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營堡取消私塾,建立了學校。學校最初在村西的舊廟裏,一九五零年成立馬營堡鄉,在三叔當年襲擊日本人的那片瓜地上蓋起了鄉政府,鄉政府旁邊蓋了一座學校,是周圍十幾個村莊中唯一的一所全日製小學。我念過私塾,認識不少字,所以一上學就直接進入三年級。學校離馬營堡村有十一二裏路,在農村,十多裏路並不算遠,和同學們說著笑著,打著鬧著,不知不覺就到了。

    這一年我家裏最大的喜事,就是我哥龐敬勤複員迴鄉。

    張家口戰役結束以後,我哥隨部隊開赴天津又參加了解放天津的戰役,在戰鬥中負了傷,大腿上讓炮彈削去一塊肉。攻下天津哥被送進天津的醫院,傷好以後上級要把哥安排到天津市公安局,哥心裏惦記著爹娘和弟妹們,一再要求迴家,上級批準他迴到烏寧縣。在烏寧縣,縣領導又想把他留在縣政府,哥還是要求迴家,上級便安排他迴馬營堡鄉當了會計。

    愉快的日子過的飛快,轉眼要過大年了。這一迴爹破例地大方起來,買了幾掛鞭炮,三十晚上放了一鞭,初五清早放了一鞭,其餘的都叫我拆開零放了。我一隻口袋裏裝著炮,另一隻口袋裏裝著日明大伯前年給買的水果糖,都快把小夥伴們羨慕死了。

    爹從哥那裏知道了許多事情;全國解放了,新中國成立了,天下這一迴真正的太平了。爹和哥都說,三叔很快就會迴來。

    果然,大年過後沒有多久,一九五一年春暖花開的時候,龐日高迴到了烏寧。自從他率領桑幹河忠義團參加八路軍以後,先後轉戰於冀中、豫北、鄂西、川東,一九四九年萬縣戰役時他已是副師長。萬縣戰役是解放軍入川的第一場惡戰,國民黨守軍憑借三峽天險和居高臨下的優勢地形頑強抵抗,解放軍傷亡巨大。龐日高在這次戰役中幾乎喪命;一塊彈皮深深嵌入右太陽穴上方,躺在死人堆裏失去了知覺。擔架隊抬著他去掩埋,看見他額角上嵌進去的鐵塊,誰也不會把他當成活人。可是就在放下擔架的時候,他的一隻胳膊動了一下,擔架隊立即又抬起他送去搶救,他活過來了,被送到武漢醫院。在醫院裏躺了一年,出院時,手裏多了一根手杖,額角上留下一個兩公分深的大坑。他當了武漢軍區後勤部副部長,副軍級。烏寧縣政府隆重地迎接了這位家鄉的功臣,地委書記,縣長要親自陪同他迴馬營堡,龐日高謝絕了他們的好意,隻要求派一輛車,陪同人員一個也不要。

    烏寧地委派出了唯一的一部美國吉普,吉普車駛上了龐日高熟悉的鄉間土路,在快到村口的路上,坐在前麵的警衛員小滿突然發現路口上站著一些人,有幾個還背著槍,立即命令停車。小滿跳下車擋住了迎上來的人群,摸著搶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領頭的是許鳳山,他現在是馬營堡鄉鄉長。

    許鳳山恭恭敬敬地說“同誌,我是馬營堡鄉鄉長許鳳山,縣政府命令我們要絕對保證首長的安全,我已派民兵管製了地富分子,村裏有民兵巡邏,請首長放心。我是專門來迎接首長的,請首長先到鄉政府休息一下,喝點兒水。”

    龐日高坐在車上,聽聲音覺得耳熟,透過車窗仔細一看,認出是許鳳山,眉頭擰了幾下,他怎麽也想不到許鳳山竟然當了鄉長。

    小滿命令許鳳山一行人原地待命,跑迴來向龐日高作了匯報。龐日高說“我不去鄉政府,直接迴家,讓他們都迴去吧,別跟著了。”

    小滿跑步過去給許鳳山敬禮“鄉長同誌,首長命令,你們迴去吧,不要跟著了。”

    許鳳山領人退到路邊,汽車開了過去拐上了進村的路,車後塵霧中,許鳳山帶領民兵跑步跟隨。車又停下,小滿跳下車跑到許鳳山跟前嚴厲說道“鄉長同誌,請你執行首長命令,帶人迴去!”

    許鳳山為難地笑笑說“好,好,我服從首長命令……”

    汽車進村,村口有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村中間的路上,又遇見兩個巡邏的民兵。

    汽車穿村而過在村東的巷口前停下,兩個個警衛員攙著龐日高下車,龐日高下了車頭一眼就看見了遠處坡沿上的那棵大柳樹,便拄著手杖站著不動了。

    村裏的巡邏民兵跑過來,被小滿擋住,命令他們不得靠近。

    聽到汽車的聲音,龐敬愛和龐敬美姊妹先跑出院子,隨後,日升家的也跑了出來,跟著兩個女兒一起愣愣地打量著她門從來沒有見過的汽車,打量著汽車前頭的三個軍人。

    龐日高看見嫂子有些激動,叫了一聲“嫂子……”

    日升家的沒有反應,依然站在那兒發呆。

    龐日高跨步向前“嫂子……是我……我是日高……”

    靜默了片刻,日升家的突然跺著腳放聲大哭道“你個讓人揪心的鬼呀!你還記得這個家?你還知道迴來?”

    龐日高大驚失色撲過去拉嫂子,急切間扔了手杖猛一趔趄險些摔倒,日升家的忙扶住他又突然破涕為笑了,一隻手抹著淚說“我這是咋啦?日高,嚇住你了吧?沒事,都好好的,快,快進家……”又扭頭吩咐女兒說“敬美,快去叫你爹!你三叔迴來啦!”

    小滿拾起拐杖遞給了龐日高,日升家的扶著他往院裏走,邊走邊端詳他額角上的深坑,脖子上的刀疤,還有那條必須用拐杖支撐的右腿,端詳著,笑著,眼淚卻刷刷地往下淌。

    兩名警衛員提著三個大提包送進屋裏就出去站崗了,一個站在街門口,一個站在屋門口。

    這一天中午我放學迴來,沒進村就發現今天跟往日不一樣,村口有民兵站崗,村裏有民兵巡邏,我家附近的兩個路口都有民兵。看見了停在我家巷口的小汽車,我一下子就想到,大概是三叔迴來了。我撒腿往家跑,果然,爹和哥都陪著三叔在炕上說話哩。三叔穿著軍裝,額頭上有個嚇人的深坑,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嘴裏叫著“三叔”撲上炕去。三叔抱著我,摸著我的頭說“這是敬儉吧?我都不敢認啦!”

    洋箱蓋上堆滿了東西:酒、罐頭、煙、點心、水果,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包著什麽的大包小包。不用問,這些東西都是好東西,都是三叔拿來的。敬美也在三叔身邊坐著,眼睛一直盯著箱蓋上的東西,娘發現我也一個勁兒往箱蓋上瞅,便說“三叔拿迴來的好東西多著哩,都是你們的,等明兒個先到墳上讓你爺爺嚐了再給你們吃,知道了麽?”

    我和敬美點點頭。

    三叔說“嫂子,給孩子們拿糖吃吧。”

    娘拿了幾塊牛奶軟糖塞給了我和敬美,那是我生平頭一次吃牛奶糖,跟日明大伯拿來的水果糖沒法比,我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這麽好吃的東西。

    我吃著糖,這才發現三叔、爹和娘都不怎麽說話,臉上的表情都很沉重。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在這應該高興的時候卻是愁眉苦臉,我猜想,他們大概是想起了爺爺。

    “日高兄弟……日高首長……”

    一個咋咋唬唬的嗓門打破了屋裏的沉默,許鳳山拐著腿滿頭大汗走進屋來,我哥急忙下炕讓許鳳山坐。

    許鳳山不坐,臉上笑得跟我家的親人一樣。

    “日高兄弟,真沒想到,今兒個來的大首長就是你呀!剛才地委還來電話,讓我問問你還有什麽需要叫我隨時報告。日高兄弟,你可給咱馬營堡長了光啦!連今兒個太陽都比平日亮!日高兄弟,你放寬心,日升哥,嫂子,還有敬勤敬儉他們有我照應哩,受不了屈!那年土改要把日升哥劃成地主,我沒讓!我給劃成了上中農,日升哥,是不是?”

    爹忙說“可不是!當時我還不大明白哩,過後想起來才越想越害怕,多虧了鳳山……噢,是許鄉長……”

    許鳳山急得又是撇嘴又是擺手“日升哥日升哥,快別叫我鄉長,我聽著難受!你就叫鳳山聽著才入耳哩——日高兄弟,還有啥要求請指示,我好跟地委匯報。”

    三叔的臉本來是繃著的,聽爹一說才舒展開了,三叔說“許鄉長,請你轉告地委,我啥要求也沒有。”

    許鳳山誠惶誠恐急得好像要哭,說“日高兄弟……日高首長,你這樣叫我,還不如抽我兩個嘴巴子哩!”

    三叔便改口說“鳳山同誌,你就照我說的給地委匯報吧!”

    許鳳山一個立正迴答了一個“是”,又接著說“日高首長,客套話我說不來,就不說啦!鄉裏把飯都準備好了,我是代表鄉政府來請日高首長去吃飯的,家裏地方小,坐不下。連日升哥、嫂子、敬勤還有娃們都去吧。”

    三叔說“鳳山同誌,鄉政府的情我領了,我這一走七八年,還沒顧上跟哥嫂說話哩。我們不去了,在家好說話,你不要再管我,安心忙你的工作去吧。”

    三叔語氣平和,卻有一股子不容抗拒的威嚴。許鳳山不敢再勸,幹笑著說“我服從首長命令,日高首長,你們不去,叫外頭的同誌去吧,家裏實在坐不下。”

    三叔想了想說“行,你帶他們去吧。”

    許鳳山到院子裏跟警衛員說了一陣又返迴來,為難地說“日高首長,他們說你在哪兒,他們的崗位就在哪兒,他們要執行命令,你說句話吧。”

    三叔說“那就算了吧,我說也沒用。你帶司機同誌走吧,順便讓他把車開到鄉裏,停這兒堵路,我啥時候用再通知。”

    許鳳山站直了說“是!日高首長!我執行首長命令。日高首長,有啥事,讓敬勤給我捎個話就行。”

    娘和姐做好了飯,許鳳山一走我們就開始吃飯,三叔勉強說了幾句輕鬆的話,但氣氛始終沒有真正輕鬆起來。

    下午我去上學,爹和哥仍陪著三叔在屋裏說話。

    晚上吃罷晚飯,三叔問我“敬儉,今天有功課沒有?”

    三叔出去這些年口音有點兒變,許多老家常用的詞兒也變了,比如把“今兒個”說成“今天”,有些像學校裏學的普通話。

    我在學校就把作業做完了,興奮地說“做完啦,三叔,啥事?”

    三叔說“走,跟我到河灘轉轉。”

    我和三叔往東灘走,兩名警衛員遠遠跟著,三叔問了些學校和我學習方麵的事情。走到大柳樹底下,三叔不走了,也不再說話,手扶著樹摸來摸去,好像大柳樹是個活人。我覺得奇怪,大柳樹不會說不會動,三叔為什麽這麽喜歡它呢?這棵大柳樹不知長了幾百年,粗得得兩個人才能抱過來。夏天的時候,烈日當頭,大柳樹是乘涼的天堂,爬上樹坐在樹杈上河風一吹,柳枝擺來擺去,別提多愜意了。我和小夥伴們經常到大柳樹這兒來玩兒,進秀嬸子也常來,沒生龍龍時是一個人來,後來就是抱著,領著龍龍來,一來就是半晌。天成大伯家的大宅院分給許鳳山和許二寡婦以後,天成大伯一家又搬迴到原先的舊窯房,天成大伯眼都哭腫了,可是進秀嬸子沒哭,隻是到大柳樹這兒來的次數更多了,呆的時間更長了。有好幾迴天都快黑了還坐在樹底下,都是我娘去喊她迴的家。許多年以後迴憶起這天晚上的事情,我才明白三叔和進秀嬸子為什麽都喜歡這棵大柳樹。而當時我還理解不了大人們的事情,隻是覺得三叔那樣在樹上摸來摸去不可思議,跟本聯想不到進秀嬸子。

    三叔摸著大柳樹站了很久,看那樣子要不是有我跟著,他能在樹底下呆一夜。我雖然喜歡三叔,但還是有些不耐煩,三叔看出來了,這才離開大柳樹又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了一個有水灣的高崖下頭。

    三叔走累了,丟開手杖扶著我坐到地上,問我“敬儉,那年河裏發大水,我從河裏拉出一頭大青騾的事,你還記得不?”

    我當然記得。那一天三叔跳進了怒吼著的洪水沒了蹤影,爹沿著河沒命地跑,娘守著躺在炕上的爺爺,全家人哭成了一團,我咋能忘呢?

    三叔長長出了一口氣說“我就是在這兒把大青騾拉上來的……後來,你進秀嬸子偏要我領她來看,我就領她來了……”

    三叔像是跟我說話,又好像是跟桑幹河說話。他凝視著河水一動不動,仿佛在傾聽桑幹河永不休止的訴說。

    三叔迴來的第二天就是清明節,這是爺爺死後受到的最隆重的祭奠。哥和我都專門請了假來給爺爺掃墓,爹已事先問好了陰陽先生取土的方位,我跟哥擔來了嶄新的黃土。爹和三叔跪在墳前,仔細地把一捧捧黃土均勻地撒在爺爺的墳上。

    三叔撒著土問爹“哥,爹臨死的時候,還記恨我吧?”

    爹搖頭說“爹不放心,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要把你找迴來,給你娶上媳婦,讓我別跟你分家,說你不是做莊戶的人,分了家,你就沒法兒活了……”

    爹說著就哭了,三叔的眼淚也一串串往下掉,掉在三叔手上,掉在三叔的衣袖上,掉在新新的黃土上。

    “爹……我的親爹……我那讓人想死的爹呀……”

    三叔把十個手指頭插進土裏泣不成聲。

    爹哭著說“爹,您看見了吧!日高迴來了,日高有出息,當了大官了……他給咱龐家光宗耀祖啦!爹呀……你起來看看吧……”

    爺爺墳前頓時響起一片哭聲。

    下午,三叔帶我去北盤口,桑幹河上去年架起了木橋,能走汽車。縣城裏有了烏寧到東鄉寨的長途汽車,河南岸的人們進城再不用蹚河了。

    我和三叔坐小汽車過了木橋來到北盤口,自從那年日本兵殺光了北盤口村裏的人,“北盤口”三個字提起來都叫人起雞皮疙瘩。這兒早成了荒地,那些湮沒在荒草中的斷壁殘垣更令人毛骨悚然。辛虧有兩個警衛員跟著,我還能勉強裝出不害怕的樣子來。

    在一片墳地裏,兩個警衛員放好祭品就迴到車旁邊去了,三叔不讓他們站在跟前。三叔親自在牛嫂子墳前擺上供品,點上香,燒了紙。三叔說“牛嫂子,我對不住你,我沒把大猛帶迴來……”

    整整一個下午,三叔一直坐在牛嫂子的墳前,給我講牛嫂子借錢讓他去販馬;講牛大猛不心疼珍貴的火藥槍砂給他打山雞;講侯進堂,牛山,二狗……侯進堂在東坊城突圍的時候就死了,他帶著五十個弟兄拚死阻擊敵人,最後全部陣亡。牛山是在攻打安陽時死的,那也是一場惡戰,犧牲的解放軍不計其數。牛大猛是在萬縣戰役中犧牲的,當時隻有二十歲,擔任營長。三叔在武漢住院期間曾打聽過牛大猛的下落,得到消息說牛大猛已經犧牲,他不信,出院後又專程去了一趟萬縣,在萬縣革命烈士陵園一塊刻滿了連級以上烈士姓名的巨大石碑上找到了牛大猛的名字。

    我和三叔迴到家,天已經黑了。

    晚飯中間,三叔突然說“哥,嫂子,我……明天就走……”

    爹大驚道“你不是有半個月假嗎?咋才來了兩天就走?”

    三叔不說話,默默吃著飯。

    娘難過地說“走就走吧……呆在這兒也是活受罪,還不如走了哩!”

    爹不說話了。

    第二天清早,爹沒有下地,哥也要留在家裏等著送三叔,三叔讓他照常去鄉裏上班,順便把汽車叫來。讓他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不要驚動鄉政府。

    在等車的這段時間裏,很少有人說話,最後還是三叔說“嫂子,這迴見不著進秀了,你給我捎個話,讓她別著急,等我的信兒。”

    爹顯得心事重重,說“日高,你如今是大幹部了,說話做事再不能像以前那樣了。上級要是說行,自然好。要是上級說不行,你可別犯強,就在外麵找個合適的吧。早點兒成了家,也讓爹早安心。”

    三叔沒吭聲。

    娘突然想起了什麽,說“日高,進秀見不著,見見龍龍吧?”

    不等三叔說話,娘就把敬美喚到跟前,貼著她的耳朵小聲嘀咕了一陣。敬美睜著機靈的大眼睛專心聽著,答應了一聲跑了出去,跑到天成大伯家街門前,敬美大聲喊“龍龍!龍龍!去不去挑苦菜?”

    過了一會兒,全家,全龍兄弟倆走出來。全龍說“到哪兒挑苦菜?”

    敬美說“我家巷口外頭多著哩,走!”

    兩個站崗的民兵沒有理會孩子們的談話,全家,全龍跟著敬美走了。到了我家,全家見屋裏有生人,躲在門外不敢進來。全龍卻旁若無人徑直跟著敬美跨進裏屋,看看我爹我娘,目光隨即落在三叔身上。他沒見過這個穿著軍裝麵目猙獰的男人,別的孩子見了三叔都害怕,龍龍卻不知怎麽一點兒都不怕。

    “你是誰?我咋沒見過你?”龍龍審問三叔。

    娘急忙捂住嘴背過臉去,三叔本來在炕沿邊坐著,聽龍龍問就站起來,伸出手說“我是解放軍叔叔……過來,讓叔叔看看……”

    龍龍向前跨了一步,三叔把龍龍拉到跟前問“龍龍,今年幾歲啦?”

    “五歲!”龍龍說完,兩道小眉毛立刻擰起來,反問道“你咋知道我叫龍龍?”

    三叔一把抱住龍龍,全身發抖。爹急忙拉起三叔,摸著龍龍的頭推他往外走,邊走邊哄著說“龍龍,解放軍叔叔喜歡你,快去玩吧。敬愛!快領龍龍敬美他們一塊兒去外邊玩兒!”

    姐領著敬美,全龍,全家三個跑出街門到野地去了。

    汽車來了,爹和娘把三叔送到汽車跟前。三叔戀戀不舍望著爹和娘,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爹說“日高,千萬千萬,聽上級的話,別任性,聽清了麽?”

    三叔點頭說“哥,嫂子,你們要當心身體,有事給我寫信……”

    說罷,猛然拉開車門上了汽車。

    龐日高走的這天下晌許鳳山才知道龐日高已經迴了地區,村裏的崗哨撤消,四戶地富分子取消管製。站崗的民兵一走,韓進秀便出了街門直奔龐日升家,闖進門劈頭就問“日高哩?走啦?”

    日升家的陪著笑說“進秀,你說啥哩?誰走啦?”

    韓進秀臉一沉冷冷說道“嫂子,別哄我了,龍龍迴家都跟我說了。除了他,誰還能抱著龍龍掉淚!”

    龐日升兩口子互相看著,誰也說不出話來。

    韓進秀又說“你們有啥話直說吧,我這個偷漢子的女人不值得你們藏著掖著!日高出息了,當大官了,我這個賤女人配不上人家!不就是一句話麽?隻要你們痛痛快快說一句日高不要你了,另找上婆娘了,我立刻遠走高飛!今生今世再不迴馬營堡!何必又派兵又站崗,連個麵都不敢見?”

    日升家的摩挲著兩手急得打轉,拉住韓進秀往炕沿上坐“進秀,進秀……你別急,先坐下,聽我……”

    韓進秀一把甩開日升家的,說“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看我坐髒了你家炕沿!”

    “進秀!”

    龐日升吼了一聲,氣得渾身打顫“我實話告給你吧,日高這迴迴家,原本打算叫你跟天成離婚,把你接走。誰讓你是個地主?你以為日高好受?頭一天迴來見不著你,他跑到河灘轉悠了一夜!他請了半個月假哩,為啥隻呆了兩天?他在這兒是活受罪!”

    韓進秀冷笑道“日升哥,我不是三歲的孩子,別以為我聽不懂話!日高想見我,為啥還叫民兵站崗?不讓我出門?”

    日升家的說“進秀呀,日高心裏夠苦的了,你就別再瞎猜疑啦!民兵是許鳳山派的,日高還沒進村,民兵就站上崗啦!不光你家,許士昌家,張占魁家,張守富家,都站了崗!”

    韓進秀將信將疑,表情有些緩和,又問“為啥光在我們四家站崗?別人家都不站?”

    龐日升說“因為咱全村隻有你們四家是地主富農!”

    韓進秀依然不明白,說“地主富農咋啦?地主富農是狼?放出來能吃人?”

    龐日升被問住了,想了半天還是迴答不了韓進秀的問題。這時,他一眼看見不知啥時候迴來的龐敬勤站在堂屋裏不

    敢進來,就招手說“敬勤,你快進來,我弄不清那些道理,你跟你進秀嬸子說說,為啥給地主富農站崗?”

    韓進秀沒有理會龐敬勤,仍然對龐日升說“就算民兵是許鳳山派的,日高不知道,會說的不如會聽的,民兵能攔住我不讓我來找日高,莫非還能攔住日高進我的家門?他要存心找我,為啥不去我家?”

    龐日升有口難辯地解釋道“剛才不是跟你說了麽?你是地主!日高咋能進地主的門哩?”

    韓進秀說“你能進,嫂子能進,敬愛敬儉他們都能進,日高咋就不能進?”

    龐日升說“日高跟我們不一樣!

    韓進秀說“咋不一樣?日高長了三頭六臂?”

    龐日升被問得張口結舌,龐敬勤忙上前解釋說“嬸子,三叔的身份跟我爹我娘不一樣。三叔現在是高級幹部,不是普通群眾。普通群眾跟地主富農說句話不算個啥,幹部就不行。別說三叔,就是我這個鄉裏的小幹部,平白無故去你家,領導也得批評我原則性不強立場不堅定哩。”

    這一番話把韓進秀說得懵頭轉向,什麽群眾,原則,立場,這些話她一句也聽不懂,便以自己的理解問道“說來說去,就是當了幹部就不能進我家的門了?是不是?”

    龐敬勤說“嬸子,也不是當了幹部就不能進你家,你家要是貧農,咋不能進?我能進,三叔也能進。(龐日升這時插話:你要是貧農,日高這迴就接你走啦!)可是你家是地主,跟我們不是一個階級。”

    韓進秀詫異道“啥是階級?你們是啥階級?我是啥階級?”

    龐敬勤也說不清什麽叫階級,隻好打比方說“嬸子,你知道解放軍跟國民黨打仗吧?解放軍是革命階級,國民黨是反動階級。地主哩,是國民黨一邊的,是反動階級。三叔和我,是解放軍這一邊的,是革命階級。你想,解放軍和國民黨打仗,我和三叔要是往國民黨那邊跑,不就成了叛徒?奸細了?你現在是地主,三叔要是去你家,不成了革命階級的叛徒、奸細了麽?”

    龐日升夫婦也聽得似懂非懂,但還是鬆了一口氣,氣沒出完,便又被韓進秀問糊塗了。

    韓進秀說“誰說我是國民黨一邊的?我啥時候說過我跟國民黨是一邊的?我跟你們才是一邊的哩!你們在哪邊我就在哪邊,連死我也要跟日高死在一塊兒!你憑啥說我是國民黨一邊的?我不是!敬勤,你問問你爹你娘,叫他們說我是哪邊的?”

    龐敬勤慌了手腳,急忙說“嬸子,不是我說你是國民黨一邊的,這是政府規定的。我哪兒有那個權力說誰是哪邊的就是哪邊的……”

    韓進秀便有些生氣,打斷龐敬勤的話說“政府憑啥規定我就是國民黨那一邊的?他問過我?沒問過咋就知道我向著國民黨?”

    龐敬勤說“嬸子,這個不用問,是劃成分劃出來的,不管你願不願意,凡是地主,富農,都劃在了國民黨那邊兒。”

    韓進秀發愣,過了一會兒才說“為啥?國民黨又沒給我分過一寸地,為啥要把我往國民黨那邊劃?”

    龐敬勤結結巴巴說“……你是地主,地主就得往國民黨那邊劃……政府就這麽規定的,誰知道為啥?”

    韓進秀若有所思,龐敬勤說的那些道理說不服她,那些道理根本就沒有理,而政府是不可能不講理的。於是她的思維就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劃分成份是貧農團幹的,是許鳳山幹的,她又想起許鳳山偷看她上茅廁那天留下的話:……韓進秀,算你狠,算你厲害,你等著,好好等著……她當然知道許鳳山要報複,分她家的房分她家的地,她忍了,她不在乎,可要把她劃成地主跟日高活活分開,她決不答應!就是死也不答應!

    “我明白了……”韓進秀突然平靜下來,似乎真找到了答案。

    “我明兒個就去找許鳳山!這個狗日的,夠不著桃砍樹,喝不上湯砸鍋,咋沒一槍打死他!”

    龐日升兩口子不知道韓進秀想幹什麽,疑惑不安麵麵相覷。龐敬勤有點兒慌,勸道“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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