周氏的臥房沒有小女兒家一般的層層薄紗,密實的帷幕將寬敞的屋室分割成了一個個私密的空間,倚牆而立的博古架上靜放著各色的貴器巧玩,窗邊一架瑤琴無聲地掩在錦布之下,層層的書冊正悄悄散著隱隱書香,厚重的雕花木屏默守著自己的主人……其內物什皆盡然有序,無處不顯雅致與莊重。


    外間,連枝燈盤上晃動的燭火將屋室映照得通明,屋外,兩個丫鬟各自垂首無聲候立。


    窗外的懸月,此時已是殘鉤,景物難辨的夜色中,數個漆黑的身影恍若遊魂,悄然躍入後院之中。


    薄薄的煙霧自外向內彌散開去,本就精神不振的值夜丫鬟,立時開始感到陣陣睡意,即使強行醒困卻也依舊感到眼皮沉重,不過幾息之間,便終究因著困頓而頭重腳輕地軟倒了下去,而在她們倒地之前,卻有倆個身影躍躥而出,接住睡去之人,將二人無聲地拖入黑暗之中,而後兩個與之前一般無二的丫鬟,重新候立在了門前。


    屋中,兩人同樣裝扮的黑衣人突兀地站著,看著在睡夢中被迷煙迷倒的周氏,兩人邁步走到周氏的床前,右邊的男子吹燃手中的火折子,左邊的男子先是伸手在周氏的腕上探脈,接著自腰間取出一個細細的長瓶,打開瓶塞之後,將它置於周氏的鼻前,伸手,徐徐扇動。


    在迷煙的作用下睡得十分昏沉的周氏在將這未知的藥物嗅入鼻腔後,原本平靜的眉間,緩緩皺起,直至鎖起兩道小丘。


    黑衣男子見此,將藥瓶放置在周氏枕邊,而後起身向著身邊的同伴頜首示意。


    右邊的黑衣人見同伴事成,抬腳走到床邊,而後一把拉下蒙麵的黑巾,一張弱冠之年,俊秀清雅的臉龐立時顯露出來。


    若是有東方家的人在此就會一眼認出這就是先家主的嫡子——東方卿玥。


    然而若是葉老爺見了,卻隻會以為這是隱公子的家人而非是其本人。


    因為這張臉上沒有葉老爺所常見的淡漠,雖然還是那張臉,但是對於習慣了隱月眼中的漠然之後,再見到此時的黑衣人就不會再將他認作成前者。


    這是一張和隱月有著八分相似的臉龐,尤其是一雙狹長的鳳眼,有鳳垂首,斂目尤昂。然而不同於隱月的清冷,這是一雙目色清明,神光銳利的眼睛,一望便知它的主人堅韌果決。而同樣一副白皙俊美的臉麵,較之於隱月的棱角分明,這是一張更顯文秀的臉旁,甚至堪稱精致,在昏黃的火光下簡直是貌若好女。


    就著束身的黑衣清晰可見蒼勁有力的男子身形,繼而使得這人隻是雅致陰柔,然而如若隻是單看臉皮卻有著女子的嬌俏美豔,可謂是雌雄莫辨。


    隻見男子在解下麵巾之後便附下身去,彎折的身軀懸於周氏上方,湊近臉旁的火源將他的麵容顯現地更加清晰,而就在這時,睡得很不踏實的周氏忽然緩緩睜開了眼睛,繼而一眼便對上了正停滯在她眼前的一張麵若沉水的臉。


    在睡醒睜眼後,自己的眼前忽然出現一張臉,而且還不是自己的所熟識的臉,許多人都會忽然驚醒,而後驚駭唿叫且躲避,然而麵對這樣可以使任何一個女子驚聲尖叫的駭人事件,周氏卻反應得很是奇怪,或者更確切的說是沒有任何反應,她就像是麵對著一團空氣,對於這突然出現在她房舍中的陌生人置若罔聞,隻是平靜而茫然地注視著黑衣人的臉,而後竟然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綿長的吐息說明了她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黑衣人站起身來,將手中的火折子熄滅,屋中再次陷入了黑暗。


    ……


    “玉書,還不快些!”一道清脆悅耳的童音高聲催促著。


    “郡主,郡主,慢著,當心啊!”還不待“玉書”迴話,一旁的藍衣女子便焦急地候在一旁,急聲喚道。


    “司琴,就屬你囉嗦。”女童嘟著嘴,嗔怪地看了眼藍衣女子。


    “是,是,是婢子囉嗦。”司琴被女童抱怨卻也未慌神,隻是口中連連應是,人卻依舊同先前一樣護在一旁。


    女童抿著嘴,麵帶不甘地扭頭繼續說道:“玉書,快些。”


    隻見女童身後一站著一綠衣小婢,此時正神色怯怯地伸著手,使勁推著身前的秋千。


    本就晃蕩的秋千在小婢大力的推使下,高高地蕩起,而後又快速落下,正坐在其上的女童伴著飛起的瓔珞笑聲清揚,在她歡暢的笑聲中,園中的侍女也不禁麵帶笑意。


    “郡主!!!”突然,原本歡笑著的女童忽然站立而起,在侍女們的驚唿聲中就著蹬板前躍而去。


    “啊!”推板的小婢驚懼地掩嘴顫栗,侍女司琴跟著女童快速奔去,而在她接下女童之前,另一道身影忽然出現在她麵前。


    而原本躍起於半空的女童安然無恙地被忽然出現的男子一把抱在懷中,帶著大大的笑臉開心地抱著男子的脖子:“父王!”


    “你呀。”男子變換了姿勢令女童安坐在臂膀之上,而後輕點著她的瓊鼻,假意斥責道,“當真是胡鬧。”


    “父王~”女童拉長了音,拽著自家爹爹的衣襟撒嬌。


    “婧姝,莫胡鬧。”隨後而來的婦人撫著心口,後怕地看著女童。


    “母妃。”原本正磨著父王的女童看到婦人,連忙眨了眨眼睛,縮在男子懷中,轉溜著眼睛乖巧地喚道。


    “殿下,你且瞧瞧。”婦人看著女兒的皮賴模樣,喉頭的責怪話一溜煙地咽了迴去,心中當真是好氣又好笑。


    “愛妃消消氣,婧姝這不是安然無恙嘛。”太子看著太子妃笑得與懷中作怪的女童一般模樣。


    “殿下就慣著她吧。”太子妃被自己家夫君弄得哭笑不得,隻得扶著侍女的手走向一旁的亭中休息。


    院中的父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地咧嘴大笑,接著歡笑著奔向園中一同瘋玩。


    和其他下人一同站起身來的小婢看著那天真爛漫著的女童。長長地吐出口氣,那就是她今後的主子。


    ……


    “玉書,你且瞧瞧這支步搖。”對鏡梳妝的少女看著發見的步搖對著一旁的侍女說道。


    “郡主,依婢子看,很是精巧。”藍衣的侍女看著金絲勾勒,玉珠做飾的步搖柔聲說道。


    少女聞言轉過身來,對著藍衣侍女招招手,玉書走近少女身旁躬身問詢:“郡主有何吩咐?”少女卻是笑而不語。


    玉書不明就裏隻得彎腰等候,忽然她感到頭上一沉,玉珠滑落在耳側,叮鈴作響,她驚忙抬手扶住發間的步搖““郡主?”


    少女站起身來,對著神色茫然的侍女,撫掌而笑,迴首對著一旁的司琴問道:“如何?”


    “果然如郡主之見。”司琴抿嘴淺笑。


    少女唇間含笑,神情得意地轉過頭來,看著侍女笑言:“我就知道這步搖必定配你玉書。”


    “郡主,這使不得。”侍女玉書神情無奈地對著少女勸道。


    “哼哼,本郡主賞的,你敢抗命?”少女撐著下顎,揚眉問道,屋中的其餘侍女看著玉書,掩唇嬉笑。


    “是,婢子謝過郡主賞。”玉書低頭福身謝恩,麵上神色溫柔。


    ……


    炙熱的烈火焚燒著所有能夠攀附的一切,繁華的府邸在烈火中哀嚎。


    玉書跪倒在院中,纖細的十指深深地摳緊,無盡地淚水墜連落下,浸濕了身下的青石板麵。


    四周的屋室已經盡數燃起,炙熱的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焦臭之氣,遠處兵戈相交,哭音不絕。


    太子妃站在院中,看著那直欲灼燒蒼穹的大火,神色淒涼,她緊緊咬著自己的貝齒,驟然轉過身來。


    褪去了過往的和善雍容,此時的太子妃神情凜冽,她看著被死士背於背上的女兒,伸出手,顫抖著撫上她尤帶淚痕的臉龐,眼中難掩擔憂。


    閉了閉眼深吸口氣,收迴撫摸女兒臉龐的手,對著一旁的侍女命令道:“帶著郡主離開。”


    “殿下!”從小服侍太子妃的侍女安蘭,膝行上前,哀聲喚道,泣不成聲。


    “走!”太子妃伸手搭在另一侍女的手中,轉身而行。


    “殿下,殿下!”侍女哭著彎下身軀,滿是堅決地厲聲說道,“請殿下放心,安蘭定護郡主萬全!”


    “定護郡主萬全!”院中的護衛盡皆俯首。


    太子妃未有迴頭,望著被火海映紅的天空,滿眼不舍,淚終究滑落:“走。”


    “遵命,殿下。”安蘭檫幹眼淚帶著眾人快速走進密道,走在最後的玉書迴身看了一眼,此時的太子妃已經帶著同樣一身華服的司琴向著宮殿走去,那挺拔的背影緩緩走向遠處燃燒著的屋宇,華麗的衣袍在烈火的映照下,猶如鳳鳥的羽翼般璀璨,而傳說中,鳳凰,生於烈火,死,亦歸於烈火。


    ……


    “郡主!”玉書看著麵容憔悴的女子,捂著嘴無聲哭泣。


    “好玉書,莫哭,且為我細心梳妝。”女子看著身前不住落淚的侍女,語調溫柔。


    玉書帶著淚一把拉住女子的手,焦聲勸道:“郡主,使不得,使不得啊。”


    女子撫上侍女的臉頰,為其擦去臉上的淚痕,神色溫柔,然而墨色的眼中卻是一片森寒:“好玉書,安蘭姑姑走了,謝叔們也走了,現在就隻有我們了。”說著她站起身來,此時才知女子正身著一身火紅的嫁衣,繁瑣厚重的紅衣,將她裝點的猶如一隻火鳳,高貴而淩豔,她看著鏡中一身華麗的衣衫,口中幽幽地問道,“若不如此,你我還有何路可走?”


    玉書聞言肝腸寸斷,痛徹心扉,她無力地跪下身去,伏地痛哭。


    女子俯身扶起侍女,再一次為她擦拭臉頰的淚水,而後重新坐迴梳妝台前,看著自己的麵容語氣莫測地說道:“再說,當下這般模樣,也未有什麽不好,不是嗎?”女子蘸著口脂細細染著紅唇,看了眼因衣袖滑落而顯露出來的玉鐲,抿著嘴,她揚起一抹薄涼的笑容。


    “這會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


    血腥之氣猶未散盡,屋裏屋外卻一片死寂,屋外侍女跪了一地,隱隱約約有啜泣聲傳來。


    屋中一個身形狼狽的女子陷在厚厚的錦被之中,精致的發髻早已散亂四散,冷汗淋漓的臉上麵色猶如金紙。


    另有一個女子則跪倒在女子床前,手中緊緊地抱著一個繈褓。


    “玉書,孩子……”女子艱難地轉過頭來,氣若遊絲,神色萎頓。


    “唔……恭喜……主母,是個小少爺。”侍女咽下喉間的嗚咽,扯著嘴帶著扭曲的笑臉,向著女子報喜。


    “少爺……”女子就著侍女送到眼前的手,看了眼還麵泛紫色的嬰孩,眼中帶著欣喜和慈愛。


    她很想抬手撫摸自己的孩子,但是她此時甚至連自己的手在何處都感覺不到了,大量流失的氣血,一同帶走了她的生氣。


    “主母。”作為自幼服侍她的侍女,玉書清晰地感受到主子的想法,她執起主子的手,將它輕輕放在了孩子的臉旁。


    似乎感受到了手指下的溫熱,女子的眼中泛出笑意:“玉書,他是我的孩子。”


    “是的,主母。”玉書眼含淚光連連點頭,應道,“小少爺長得可像您了。”


    女子看著嬰孩皺成一團的小臉,神色忽然開始恍惚起來,“我的孩子,他自是像我的……他是父王和母妃的孫子。”


    玉書聞言,淚水崩落,心中盡是苦澀:“是,少爺是殿下們的孫子。”


    女子轉頭侍女,放在裏邊的手微微抬起,腕上的碧玉鐲的鳳首之上不知何時落了血,在蒼翠欲滴的綠意中,神鳥泣血。


    玉書看著玉鐲無聲嗚咽,迴首麵向女子眼中滿是哀傷,她深深的吸了口氣,迴望女子:“是的,婢子遵命。”


    “玥。”女子深深地看了眼睡得渾然不知的嬰孩,語音已經低不可聞,“他的……名……”


    素手跌落在榻上,話未完,芳魂已逝。


    玉書一口咬住自己的下唇,直至鮮血淋漓,她起身後退至床前,俯身跪拜:“是,郡主,皇孫之名——玥。”


    玥——魚厥切,音月。神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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