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3月,我離開了沈陽。

    後來的我就喜歡一個人在夜裏,一張雙人床,我睡左側,最靠近床沿的地方,那樣我會想起清涼。很多個夜晚,清涼突然就醒了,把我往床裏麵拖,往往要折騰到不小心把我弄醒了。說,就是喜歡不停地往你懷裏鑽,但總是把你鑽到一邊去了。他們的一天,是白天加黑夜。而我們的一生,可能隻是一個黑夜加一個黑夜,但絕對是,兩個擁抱的黑夜。所以,你不準掉下床,要不然我會凍僵的。

    就抱了清涼,一次一次地糾纏,天微微亮,才累得睡去。

    後來我就離開了清涼。

    離開清涼後,我最喜歡做的事有兩件,一是天黑後去超市走走,看看有什麽掛麵,或者有什麽飲料,最後再提上一大包,走很遠的路迴家。二是白天去威海,一個小時的路程。我會去看海,很清涼的海風吹在臉上的感覺,是我抗拒不了的誘惑。

    去超市我肯定會買一大瓶“醒目”,蘋果味的,綠色的液體,喝一口時,會有清涼的感覺,然後經過喉嚨,舒暢地流過,味覺裏便留下一種香,經久不散,有時會感覺像陳舊的氣息,我細細地品了又品,覺得那是一種叫往事的味道。我知道是的。

    威海很小,但很幹淨,前幾年在中央電視台做過廣告:威海,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從此,威海身價好像倍增。許多娛樂圈的名人都在威海買了房子,每年夏天的時候來住一段時間。我也喜歡威海,喜歡一座城市,可能有很多原因,你可能喜歡上這裏的風景,或者這裏的文化,或者歐式建築,甚至小到喜歡這裏的各種海鮮小吃。但這些理由都不足以讓一個人對一座城愛到骨頭裏,隻有有了記憶的城,才會讓一個人永遠願意生活在這裏。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就是這種人。

    於是,我會不定時地去威海。一個小時的路程,很快就到了城裏,但這裏沒有清涼。清涼說:那句廣告應該改成,威海,最適合愛情居住的城市。但清涼一直沒有在威海住過一天。

    在威海時,我會隨便走走,一些街道,各種精品屋,還會去不同的快餐店,叫上一些小吃,要一杯飲料。直到黃昏來臨,我再走上街,在那些霓虹燈裏穿過,我覺得我有一種高貴的孤獨,我習慣了想念一個叫清涼的女人。

    晚上八點左右,威海有一趟開往北京的火車,第一站,就是我生活的小城。5塊錢一張票,就把我帶到現實中。

    我始終在原地。其實這種感覺不是現在才有的。

    當年我也是在那麽一瞬,突然覺得我一直在原地,盡管那時的火車聲還是那麽曼妙,轟轟烈烈地往前開著,喜歡聽那種聲音,看著窗外,眼睛裏卻看不到什麽。迷離的寂寞,可以讓人因停不下來而更迷離。當一切幻象迷離的時候,寂寞是療傷的藥,結出安寧的疤。

    那時,總是瘋了一樣地跑來跑去。不知為什麽,知道一切再也迴不來,還是不想改變我奔去的心情。有時,急急地趕到碼頭,坐一夜的船,淩晨到火車站,就是為了看一眼那列車。當我低著頭往碼頭再走時,我就更明白,原來我再怎麽跑,我一直在“原地”。

    我感覺我一直在消失。消失在自己的心裏。最後,我就把自己弄丟了。我不知道有一天會不會有一個人擔心我消失掉了,所以便急急地找。她找遍了整個世界,找遍了自己的心,終於找到我了。她便千山萬水地來,告訴我,她找得好辛苦。

    聽說真正相愛的人,這一世總是一個丟了,另一個要找。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丟掉的那個,我隻知道,曾經,我是找遍了全世界,找遍了自己的心,也沒有找到我可以擁有的愛。所以,我隻好把自己丟在原地。

    記得剛從沈陽迴來的那一年,很想去深山裏,我想我可以在那裏生活三年五載再出來,不知外麵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我從來沒有懷疑我做不到。我還給自己寫了一句話送行:

    我從人群中走過,走到一個高處,然後向下看——我靠,我拋下了整個一個黑壓壓的,人群。

    終是沒去得了深山,剩下孤傲,在塵土裏輾轉。把自己困在鬥室,比深山更深的寂寞,每天每天,一成不變。

    當有一天,我發現,身邊的人和事物像車窗外的景物一閃而過,再也辨不清時,我忽然就看見車窗上自己的臉,忍著,麵無表情。生活不都是這樣嗎,那匆忙而過的人群,你看時,總是這樣的麵無表情。你和他們都不相幹,沒人對你笑,更沒人對你哭。而那個願意對你笑,為你哭的,你還沒遇到。

    常趴在窗口,看樓下瑣碎的生活。那扇窗,外麵世界在流動,裏麵,有自己的心,寂寞的安寧。

    是啊,隻剩下寂寞的安寧。一眨眼,兩年就過去了。看著身邊的人都變了,剩下幾個心沒變的,走的路卻變了。我才更深地感覺到那一年我看到我給自己畫了個圈,然後跳進去,說,車來了,我該上去了。於是跳出圈,上車,寂寞的迷離與行走。若幹年,那美好的殘缺的靈魂,又不知覺地一跳,又跳下車,跳進那個早已模糊不可見的圈裏。可青春,還在車上,開走了,就再也沒有迴來過。

    再也跑不動了。於是,隻能坐一個小時的火車,來來迴迴。

    天黑了以後,我一打開門,會把家裏所有的燈都打開。夜裏我不敢讓自己閑著,因為有時我不怕老去,死去,也不怕老死去,我怕迴憶。於是我寫字,給兩年前的期刊編輯朋友留言,簡單四個字:歡迎約稿。

    寫不下去時,我會去洗襪子,洗床單。我想,總有一天,它們會洗得發白,像被時間泡過的顏色。有時沒東西可洗,我就半夜去跑步,我會換上專門買來的跑步鞋、運動裝,每次還會小心著別把鑰匙忘在家裏。

    這個世界上會有很多在等你,甚至在你不知你到底是誰的時候,你就被一些人等著,然後你哭出聲音來,他們等到你。然後,你會經曆很多人,很多人中總也會有很多人在等你。你可能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在等你,甚至你以為,你一無所有,你是那麽孤獨,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你不應該被誰來等。但就是有很多人在等你。你可能不知道這些,但我知道。我更知道,等是一件很寂寞的事。

    我所在的小城沒有多少故事。我租住在一個三居室。東麵臨山,早晨太陽會從窗口射進來,我在這個窗口的小臥室裏住過幾夜,但我不喜歡早晨太陽照到我身上,於是我搬到另一個屋。這個屋裏,早晨沒有太陽射進來,掛了窗簾,就算是白天,也有一種黑夜的效果。

    我剩下的生命,叫醒著。我曾想,它該叫活著,很簡單的活著,沒有餘華筆下的那樣沉重。但我想,我雖然要那種簡單的活法,但我沒辦法隻是活著。我覺得別人在睡的時候,就是一種活法,而我的活法,是醒著。醒著等一個叫清涼的女人,或被她等著。

    這個小城的故事,真的不多,可每天在上演著。《大城小事》那樣浪漫的愛情故事,換在小城,就成了大事了。以前我什麽也不關心,隻關心愛情和時間,現在,連愛情和時間也關心不到了,於是隻好關心一些沒有意義的事。

    比方說有一個叫花兒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叫什麽,也不知道她到底多大。但她不是一個正常人,卻跟正常的女人一樣愛美,而且極盡愛美之能事。這使我很長時間費盡心思在研究,女人最終在意的到底是什麽。

    這個我叫她是花兒的女人,兩年前就成天流浪在這個小城裏。你不經意地,就會看到她。她坐在市裏最繁華的路口,吃一個冷盒飯,或者偶爾不知哪個好心人給的漢堡,或者手裏拿著一個鏡子,細致整理頭上一枝缺水的玫瑰。你會發現,她身上的衣服從來沒有重複的,一色的豔,大紅、桃紅、桔紅……像個待嫁新娘。嘴唇不薄不厚,很小巧,永遠塗著口紅,劣質的,很誇張的濃,腮上紅暈格外惹眼,塗抹不勻。一年二年三年……自從我來到這個小城,就常常遇到她,一直到現在。我叫她花兒。你如果看到她,你也會想起花兒這個詞。你會像這個小城裏一些服裝店妖冶的女老板一樣,把家裏不穿的衣服送給她。因為,她是那樣愛美。

    她沒有家,她當然沒有家。她有家,我就不會每天碰到她。但是,我有家,我為什麽又會每天碰到她。因為我喜歡一個人在這個小城裏走走,喜歡去書店碟屋,喜歡去超市裏買飲料。於是,我碰到她,就合情合理許多了。那個時候,我總要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標注一些合理的說明。

    夏天的時候,她會睡在任何她喜歡的地方,冬天,她隻挑了冒著熱氣的管道附近睡。我半夜去超市買大瓶的醒目時,常看到她。我那時想,她是個多麽輕鬆的人,不等誰,也不被誰等。

    可是最近,我看到另一個人在她的身邊。一個男人。穿著要幹淨些,臉上揚出些許笑意。有些冷清的街道,半夜,他們坐在一起,說話。聽不到他們說什麽,隻能看到他們的表情,很單純的快樂溢出來。我抱著醒目,忽地就手抖。

    迴到家裏,眼前總是出現這樣虛幻的一幕: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守著一個屋簷,雨在下,但他們坐在一起,說著不著邊際的話,然後笑,然後……然後我就不知他們會做什麽,或者,然後,天就亮了。

    這個叫花兒的女人什麽也不等,卻等來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她以前是不是會為了一個人而等,細致地妝扮一番,給他最美的一麵看?

    而此時的她,忘掉那個人,卻一直沒有忘記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我知道,她僅僅保留下,愛一個人時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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