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處低語聲中,忽然一個清越的聲音道:“沙世伯,我們一起揭開幕布吧。”


    三百多平米的地方忽然整個一靜,“揭開幕布”?誰說的?難道是畫家真身到了?所有人齊刷刷轉頭向聲音發出來之處看去。


    數百人矚目,畢學文頓時信心膨脹,挽迴了之前受銅牙三、老黑輕視的頹敗感,昂首挺胸,從容帶笑,儀態翩翩,恍若從天上踏足人間的清流神仙,四麵頷首致意,端莊正肅,令人心折。


    櫃台裏的沙蓮立即跳上小凳子,抬眼看去,見果然是畢學文,清亮的雙目登時布滿喜意,轉瞬間紅潮滿麵,咬著下唇,下了凳子,垂頭一副羞怯模樣,像熟透的蜜桃。


    鐵兵墊腳打量畢學文,別說臉上沒半點傷痕,連衣衫都沒沾半點灰塵,不由雙拳緊握,訝然而怒,雙目兇光畢露。


    沙士雅大鬆一口氣,佯作生氣,道:“你這家夥,怎麽遲到了?”繼而麵露歡容,揚聲道:“各位各位,神秘畫家到了。年輕、無名,各位多多包涵。”拉著畢學文來到櫃台前。


    畢學文四麵拱手作揖,愧然道:“累各位久候,小生實感抱歉。說來古怪又好笑,一早出門,竟遇五頭惡犬攔道,其中一頭還長著三顆銅牙,也不知是否誰家圈養之物。小生左避避不過,右轉轉不通。總算運氣不錯,彷徨無計時遇上賣包子的挑擔大哥,一頓肉包子打出去……”


    店裏許多人都笑起來,紛紛接口道:“有去無迴!”


    畢學文笑道:“正是!肉包子有去無迴,小生則逃出生天,總算能趕來與各位前輩、學長相聚,聆聽教誨。”


    蘭辰搖搖頭,這家夥猖狂起來也真了不得,應對自如,可圈可點。再看一眼鐵兵,臉都氣青了,銅牙惡犬,那自然是銅牙三。


    老黑縮著身子隱沒在人群中,偷看鐵兵的臉色,覺得果然很精彩。


    沙士雅道:“畢學文,你累這麽多人等了這麽久,就這麽交代兩句就算了?”邊說邊打了個眼色。


    畢學文意會在心,麵色一紅,朗聲道:“還有一件事請各位做個見證,小生對沙蓮小姐愛慕已久,今日鬥膽求親,求沙世伯答應,望沙蓮小姐成全。”


    話音未落,門外就響起嗩呐鼓瑟喜樂的曲子。眾人轉頭看去,一個打扮豔麗的喜婆帶著七八人,挑著五六個擔子,熱熱鬧鬧地穿過人群進到店來。


    鐵兵一聽畢學文說愛慕,就知道老八所料果然不錯,正欲出言打諢,沒想到喜樂突響,熱鬧非凡,周圍滿是叫好聲、鼓掌聲、起哄聲,自己再說什麽,別人也聽不到,不由怒發衝冠,氣得發顫,終於狠狠一腳踏落,踩得一塊地磚四分五裂,拂袖而去。


    老黑不看求親的熱鬧,隻看鐵兵表情的熱鬧,紅綠反複,精彩紛呈,令他出城之後想起來依然忍不住大笑三聲,暢快至極。


    鐵兵如此暴怒,他不想觸黴頭,躲在家裏閉門不出也十分安全,但他哪憋得住,不如出城遊曆。


    這裏需要說明一點,城市治安法對公共場合鬥毆處罰較輕,因為這類事件太多,習武之人氣血旺盛,需要發泄,堵不如疏。實際上城裏還專門開設了決鬥場,供有需要的壯士(或者傻子)使用。


    但普通城民的安全也必須得到保障,不然大家寧願住在鄉鎮之地,以免天天擔心被人打破頭,所以治安法對侵犯他人私宅的處罰就極嚴。


    別說私闖民宅,就是入室行竊,刑期也要一年起。加上杖責一百,屁股開花,若傷口沒處理好,可能就死在獄中。


    而若造成主人家受傷,哪怕隻是半夜起床尿尿看到你的影子,嚇得摔倒,跌破了一塊皮,那刑期也要三年起,照傷情輕重,最高可判終生監禁。若造成人員死亡,那就是毫無疑問的死刑。


    所以城裏雖然鬥毆事件繁多,但普通城民的安全還是相當有保障的,隻要你乖乖呆在家裏。


    老黑已囑咐畢學文,畫展之後一定要報官,這樣治安部有記錄在案,萬一日後鐵兵以此找他茬,他還能搬出治安部頂一頂。


    畢學文當然願意,他也要銅牙三等人吃些苦頭。


    一切水到渠成,沙士雅歡聲道:“賞畫、吃喜糖,兩不誤。還請各位賞臉,下月初八,有暇的都來喝杯喜酒。”


    “好~!”歡聲雷動,熱鬧歡騰。


    對於成親的日子,畢學文本想多延些時日,沙士雅卻是唯恐夜長夢多,隻想快快了卻這番心事。商議之後,定在下月初八,也是大好良辰吉日,隻是準備時間稍短。


    沙士雅如此著急,不由令蘭辰懷疑沙蓮小姐是不是有什麽不可告人之事,總盯著她的肚子看,實在惹人厭。


    畫展大獲成功,新穎的寫實畫法、立體透視畫技令人驚佩,三十六幅畫全部售出,價格不菲。


    炭筆、顏料、刷子毛筆、畫板、畫架等用品也賣出數百份,生意興隆。更有許多年輕子弟對水彩畫豐富的色彩、栩栩如生的花鳥十分鍾情,紛紛請畢學文開堂授課。


    可惜孫哲的作品無人欣賞,《媽媽穿新衣》應孫大娘之求,隻擺出來給觀賞,但是不賣。孫大娘並非欣賞這幅畫,隻是孩子說了這句話,令她難舍難割。


    人們看後都說,“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小孩塗鴉之作吧。”


    “看得我眼花。”


    “沒看人家標了‘非賣品’嗎?”


    “哦?哦,原來如此。”


    蘭辰無奈,非賣品隻有《媽媽穿新衣》,非賣品不是不好意思賣,吖吖的!不過他最終沒去解釋。


    有一幅畫是一條小巷裏的破房子,畫麵衝擊力十足,深淺不一的色塊形成立體視感,整體色調偏暗,讓人看了有些難受。但蘭辰相當喜歡,出五十個銀幣買了下來。


    這倒引起一番轟動,五十個銀幣雖然不高,但也不低。看到原來是個小孩子買的,人們這才釋然,“原來是小孩。”,“也是,小孩才會喜歡小孩的東西。”


    蘭辰隻能翻白眼了。他本來想帶孫大娘、孫哲一起來的,但孫大娘說:“先不要讓人知道這是一個傻子畫的,不然人家哪裏還願意買。”


    蘭辰有些訝異,孫大娘倒懂得不少。


    畢府現在太熱鬧,一是要翻修房屋,為大婚做準備;一是畢學文在西院開設了作畫學堂,每日裏人來人往。


    畢學文對授課並不熱衷,但沙士雅認為很有必要。因為有意學藝的都是有錢人家,連城主家的孩子女眷也慕名而來,此舉可大大提高畢學文的地位。畢學文既想重振家聲,那這一步就必須走。


    蘭辰托沙士雅為他找一處房子,畢府熱鬧,他呆不下去。他練武、鍛煉,稀奇古怪的東西不少,不想被太多人知道。


    沙士雅直接說:“我家。”待女兒嫁了出去,他就成空巢老人了。


    蘭辰當然沒意見,又一個不花錢的住處,而且沙家廚娘的技藝也是一級棒,他記憶猶新。


    這麽說蘭辰,似乎有指他是寄生蟲的意味,而且是挑剔的寄生蟲。其實蘭辰不是,離婚禮還差幾天,他雇了二十幾輛車,裝三十擔米糧、二百隻雞鴨、三十頭小牛、四十頭小羊、五十頭小豬迴關家村。


    沙士雅管這個叫衣錦還鄉,隻是氣味有點大。畢學文認為是土包子在城裏發達了,迴鄉下炫富。


    蘭辰沒所謂,他隻是突然想起距離上次關山柏進城采購也有一段時間了。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因為畢府最近太熱鬧,反而令他產生一種格格不入的孤獨感。也可能是因為畢學文現在春風得意,一掃以前不幸淒慘的模樣,讓他沒了同病相憐之感。總之他突然就想迴一趟關家村。


    是他自己想到了“迴”這個字眼,這說明他對關家村還是有點感情的。


    為了多接觸這個世界,這次大采購,蘭辰親力親為,逛了好大一圈福穆城。然而眼中所見、耳中所聞、乃至鼻子嗅到的氣味,都令他有種不真實感。人們的裝束、街巷的建築、買賣的方式,一切都不同。


    蘭辰不得不三番兩次提醒自己,“我在地球已經死了,我在地球已經死了,我現在在一個古怪的世界,我現在在一個古怪的世界,我要修行,我要找到迴去的路。不死火鳥,你個大白癡。”


    其實罵不死火鳥委實太蠢,因為不死火鳥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罵不死火鳥就是罵自己。而且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地球上已經死了,可以說是不死火鳥給了他一次重生機會,隻是重生的地址不對。


    有人說胡思亂想都是空虛引起的,空虛一指精神上,一指生理上。蘭辰在飯店裏大吃一頓後,終於情緒有所好轉。沒見他左一隻燒雞,右一條羊腿,滿嘴流油,打一個帶著清蒸魚腥味的飽嗝,以大肚子孕婦的小心翼翼模樣慢慢坐下到一顆大榕樹下的椅子上,一臉朦朧欲睡的表情,分明十分滿足。


    “轟隆隆~”


    蘭辰剛一坐下,忽然聽到一陣雷聲,不由抬眼望天。“不對啊,豔陽高照,連朵雲都沒有。”


    “轟隆隆~”


    雷聲再響,蘭辰猛地扭頭,身後竟然有一個人。


    在一把把垂下來的榕樹根須遮掩下,貼著樹幹坐著一人,轟隆隆的雷聲正是從他扁平的肚子裏發出,聲勢之壯闊叫人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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