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宅院,柴門半開。


    裏頭有一中年男子正劈著柴禾,動作一絲不苟。一斧子落下,劈在了木柴正中間,分毫不差。


    蘇異輕輕叩了叩門。


    斧子就著力量一落到底,將木柴分成了兩半,男子這才抬起頭來。


    正是那個抱怨禦史大人的男人。


    “大叔,聊兩句?”蘇異不敢冒昧進門,隻是站在門檻外問道。


    男子隻瞥了蘇異一眼,顯然記得不久前還於在馬背上的他有過匆匆一瞥,卻是沒有理會他,又取來木柴,低頭沉肩,準備再次掄起斧子。誰知正待發力,便見眼前的木柴分成了兩半,一旁高高摞起的柴禾堆也盡都裂開,鬆鬆垮垮坍倒下來。


    男子楞在那許久,無處安放的斧子才終於垂了下來,皺眉看向蘇異。


    “大叔,小子無意冒犯,的確隻是想和您聊兩句,沒有惡意。”蘇異真誠道。


    “小公子乃方外仙長,何必為難區區一個凡人呢。”男子依舊警惕。


    “大叔也太過小心謹慎了吧,”蘇異啞然失笑,幹脆道明了來意,“如果大叔堅持要認為我是道家仙長,那不妨將我當作是神靈派來巡視凡間的童子,遇見貪官汙吏,自然要好好管一管。先前我聽大叔與人談論那禦史大人,便對此人生起了興趣,不知大叔能否和我多說一些?”


    “沒有的事,我一個凡人哪敢議論那等大人物。”男子終於放下了斧子,用掛在腰間的一塊穢布擦了擦手,又道:“仙長請進門說話。”


    見這態度曖昧不清,蘇異心中有了計較,邁入院中,說道“多謝。大叔照實說便是,無需刻意隱瞞,更不用擔心會有人來找你麻煩。”


    男子收拾著散落在地上的柴禾,見那切口平整無比,自己用再鋒利的斧子都劈不出這般效果,心道這年輕人定不是一般人物。又見蘇異麵色和善,便也稍稍放鬆了心情。


    “公子想知道些什麽?”


    “先前我無意間聽到大叔和人閑聊,似乎對那位禦史大人怨念頗深,不知是何原因?是不是那位大人…做過些什麽引起民憤之事?”


    男子擺手道:“這個真沒有…那些話,全是我自己在發牢騷罷了,與那位大人做過什麽,真的無關。”


    蘇異有些不解,若是無冤無仇,又何來那麽大的憤怒,以至於當街大罵朝廷命官。


    “那大叔又是為何…”


    “你問我為何罵人,那也是因為太過失望了。”男子重重歎氣道,“本以為好不容易等來一位大人物,能好好管管這鎮上的破事。街坊鄰居為此準備了很久,就等著這禦史大人來的時候和他好好說一說。沒想到到頭來這位大人連臉都沒露一麵,可不是叫人白白期待一場嗎?”


    男子說到此處,便忽然停下,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一時生氣,說多了些。


    “大叔說這鎮上的破事…又是怎麽迴事?”蘇異試探道。


    “唉,算了,跟你說活也沒什麽,反正這事早就是街知巷聞。反正就算我不說,你找別人問也有人能告訴你。”


    話音到此又戛然而止。


    蘇異搞不清他言下之意,是願意說一說,還是要自己去問別人。


    沉默半晌,男子總算繼續說道:“其實該罵的,不是那位禦史大人,而是這鎮上的知縣大人。就這鎮子,附近你也都轉過了吧?什麽模樣也該都看過了。但你要是往裏走,走深一些,過了那條七孔橋,那就是另一番光景了。為什麽?因為那是知縣和有錢人住的地方啊。”


    其它的細節,無需多說,蘇異也能想象得到。怪不得初到這小鎮時,他便隱隱覺得此地不該如此清貧才是,原來是內有乾坤別有洞天。


    “難道就沒有人管過這事?”蘇異問道。


    “誰能來管?”男子卻是反問道。


    蘇異一愣,下意識答道:“滄河府知府?”


    “若是他管了,又怎麽會是現在這番模樣。再說這裏離滄河甸也就幾十裏路,那些個知府大人要是真想管,何曾輪得到一個知縣來興風作浪。”


    “那為什麽不…”話到嘴邊,蘇異又生生吞了迴去,閉口不言。此番無論說什麽話,都未免有“何不食肉糜”之意。這些普通百姓,要他們想辦法,他們又能想出什麽好辦法?想不出辦法,又能怎麽辦?


    滄州一帶最大的官都解決不了的事,他們能走到哪去求助。無怪程常卿能作為全鎮的希望令人期待,而他爽約的行為又無疑如給人當頭澆上一盆冷水。


    便聽男子又說道:“前些年有一次刮大風,將鎮上許多房子都給刮沒了。咱的這位知縣大人倒是好心,張羅著給修繕房屋,說上頭撥了災銀。誰知大夥把那些磚瓦拉迴家一看,全是以次充好的假貨,用手一捏便碎成了粉渣。你說這東西能用來蓋房子嗎?”


    “大人還假惺惺,說自己也很無奈,災銀不夠用,隻能辛苦大家了。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那些玩意兒,哪需要花錢買,白送都沒人要。知縣大人都認錯了,咱平明百姓還能求點啥?隻不過後來這樣的事越來越多,大人依舊是那副態度,大家便都明白了。”


    “這種事以前沒少發生,相信今後也還會有…”男子最終歎道。


    …


    小鎮另一處的一個茶館內,一男子正悠然自得地喝著茶,一邊看著窗外街上的人來人往。


    另一男子匆忙走進茶館,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低聲說道:“有人在這鎮上四處調查大人您。”


    男子一愣,嗬嗬笑道:“這就奇怪了,看到是什麽人了嗎?”


    “是個年輕人…”來人頓了頓,又補充道:“十分年輕。”


    “十分年輕…”男子微微搖頭,說道:“沒頭緒。”


    “那…屬下需要做些什麽?”


    男子想了想,說道:“把人請過來見一麵吧。”


    那屬下領命離去,出了茶館,疾步而行,穿過了幾條街,將在路上遊蕩的蘇異攔了下來,說道:“公子,我家大人有請。”


    “你家大人…是不是姓程?”蘇異問道。


    那人竟被問住了,不知該如何迴答,也不知該不該迴答。


    蘇異搖頭笑道:“帶路吧。”


    茶館裏麵,程常卿見了蘇異,輕輕一笑,說道:“果然是十分年輕,坐。”


    蘇異依言落座,隨即便聽程常卿劈頭蓋臉地問道:“你是誰?”


    果然是脾氣古怪,蘇異心道。


    “草民蘇異,拜見程大人。”


    “哦?你知道是我。”


    “這很好猜。”蘇異坦然道。


    程常卿自顧喝著茶,一邊說道:“說吧,為何要到處調查我。”


    “聽聞大人要到這小鎮來,我十分欣喜,便特地趕來想一睹大人真容。卻沒想到大人並未露麵,不僅叫這鎮上的百姓好生失望,我也是失望得很。但聽聞百姓都在指責大人,我便跟過去打聽了一番。便是這麽一迴事了。”


    “原來如此。”程常卿臉色沒有絲毫變化,既無慍怒,也無不快。


    他放下了手中的空茶杯,再滿上,又倒了一杯給蘇異,方才問道:“他們都在指責我什麽?”


    “謝大人。”蘇異也不客氣,接過茶杯,呷了一口,說道:“他們說此地百姓名不聊生,本指望著大人能來替他們伸張正義,卻沒想到大人連臉都沒露,他們連個屁也沒見著。”


    作為一個“草民”的蘇異說這粗俗直白的話,已是以下犯上,但程常卿卻不在意,反是點頭道:“說得倒是沒錯,我的確是失約了。那你呢?你又是什麽個想法?”


    “此時已經見到了大人,我是怎麽想的不再重要,隻需直接問大人不就好了?”


    “你想問我為何失約?”


    “是。”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若是我明著出現,那幫孫子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架著我到處去,我還怎麽了解民生。他們要想著法子對付我,我自然也要想著法子不讓他們對付我才行。”


    “那大人可了解到民生了?”


    程常卿這才微微皺了眉頭,歎道:“還真如你所說,民不聊生。”


    “不是我說的,是百姓說的。”蘇異糾正道。


    “你也是百姓。”程常卿笑道。


    “行,就當是我說的吧。”蘇異擺了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程常卿這才接著說道:“此地這番景象,與之本該有的繁榮相比,確實是民不聊生了啊。誰能想得到就在州府之旁,還有這般清貧之地。哼!你猜那幫孫子為了不讓我發現他們的小秘密,都幹了些什麽荒唐事。”


    “我猜不到。”蘇異微笑道。


    “他們把那座七孔古橋給拆了。百姓說是修繕的時候工匠不小心給弄垮的。而官方呢,說是發大水的時候給衝掉的,一直不夠錢修。你說我要是沒有到處問人,可不就被騙了嗎。發大水,這理由倒是合理得很,再哭個慘,說不定還能騙來些災銀。當真是豈有此理。”


    程常卿不住地搖頭。


    “現在大人來了,百姓便有盼頭了。”蘇異說道。


    程常卿卻不接他的話,忽然問道:“那你小子呢?想一睹本大人的真容,這種理由你覺得我會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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