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程常卿似乎無法理解蘇異的問題,奇道:“怕什麽?你若不聽勸,想辦法讓你聽便是了。”


    顯然他話裏的“辦法”別有所指。


    蘇異仔細一想,便即釋然了。程常卿何許人也,定有無數種方法“勸服”自己。此時選擇以理服人,大概隻是因為這種方式最為溫和,付出的代價最少,隻需費些口舌即可。


    程常卿又道:“告訴你這些事情,是希望你能審時度勢,看清楚局麵。捅婁子不可怕,我倒還希望大宋國能有多一些像你這樣的人,多去捅一捅那老虎屁股呢。但關鍵之處在於,你得有一個度,知道適可而止。”


    “還有,你之前在船上冒充河神來著對吧?什麽天河神君,就是你了吧?”


    他這問題將蘇異給問住了,好半天才轉過彎來,苦笑道:“大人,我可從沒冒充過河神騙人,那都是你自己的推測,可不能怨我。”


    對於蘇異的揶揄之話,程常卿絲毫沒有放在心上,隻是哼笑一聲,說道:“不管是你有意也好,誤解也好,你都有那個實力讓常人誤將你當做神靈,我說得沒錯吧?”


    蘇異點了點頭,坦然承認,並不認為這是不自謙之舉。


    “你有這個實力,又能替朝廷除去一顆毒瘤,自然是一件好事。但以你的實力,若是不適可而止,不斷地鬧下去,總會傷到萬州商號的根基。到時恐怕不僅你要遭殃,朝廷也會有所損失,同樣不好受,這是兩敗俱傷的事情。”


    “所以你問我怕不怕,我當然不怕。隻是到了不得不想辦法把你扼殺掉時,有些可惜罷了。”


    程常卿說出“扼殺”兩個字時,情緒沒有絲毫波動,就像在說著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語氣裏甚至還帶著些許惋惜,仿佛那個要滅掉蘇異的人,並非自己。


    蘇異心底不自覺地泛起一陣涼意,隨即苦笑道:“大人這是在威脅我?”


    “我隻是在告訴你一件有可能發生的事情,談不上威脅。”


    蘇異已經有些習慣於程常卿這種謬論一般的歪理正說。


    “年輕人,論起勾心鬥角深謀遠慮,你還差得多啊…”程常卿歎息道,說罷便轉過身去,獨自又看起了窗外的人來人往。


    蘇異知道自己該告辭了,程大人脾氣再怎麽古怪,性情再怎麽溫和,也免不了要端一些架子,故作些姿態。再如何親民,也得在某些地方彰顯出身份的差別來。


    程常卿選擇以傲慢結束這場談話,將兩人對等交談的身份拉迴到了上下有別的官民之分中。這是在提醒蘇異,他可以容忍年輕氣盛,卻不是全然沒有底線。


    蘇異起身對著程常卿的背影拱手說道:“多謝大人今日不吝教誨…晚輩受益良多。”


    他最終決定以“晚輩”自稱,耍了一把小心機,沒有遂程常卿的意願,而是讓兩人的身份差距變得不再那麽懸殊。


    “告辭。”


    程常卿卻始終堅持一言不發,就如同蘇異從未來過,兩人之間的談話也從未發生過。


    待蘇異走後,程常卿的那個下屬才從遠處走近,又護在他身旁。


    “放鬆點,”程常卿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刀柄都要被你捏攔了。”


    那人一怔,抬起手來,露出了袖袍裏麵捏著飛刀的手,還兀自顫抖不停。他這才發現自己神經一直緊繃著,處於隨時準備爆發的狀態,以至於現在放鬆下來,手上的肌肉卻一時半會恢複不了。


    “你還真怕那小子會對我動手嗎?”程常卿笑道。


    “大人萬不可掉以輕心,那位公子乃是個仙修,而大人您不會武,此間又隻有我一人護著您。如果他要發難…”


    “好了好了…”程常卿擺手道,“百姓那邊安撫得怎麽樣了?我在這裏坐半天了,罵街的也沒見少。”


    那人將飛刀藏迴到腕袖裏,說道:“迴大人,衙門的人已經在路上了,那知縣在這方麵倒是挺有才幹,三兩下便將百姓哄迴了家。現在便隻剩下一些在街上遊蕩的人說些閑言碎語了。”


    “抓緊時間。”程常卿又扇了扇手,示意他退下。


    …


    此時遠在千波湖的莊園裏,周顯、管墉和林長生三人正圍坐在一起,都是愁眉不展。氣氛壓抑,頗有風雨欲來之勢。


    門外便是那個被毀掉的園子,看著殘垣破壁,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園子被毀,自己也即將被毀。


    “管兄,你說該怎麽辦?”林長生問道。


    管墉卻是不快道:“能不能勞煩大人您先把臉轉過去,別讓我看到,心煩。”


    林長生似乎是扮年輕人扮久了,已入戲太深。此時他頂著一張俊俏的假臉,也發作不起來大官的氣勢,反是笑道:“你嫉妒了?”


    管墉幹脆不去看他,自行將頭扭向另一邊,看著空氣說道:“我看現在已經是沒有立功的機會了。要不想死,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負荊請罪,主動求饒博個可憐,希望大人能大發慈悲,放我們一馬。”


    “我看懸,大人可不是好相與的。別看他成天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一旦發起怒來,你們兩個難逃一死。”周顯搖頭晃腦說道。


    “你又沒見過大人,怎麽知道他慈眉善目…”管墉說道一半才反應過來,怒道:“這裏似乎沒你什麽事,你又跟著瞎湊什麽熱鬧?”


    “我也有我發愁的地方啊…”周線歎道。


    他愁的地方,自然就是要不要聽蘇異的話,離開萬慶祥布下的這條走貨的路線。如果離開的話,又要不要搜集一些證據以換取蘇異的信任呢?


    至於兩人所遭遇的災難,他頂多同情一番罷了,可不會大發善心真的去替他們想什麽對策。


    周顯又信口開河道:“你看咱們好歹也是合作過許多次,雖然沒有友情,但感情是有那麽一點的。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兩個就這樣…被你們大人給砍了腦袋吧。”


    “大人的心思,還輪不到你來妄加猜測。”管墉冷冷道。


    沒等他再多說什麽,林長生便插話道:“別理他了,說說你的第二條路是什麽吧。”


    管墉收迴了與周顯怒目相視的眼神,說道:“逃。”


    周顯直豎起了耳朵,想聽一聽這兩人對叛逃這種事是如何看待的。


    “你要背叛大人?”林長生皺眉道。


    “我不認為這是背叛,為何不能當做是解甲歸田,或是引咎自辭。當然,我會在離開前留下書信,好好向大人解釋一番。”管墉非常坦誠地狡辯著。


    然而當他說出“逃”之一字時,便注定了他無論以何種方式離開,都會是背叛。任何的辯解都是蒼白無力的,自欺欺人罷了。


    林長生全然不將他的話當一迴事,自顧說道:“你也知道大人是如何對待背叛之人的,如果被抓了迴來,恐怕將會比死還要慘。而且就算真的讓你逃了,又能如何?你能有一天安生的日子可過?每天活在恐慌之中,時時擔心會有人突然冒出來將自己抓迴到大人麵前,這樣的日子你願意過嗎?”


    一連串不停歇的發問過口,林長生喘了口大氣,才繼續說道:“當然了,你如果執意要逃,我是不會攔你的。以我們多年的交情,我更不會揭發你。你能跑多遠便多遠,至於大人什麽時候能發現你的消失,便看你的造化了。”


    “那你呢?”


    林長生決然道:“我不逃,左右是躲不過的,不如到大人麵前去求個痛快。”


    周顯一直默默地聽著,突然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便是這兩個人無論是逃還是不逃,理由都是那位姚大人的手段太過厲害,叛逃之人得不到好下場。


    至於什麽仁義忠心,根本就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周顯心道這兩人的道義之心尚且不如自己。他雖惜命,也自認不夠大氣,但卻不會輕易做出背叛的事來。故而即便蘇異已經道明了利害,他也依舊糾結,無法果斷做出決定。換做眼前這兩人,說不定早便逃了,甚至要反手將萬慶祥賣個幹淨。


    見管墉陷入沉思,周顯突然說道:“管大哥,你可千萬別聽他的。他跟大人關係要好,大人自然不會拿他怎麽樣,說不定打一頓板子就好了。但你不同,你就是一個管家,你要是跟他一起去見大人,隻會死得很慘。他把你騙過去,大人先把你殺了,說不定就解了氣,連板子也不打他了。”


    “別胡說八道,林兄不是這種人。”管墉十分幹脆道。即使他和林長生關係並不如何融洽,但在周顯麵前自然是不能露短。就算是裝,也得裝出個態度來。


    “我看周兄是有所誤解。”林長生對周顯的胡言亂語似乎不太在意,耐心解釋道,“我雖與大人有故,但大人卻不是個念舊情的人。無論對誰,都是賞罰分明。做錯了事,便一定會受到應有的懲罰。所以即便是我,也不能例外。”


    管墉深以為然,不住地點頭。


    周顯卻不住地搖頭,一臉惋惜道:“怪不得管兄隻能在這莊園裏當一個管家,論心計,你是遠遠比不上林兄啊…”


    他這一頓陰陽怪氣,聽起來比方才的直言不諱更令人難受。


    林長生頓覺不快,有一次或許是無心,但再來暗諷,那便一定是有意了。他麵露怒容,拍桌道:“周兄,看來隻能請你離開了。”


    周顯拍拍屁股,滿臉無所謂,臨走之時還不忘告誡管墉道:“管兄,可千萬要想清楚了…”


    後麵兩人是如何商量的,他便不得而知了。能夠惡趣味地挑撥一番兩人的關係,他已是十分滿意,至於效果如何,他並不在乎。


    周顯迴到自己的住所,不停地來迴著踱步,頭發都薅掉了許多。坐立不安,苦思良久後,他總算做出了決定,當即取來紙筆。裁出了一張小小的紙條後,想了一想,隨後在上麵寫下了歪歪扭扭的幾個字。


    寫完之後又遠近觀摩了一陣,周顯方才滿意地將紙條折疊好,恭敬地放在窗台上。又覺得少了些什麽,再取來一個茶杯壓在紙條上麵,輕輕拍了拍,確定不會被風吹跑,這才放心。


    他盯著窗台看了許久,沒有期待之中的什麽神奇事情發生,紙條依舊在,沒有長翅膀飛走,也沒有自燃燒毀。終於,他雙手合十,朝窗台恭敬一拜,放棄了對紙條的監視。


    就在他離去之後,一隻雀鳥停在了窗台上,扭動著小腦袋,四處張望了一番。隨即便見它用尖嘴叼著紙條的一角,艱難地從茶杯底下拖了出來,用爪子勾住,飛離而去。


    第二天一早,周顯見壓再茶杯底下的紙條消失,直唿神跡。越是神秘的東西,總是越能引發人的敬畏之心。


    周顯從此對蘇異多了一份崇敬。


    而那雀鳥往滄河甸的方向飛去,最終落在了某個窗台上。抵達之時,夜已頗深。


    芷鳶將雀鳥腳上的紙條取了下來,對著正在打坐練功的蘇異說道:“哥哥,周顯來信了。”


    蘇異微感欣喜,心道這個周顯總算做了個正確的決定。


    他睜開了眼睛,活動了一下筋骨,說道:“寫了什麽,念來聽聽。”


    芷鳶依言將紙條打開,眉頭微皺,實在是周顯的字太過難以恭維。“嗯…”她嚐試著將字認全,一邊念道:“我…這個是什麽,好?最後一個字好人,是個‘了’字。”


    “什麽?”蘇異疑惑道。


    “我好了。”芷鳶連著讀道,“上麵寫的,是‘我好了’三個字。”


    蘇異微微一怔,旋即搖頭苦笑,心道我好了是個什麽玩意兒。不禁又為周顯的文化水平捏了把汗,連這麽簡單的三個字都能讓芷鳶讀半天,這字是得有多難看。


    “哥哥,要怎麽迴複他?”芷鳶問道。


    蘇異想了想,說道:“就讓他來滄河甸見麵吧。”


    芷鳶點頭,隨即在紙條裏附上留言,又讓那雀鳥勾在爪子上,命它原路返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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