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三月上旬,離清明差不多還有一個月,敬軍突然迴來了。前些年他都是清明前一兩天到,給三叔和進秀嬸子掃完墓就走,多一天也不呆。今年不知道為什麽迴來得這麽早。

    敬軍在賓館給我的辦公室打電話,我叫他迴家,敬軍一聽說我還住的是妻子分的那套兩室一廳,就說算了,等你住上三室一廳我再去。

    敬軍讓我到賓館找他,我知道他是不想給我添麻煩,他要是迴家我就得請假買菜做飯忙活一場。我到賓館找著房間號,這是賓館最豪華的套間,踩在地毯上就像是踩在了海棉上。

    “這房子多少錢?”我問敬軍。

    “一天一百八。”敬軍毫不介意。

    我不禁乍舌,一天一百八!我一個月的工資才一百三十七!

    “你住這麽貴的房迴去能報銷?”

    “前兩年不行,現在轉業了,再貴點兒也沒關係。”

    我看著他身上的上校軍裝發愣,他啥時候轉業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既然轉業了為什麽還穿軍裝?

    敬軍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說“前年就轉了,到武漢市二輕局給了個副局長,我覺得沒意思,又掛靠軍區後勤部辦了個公司,還不錯。”

    我又是一愣,問道“辦公司不是作生意嗎?你作生意了還能穿軍裝?”

    敬軍笑我少見多怪,說“公司是後勤部的招牌,為啥不能穿軍裝?有些生意就是穿著軍裝才好作哩!走吧走吧,先吃飯。”

    賓館裏有餐廳有桑拿有歌房,吃完飯敬軍非拉我去洗桑拿,我說房間裏的洗澡間不能洗?偏得花錢到外麵洗?敬軍說不一樣,硬是拉我洗了迴桑拿。桑拿是八七年在烏寧時髦起來的,門票最底都在三十元以上,我可沒有花三十塊錢洗一次澡的氣魄。敬軍指導著洗完了桑拿,那種舒適享受的感覺讓我想到兩個字:墮落。在按摩小姐給我作泰式按摩的時候,我頭一次體驗了女性的溫柔體貼帶給我的那種妙不可言的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感受。按摩小姐不過是以良好的態度表現了女性的天性而已,對我並無愛情可言,然而我在我的婚姻生活裏似乎從未有過這種被體貼被嗬護的感動,我突然間好像明白了什麽是愛情以及愛情的力量來自何方。有一次我病得爬不起來,非常想喝一碗玉米麵糊糊,妻子給我熬了一碗玉米麵糊糊放在床頭又匆匆跑到另一間屋去看電視了,我喝了一口,一股生玉米麵味,我懶得再叫她,自己掙紮著到廚房把糊糊重新熬熟。這些被妻子稱為“雞毛蒜皮”根本不足以證明愛情的小事在我的生活裏比比皆是,我也曾經說服自己這些小事雖令人寒心但仍是微不足道的,而現在我明白了,真正的愛應該是太陽,它一旦升起就會普照萬方而不遺漏任何角落,既在大的地方熱烈奔放,也在小的地方體貼入微。然而我明白得太晚了,兒女已經長大成人,我還能怎麽樣呢?

    迴到房間時敬軍的表情就漸漸深沉起來,他的變化讓我收住了心猿意馬,我的思想集中到了敬軍身上,集中到了對他此行目的的猜測上。

    “敬儉哥,”敬軍叫道,這個正規而認真的稱唿後麵,必有重要的大事。

    “敬儉哥,今年清明……竹鳳要帶學紅學兵迴來……”

    敬軍停住,似乎在等待我作出反應,而我的反應是非常明顯的驚奇和疑惑。我以前不止一次問過敬軍為什麽不帶竹鳳和孩子們一塊兒迴來,敬軍總是含糊其詞,一會兒說竹鳳忙,一會兒說學紅學兵請不下假。我當然不信,但是也不能再說什麽,三叔的家庭關係複雜,我和父親對敬軍的許多事都不敢深究,敬軍怎麽說,我們就怎麽信。竹鳳前些年一直沒迴來過,怎麽今年清明要迴來?是敬軍終於說服了她?還是她自己突然迴心轉意?

    還沒等我理出個頭緒,敬軍下麵的話則讓我更深地墜入雲山霧海之中。

    “前幾年她們要來,都讓我哄過去了,今年不行了,學紅學兵長大了,非要來不可,你說我咋辦?”

    我睜大眼睛半天說不出話,我一直以為是人家竹鳳不願意迴來,鬧了半天是敬軍不讓人家迴來,這是為什麽?我心裏的火不知不覺就冒出來了。

    “原來是你不讓人家迴來?你為啥不讓她們迴來?我爹我娘多想看看學紅學兵他們,你就是不想讓他們看?你不想讓我爹我娘看不算啥,你為啥也不讓三叔看看他們?三叔可是他們的親爺爺呀……”

    “敬儉哥!”敬軍痛苦的叫聲打斷了我的埋怨。“我咋不想帶她們迴來?我咋不想讓她們認祖歸宗?我作夢都想哩!可是你看看我爹我娘的墳,一個在南坡的祖墳裏,一個在村東的野地裏,竹鳳跟孩子要問我咋迴事,我咋說?我能說我爹我娘原本就不是夫妻?我能說我原本是個沒有正式爹娘的野種?”

    我傻了,這麽簡單的問題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在我的意識裏,我一直是把三叔進秀嬸子和敬軍當作正常的家庭的,根本沒有想過三叔和進秀嬸子不是正當的夫妻。也許天成大伯不走,進秀嬸子不死,我可能會想到這一點。可進秀嬸子五一年就死了,天成大伯五二年春天就走了,他們的家庭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已不複存在。而後來三叔又在武漢娶了婆娘,誰能知道誰才是三叔的正式妻子?這話誰又敢問敬軍?

    此時我才判斷出,在敬軍的心裏,三叔正式的妻子和他的母親隻有一個,那就是進秀嬸子。

    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三叔和進秀嬸子的墳一個在東一個在南,不能不令人胡猜亂想說三道四。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問敬軍,敬軍卻是胸有成竹。原來他在武漢就問過算卦的,迴到烏寧又問了算卦的,比較係統地了解了有關“陰配”的風俗。

    我說“那你還愁啥?趕快給三叔和進秀嬸子陰配唄!”

    敬軍說“陰配畢竟跟活人結婚不一樣,得起墳……不知道二伯讓不讓起。”

    我不假思索說道“我爹為啥不讓起?”

    敬軍說“動祖墳得十分慎重,弄不好會影響風水。”

    敬軍對封建迷信這一套這麽內行,這麽煞有介事,實在出乎我的意外。

    我說“我爹肯定讓起,爹最牽掛的就是三叔,給三叔陰配是爹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咋能影響風水?”

    敬軍如釋重負說道“隻要你同意,二伯和敬勤哥那邊就都好說了。大伯那兒我就不去說了,他家跟咱家在爺爺那一輩兒已經分了枝,不說也無所謂。”

    我怎麽聽怎麽覺得敬軍的話有些刺耳,琢磨良久才品出味道。鬧了半大天,敬軍並不是真擔心父親不同意,而是怕我不同意!願不得又請我吃飯又請我洗澡,原來是要堵我的嘴哩!

    我頓生傷感,難過地說“敬軍呀,你是懷疑我不讓你動祖墳?我們兄弟幾個裏頭,三叔跟我最親,他和你娘的事都不瞞我!別說我從來不信封建迷信那一套,就是真有其事,我寧願破了風水也得給三叔完婚!三叔和你娘苦到黃連地裏啦!活著沒結成婚,死了還不給他倆成親,讓他們苦到啥時候去呀?”

    我哭了,敬軍也哭了。不過敬軍畢竟是三叔的兒子,抹去眼淚又變成了冷靜的硬漢。

    “敬儉哥,我原來也不信這些不懂這些,最近我問了不少人,把我也說的心裏七上八下的。既然知道了,懂得了,就得當成真事認真對待。祖墳風水關係到子孫後代,我不能隻為了自己在兒女跟前抬起頭就不管別人,你說是不是?敬儉哥,你放心,隻要選對日子,不會影響祖墳風水。”

    說罷,大概是想轉移我的傷感,敬軍從皮包裏取出一個信封遞給我。

    “這個人,你知不知道?”

    信封上寫著劉增金三個字。地委書記就叫劉增金,我不知道這個劉增金是誰?是劉書記?還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

    敬軍問“你們這裏有沒有這個人?”

    我說“地委書記就叫劉增金,不知道是不是他?”敬軍說“那就對了,就是他。”

    和敬軍約好明天一塊兒迴馬營堡,我便告辭迴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騎自行車趕到學校,學校有一部吉普車,幾乎是校長的專車,我打算在跟校長請假的同時舍一迴臉借車用一天。誰知校長不在,車也不在,原想在敬軍跟前露一迴臉的,這迴露不成了,還得跟敬軍去擠長途汽車。

    我趕到賓館時敬軍已在大門外等我了。地委就在賓館旁邊,敬軍要領我先去趟地委,我問他去地委幹啥?他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地委大門前停了許多小車,大門有武警站崗,行人出入都走大門旁的一個小門,幾個人在那裏排隊等候登記。我要去登記,敬軍拉我徑直朝大門走,一個武警上前企圖阻攔,敬軍掏出證件一晃說“我是武漢軍區司令部的,我找劉增金。”

    武警戰士看著敬軍的上校肩章發愣的工夫,敬軍已拉著我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找見地委書記的辦公室,敬軍果斷地推開了門。劉書記打量著我們問“你們找誰?”

    敬軍說“找劉增金。”

    劉書記問“你是誰?”

    敬軍不答話,走進去掏出昨晚給我看的信封遞了過去。劉書記掏出信紙看完立即站起來打量敬軍,臉上的表情由嚴肅變得親切,又由親切變得傷感。

    “像……像龍司令,小龐,要是龍司令活到現在該多好啊……”

    敬軍說“劉書記,你認識我父親?”

    劉增金拍著敬軍的肩膀說“你爹跟我爹還是好朋友哩!我是南山劉家坪的,龍司令帶忠義團駐在劉家坪的時候我投了忠義團,後來又跟著龍司令投了八路軍。龍師長讓文化大革命害了,要不然,現在才七十出頭。我爹都八十二了,有時候跟我提起龍司令還掉淚哩……這位是……”

    劉書記顯然不願意把敬軍拽進傷感,立即轉換話題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不等我迴答,敬軍搶先答道“這是我二哥龐敬儉,現任二中副校長。”

    劉書記同我握手,若有所思說道“龐敬儉……你跟龐敬勤……是啥關係?”

    “那是我哥,”我機械地迴答,心裏納悶劉書記怎麽會知道我哥的名字?驀然,我想起八四年劉書記給許鳳林送小四輪拖拉機在村裏召開座談會那件事,劉書記還記得我哥的名字,說明劉書記在我哥平反的事情上一定發揮過重要作用,我心裏頓生感激,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劉書記卻先開口了。

    “你跟龐敬勤是親兄弟?”

    敬軍答道“我爺爺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我二伯龐日升,小兒子就是我父親。敬勤大哥是二伯的大兒子,敬儉哥是二兒子,還有個老三,打小就過繼給我大伯了。”

    劉書記不住地點頭,等敬軍說完便感慨道“龐敬勤是個好同誌,敢說實話,不昧良心。可惜太晚了,縣團級卡在五十歲,過了五十就不能提了,哎……”

    劉書記搖著頭長歎一聲。

    我忘記了感謝,劉書記“不昧良心”四個字又勾起我一樁心事來。五九年我哥被撤職以後,父親痛心疾首,哭著對哥說“敬勤呀,爹不該多那一句嘴,是爹把你的前程給毀啦!”哥說“爹,不怨你,咱說的是實話,咱不昧良心!”爹還是一個勁地哭,想不明白自己不昧良心,兒子不昧良心,那是誰昧了良心?叫精壯勞力迴來搶收莊稼有啥錯?眼睜睜看著糧食爛在地裏就對了?這叫個啥理?幾十年了,父親心裏一直沒有解開這個疙瘩。現在,“不昧良心”四個字從地委書記口中說出來,真是振聾發聵叫人百感交激。

    “你倆有文化,你倆說說,”劉書記提起往事又情不自禁地有些激動。“劉少奇,鄧小平明明沒錯,為啥要打倒人家?早按人家說的辦,中國早三十年就富起來啦!還有彭老總,多實在的一個人,那才是真正的共產黨哩!說點兒實話咋就成了反黨分子?”

    敬軍詫異,我也詫異,靜默中,劉書記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擺擺手說“算啦算啦,不想這些啦!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生氣!敬軍,說吧,有啥事?”

    敬軍說“我想借一部車用幾天。”

    劉書記嗯了一聲不說行也沒說不行,我這才知道敬軍是來借車的。

    好一陣子沒人說話,劉書記有些詫異,看著敬軍問道“你說呀,這是一件,還有啥?隻管說!”

    敬軍說“就這一件,別的沒有。”

    劉書記說“真沒有?”

    敬軍說“真沒有,有再來找你。”

    劉書記叫來了行政科長,把小車隊最好的車派給了我們。地委其他領導坐的也是這種車,敬軍告訴我是蘇聯的伏爾加。

    我是頭一次直接接觸地委領導,劉書記的直來直去和幹脆利索,大大出乎我的意外。

    我們在一個大超市買了很多東西,給父母的,給哥家的,給姐家的都有。敬軍死活不讓我掏錢,硬是自己一人付了帳。

    路過東坊城,為了不給父母和哥嫂添麻煩,敬軍堅持在東坊城吃飯。東坊城是個熱鬧繁華的大集鎮,飯館酒樓桑拿歌廳一應俱全,在飯店吃了飯,敬軍又拉我在街上轉了一會兒,來到南城牆當年忠義團突圍的地方,那裏的城牆已經拆除,聳立著幾幢新蓋的大樓。“當年我父親他們就是在這兒突的圍,”敬軍指點著說。“侯大伯和二狗叔他們都是在這兒死的……可惜連個墳也沒留下……”

    這些熟悉的名字又讓我迴憶起三十七年前在北盤口墳地的那個下午,迴憶起三叔坐在牛嫂子墳前給我講的故事。我想,東坊城應該立一座烈士紀念碑,以便讓人們的哀思有所寄托。烏寧是和平解放的,八十三師沒放一槍一炮就撤走了,解放軍也沒放一槍一炮就占領了縣城。所有發生過激烈戰鬥的城市都有烈士紀念碑,烏寧卻沒有,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如果這裏有烈士紀念碑,我和敬軍一定會在碑前獻上一捧鮮花。

    到了馬營堡,母親執意要給我們做飯,最後可把我倆埋怨了一頓。我向父親說了敬軍的想法,父親昏花的老眼頓時閃出喜悅的光芒,拉起敬軍的手說“好哇!好哇!這件事在我心裏憋了好幾年啦!你送你爹迴來那年我就想說,又不敢說,怕又犯了啥政策給你惹麻煩。這迴好啦!我還以為等不到這一天,我沒法跟你爺爺交代哩!這迴我不愁啦,我能安心去見你爺爺啦!”

    父親邊說邊掉淚,母親笑喝喝地也不住地抹淚,誰能數得清,他們這一輩子為三叔和進秀嬸子流過多少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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