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龐日高神秘消失的這些日子裏,韓進秀日夜思念著他,天天盼他迴來,盼穿了雙眼,盼白了頭發。日高是帶著對她的天大的誤解走的,她不知道日高還會不會迴來。要是日高真的一去不迴頭,她就得悔死、恨死、想死、苦死!而她又不能去死,哪怕把桑幹河等幹了,把六棱山等塌了,她也得把日高等迴來,洗清自己那天大的冤屈!

    那天晚上在龐家的祖墳,宋天成站在龐乃義的新墳前一直站到聽不見龐日高的腳步聲。他沒臉去撿地上的錢,那不是錢,而是一包嘲笑,一包恥辱。龐日高把他當成了拿婆娘掙錢的人,撿起那些錢,就是撿起了綠帽子,就等於心甘情願當王八了。可是,不撿怎麽辦?能把那一大包錢扔了?他已經戴上了綠帽子,更何況進秀原本就應該是日高的婆娘,是日高那糊塗的大伯硬把進秀給了自己,自己弄了原本該是別人的婆娘還是王八麽?

    宋天成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糊糊,直到進了村才突然想到不能把這些錢拿迴家。如果讓進秀看見這些錢,知道了這錢是日高拿來的,進秀得氣死!她就怕日高把她看成賣身掙錢的女人。

    宋天成的腳步猶豫不決,手裏的錢讓他發愁。他想到了應該給龐日升送去,這些日子龐日升一家人簡直是泡在眼淚裏,這些錢或許能讓他們多少減輕一些悲哀。可是,他怎麽跟日升說?說是日高送來的,日高給家送錢為什麽自己不直接送到家來偏偏要交給他呢?這不是明告訴人家日高的這些錢還是送給進秀的麽?還有,如果日升知道日高迴來了,肯定要問日高去哪兒了,為啥不迴家?弄不好會懷疑日高又去他家會進秀去了,再到他家去找,那不更麻煩了嗎?

    宋天成左思右想,兩隻腳不知不覺把他送到了龐日升家的街門跟前。院子裏幾間房沒一個亮燈的,宋天成對準堂屋把錢包袱往院裏裏一扔,聽見包袱掉在地上的響聲以後扭頭就跑。

    宋天成不知道,被驚醒的龐日升開開屋門發現了那一包袱大洋之後就立即衝出院子,找遍了全村找遍了墳地,一直找到快天亮才迴家。

    這天宋天成迴來的時間比前兩日都早,聽見街門響,韓進秀一個激淩坐了起來。前兩天宋天成都是到了後半夜實在等不來日高才迴來,今兒個迴來這麽早,一定是領迴了日高。韓進秀顧不得穿鞋就奔到外屋門口,隻看見宋天成一個人站在門外。

    “日高哩?”韓進秀嘴裏問著眼睛卻瞅著宋天成身後。

    宋天成不語。

    “咋?他還沒去?”韓進秀身上軟了半截。

    “去了……”宋天成蔫蔫地說“一個勁兒在三伯墳上撞頭,不是我硬拉起來,怕是要把頭撞爛哩……”

    韓進秀眼淚早淌下來了,哽咽道“他……不來?”

    宋天成搖頭。

    兩人進屋,關好屋門到了裏屋,誰都沒說話。宋天成脫鞋上了炕,韓進秀依舊靠著炕沿站著。

    “他……沒迴家?”韓進秀凝視著洋箱,像是在問箱子。

    “沒有……”宋天成歎著氣說。

    “那他去哪兒了?”韓進秀猛一轉身,可是看見宋天成無奈的模樣,知道問也是白問。

    “你明兒個就去買驢!”韓進秀突然提高了聲音“買兩頭,咱給日升哥送去!見不著日高,我得跟日升哥說明白!要不,我得憋悶死!”

    說著,淚水又往下淌,兩個腫眼泡讓淚水浸得像吹足了氣的豬尿泡,眼看就要憋破淌出血來。

    他們商量過這件事,如果實在等不迴日高,他們就買驢給龐日升送去,以表明韓進秀並不是想圖龐日高的錢。韓進秀提出要買兩頭,宋天成起初不大願意,讓韓進秀一罵,也隻得狠下心多貼些錢。

    宋天成說“人家日升要是不要咋辦?”

    韓進秀說“你隻管買!別的別管!我跟日升哥說!”

    “你……咋說?”宋天成欲言又止。

    韓進秀一瞪眼道“跟你說你別管!”

    宋天成再不敢吭聲。

    第二天,宋天成跟龐乃節告了一天假,到附近村裏去找那頭被龐日高賣掉的青驢,終於在毛家營打聽到了一個多月前村裏的毛老漢在一個外村的後生手裏買過一頭青驢。宋天成找到毛老漢家,誰知毛老漢早已把驢賣了。毛老漢很精明,那天他一看龐日高的神色不對,就猜到了驢的來路不正,當天就牽到下西河轉手賣了。宋天成追問賣到哪兒了,毛老漢說賣給了一個過路人,他也不知道這個過路人是什麽地方的。

    找不見青驢,宋天成隻好買了一頭跟青驢相似的草驢和一頭騸驢,他想得很周到;草驢留著下駒,騸驢幫龐日升幹活。現在日升家裏沒有牲口是不行了,他和日明能幫日升一時但幫不了一世。

    買驢迴來天色尚早,宋天成牽著驢沿路慢慢溜達,讓驢啃些青草。他不能讓村裏的人看見他買驢,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迴答別人的詢問。

    直到天黑透了,宋天成才牽驢進村在自家街門外咳了兩聲。韓進秀匆匆出來跟著他來到龐日升家。宋天成牽驢進圈,韓進秀一人進了屋。

    龐日升聽見有人牽著牲口進了院子,以為又是日高迴來了。昨天晚上他就後悔自己遲了一步沒追上日高,所以這會兒聽見動靜就立刻下炕穿鞋。剛拉開裏屋門,韓進秀已進來堵在他跟前撲通一聲跪下了。龐日升一時沒有看清楚是誰,嚇了一跳,急忙後退了一步,看著跪在麵前的陌生女人慌得手足無措。

    自從龐日高和韓進秀的私情敗露以後韓進秀再沒有出過門,大街上再也沒有誰見過她的身影。人們都說她是作了醜事造了孽不敢出門了,龐日升一家人也沒有再見過她。這會兒,屋裏猛不丁跪下一個女人,灰白的頭發亂得象一團草,臉膀得發光泛亮滲著血絲,乍看就像個瘋子一般。

    日升家的見是個女人,趕緊走過來說“快起來快起來,你找誰哩?”

    韓進秀沒有起,隻是仰起了頭。她這一抬頭,把龐日升兩口子和炕上的幾個孩子都嚇傻了。老天爺!這是進秀麽?幾天天工夫,她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兒?就是親爹親娘死了,也不至於哭成這般模樣呀!

    龐日升兩口子睜大眼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為了消除大兒子兒媳對日高的怨恨,龐乃義臨終前把龐乃節的那一番話告訴龐日升夫婦,他倆也為日高和進秀這一對有緣無份的冤家痛惜不已。現在又看見進秀變成了這副模樣,倆人不由得悲從中來,對進秀的那點兒怨恨早就煙消雲散了。

    “日升哥……嫂子,我不是想要日高的錢……我不是那種靠賣身掙錢的女人……我是真的喜歡日高呀……我讓他賣驢,是想試探他對我是不是真心,誰知他就當了真……那一天他前腳走,我後腳就叫天成拿上錢去追他,想讓他把驢贖迴來,誰知咋找也找不見他……是我害死了三伯……我真想拿刀把自己剁了!可是,我不把這些話跟日高說明白,我死也閉不上眼呀……”

    韓進秀已經哭得沒有了人形,本來已經嘶啞的嗓子這時快說不成話了。她不顧日升家的阻攔繼續說“日升哥,嫂子,現在說啥也晚了,再說也沒用了……我讓天成把驢贖迴來了……哥,嫂子,你們要是還讓我活,就留下吧……”

    韓進秀說罷以頭撞地,那響聲就像砸夯。日升夫婦撲下去抱起進秀,倆人已哭成了淚人。孩子們也哭了,屋裏一片哭聲。驢圈裏,宋天成聽著,眼淚刷刷往下淌。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我哥,我姐,還有我,我們三個已經開始懂事的孩子就把韓進秀當成了嬸子,盡管她還是天成大伯的婆娘。也就是這一天起,我爹和我娘丟開了對進秀嬸子的鄙視和怨恨,不知不覺地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兄弟媳婦。

    進秀嬸子大病了一場,我娘去看過她,給她拿過雞蛋。聽娘說,進秀嬸子把英英送給人了。這以前,村裏人議論紛紛,說進秀嬸子不出門,孩子怎麽也不見了?“長嘴老鴰”便說那孩子也替她娘害臊不敢出聲了。後來聽說進秀嬸子把英英送了人,村人們都說給了人也好,反正是個野種,留著也是宋天成的一塊心病。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一九四五年的春天象是比往年來得早。這一年我八歲,爹把我送進了私塾,而我哥龐敬勤卻離開了私塾,整日裏跟爹下地了。爹太苦重了,一個人要種四十五畝地,活兒多得愁死人。爹不好意思老讓日明大伯和天成大伯幫忙,於是就叫我哥辭了先生下地幹活兒,娘把做飯的事交給了我姐龐敬愛,自己也下地。弟弟龐敬和妹妹龐敬美都還小,敬和四歲,敬美剛滿一歲,都放在家裏由姐姐照看。

    雖然有了驢,地裏的活兒還是不輕鬆。犁地,耙地,耩地,送糞,馱莊稼能用驢,可是鋤地,收割還得靠人。有一天先生病了,學堂放了假,我便頂替娘拿鋤去鋤地。太陽曬得地裏冒煙,爹把草帽扣在我頭上,用他那結滿老繭的大手給我擦汗。他的手跟老樹皮一樣劃在臉上生疼,可是我喜歡這疼,這疼充滿了爹的慈愛讓我覺得甜絲絲的。五月的天說變就變,不一會兒工夫雷聲大作,傾盆大雨直瀉而下。爹把我和哥摟在自己的懷裏,用自己的身體給我們擋雨。雨水還是不住地落在我們身上,濕透的衣裳又冰又涼,我和哥緊緊抱著爹,心裏卻感到一陣陣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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