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秉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與人之有《五常》和合匹配。怎個和合匹配法?因曰:仁配木則生,愛人也;義配金則剛,正直也;禮配水則謙,恭敬也;智配火則通,明達也;信配土則誠,重厚也。世人修身齊名猶以信為本,無信則不立。有《“五行” 配“五常”》詩為證:

    草木春秋須有色,人生隻在世留名。

    朝陽取木生仁愛,暮落金剛勇義生。

    禮讓謙恭猶似水,明達智火事諧成。

    核心厚土為誠信,《五常》道德伴我行。

    話說劉鎖和齊貨郎欺詐了王月秀小姐五千兩紋銀,二人契結散夥。齊貨郎便去銀號兌足了現銀直奔羊角溝碼頭進發,途中將到益羊近左,被青州南陽河客館掌櫃領了兩夥計尋蹤在後打劫。青州知府馬大人得到楊府總管耿秀才的密報,便命捕頭張玉帶著三個身懷絕技的緝捕使臣,從南陽河客店一同尾至這裏,將一幹人犯抓捕歸案。齊貨郎和店掌櫃三人多上了夾鎖戴了鐐銬,押赴迴衙聽審。經三推六問,供出王府小都管劉鎖為主謀,知府衙門準發該房,出牌行拘勘審。劉鎖起先不招,經訊杖加長夾,終於招供。一幹人犯簽字畫押,或主案重犯編管鄰州,或同謀不首刑罰徭役,各有分處。正是:

    螳螂捕蟬雀在後,獵彈橫飛雀不知。

    話休絮煩。單表劉鎖在編管兗州之先,給胞弟劉柱家書一封,大略雲:

    “賢弟台鑒如唔:久疏通問,時在念中。今通書款,稟請要事。年伯小妾,鳩占鵲巢,擄掠家財,逃之夭夭。愚兄不憤,即討公道。仇家耿忠,識破告發,兄陷囹圄。現將發配,兗州編管。萬望賢弟,速來營救,懇盼慨允。高誼厚愛,銘感不已!兄鎖謹啟,仲秋青州。”

    劉柱獲悉家兄劉鎖身陷囹圄,籌措百金使費,急忙帶了兩個潑皮朋黨趕赴青州打點人事,以圖救拔家兄於苦海。劉柱到得青州買通獄卒,使得會晤了哥子劉鎖。哥倆抱頭大哭,劉鎖備言其案發始末。“楊府耿忠最是真正的可恨!”劉鎖切齒道:“若不是那廝告發,我等正享天倫之樂也未可知。”

    劉柱泣道:“哥哥休煩惱,待押赴哥哥兗州編管途中,仿以《水滸傳》‘智取生辰綱’之計教,把哥哥解救出來;這幾日閑來無事,弟弟再教人把耿秀才索性做掉便了。”

    “如此甚好!”劉鎖大喜,叮嚀道:“隻是弟弟設計要縝密,切不可疏忽大意而枉費心機。賠了夫人又折兵可不是耍子的。”

    “放心,不消哥哥勞神。”劉柱告別了哥子,找家客館下處,籌謀除掉耿秀才的計較。計較已畢,兩潑皮一連蹲坑三日無有消耗。第四日,王府月秀小姐大宴賓客,有府衙首府、二府、三府、師爺多攜帶了夫人,還有楊欣怡表姐和秀才耿安泰以及緝捕使臣等十幾人參加了宴會。做公人員往來不絕,兩潑皮眼急手慢,耿秀才得以逃過此劫。第五日,月秀小姐專請秀才耿忠赴宴清話,答謝秀才為王府挽迴五千金的損失所做的努力自不消說,更重要的是消除兩人之間的情感隔閡。

    月秀悔之又悔,痛定思痛,道:“賤妾與先生已經有了婚約,原說秋闈之後婚嫁是想勉勵先生用心苦讀。見在看來,是賤妾輕覦了先生才釀此大禍,莫不如早日完婚以了卻咱每老大一樁心事如何?”

    秀才道:“小生巴不得與小姐早結連理,隻是事出突然,楊府無有管家怎處?再者說,就是有了新總管,小生兩手空空贅將來,不僅折殺小生就連小姐的麵相也難看了。秋闈在即,索性金榜提名再秉洞房花燭,實為兩全其美之幸事!”

    “先生此言謬矣!”丫頭小翠兒插話道:“小姐嫁的是耿秀才而不單單是個進士老爺;秀才果若金榜不第,難不成我家小姐便退婚另嫁麽?”

    “多嘴的丫頭!”被翠兒揭出了假公子騙財誘色的海底眼,王月秀羞慚不已,罵道:“主子說話該你個奴才甚事?想必是你急著做耿先生的小妾也未可知!”

    小翠兒撅嘴嘟囔道:“奴婢也是為了小姐和先生早結秦晉之好才如此奉勸,真正的一個不識好人心的主子!”

    “哈哈……嘻嘻……”秀才和月秀對視歡喜,三人開懷暢飲至夜晚戌牌時分盡興而散。月秀支使翠兒道:“帶我送先生去。”

    “是!”平素小翠兒極是愛慕耿秀才的飽學和誠實,一直送到楊府門首方才迴轉;秀才也最是喜歡小翠兒的伶俐和活潑,又反轉來迴送至王府,二人的情意盡在往返互送中不在話下。

    耿秀才離別了小翠兒,哼著小曲兒迴府,美美地思想心事:月秀小姐才華出眾,聰明漂亮,又有一個大大的家事,娶將這樣一位小姐來也不枉我秀才來世走一遭;小翠兒聰明伶俐,體貼可人,也是一個美人坯子,娶將恁樣一個小妾豈不是秀才我天大的福分?俗語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又說:“樂極生悲。”也合當秀才出事,月黑頭的天兒,溜走神的人兒,被兩個潑皮從背地後把布袋套在了秀才的頭上,一個拿著磚頭一個掐著瓦塊,劈頭蓋腦輪番砸將來。耿秀才“哎呀”一聲撲通倒地不醒人事。一潑皮罵道:“日他娘,這也忒不禁打了!”另一潑皮蹲下勘驗一番,道:“姥姥的,這廝七竅流血氣息全無,已然死去,我等快些走脫休!”小翠兒美滋滋迴府,雖然內急登東,卻沉浸在被秀才愛憐的興頭之中。夜深人靜,出恭的小翠兒忽然聽到“哎呀”一聲嚎叫,象是耿秀才的口聲。小翠兒這一嚇非同小可,顧不得淨身係帶,把門子教將起來,提了燈籠疾奔楊府而走。因王府和楊府同街比鄰,二人走不遠轄,果然發見耿秀才佝僂著身子偃臥在路傍。小翠兒哭倒在地,連唿先生而不應,便對門子道:“楊府遠些,且把秀才送迴王府再做道理。”

    王府。月秀小姐顧不得跟問原委,支使門丁速去生藥鋪抓藥請疾醫郎中診治,再通稟楊府欣怡小姐探視。小翠兒不避男女授受不親之嫌,為耿秀才擦洗血跡泥垢。不一時,楊欣怡和郎中先生多挨肩來府。

    卻說郎中李先生不緊不慢踱將來,除下藥箱,用“望聞問切”合參之法為耿秀才診治。病人頭部多處受傷,臉部紅腫,眉頭抽搐,五指發青,疑是鈍器擊傷頭部,導致血液循環緩慢,伴有心痛不已使然。馬杌子早已擺在了耿秀才的床頭,李先生坐定,伸出右手為耿秀才切脈。其脈象似浮還沉,虛實相間,諒無大礙。李先生慢條斯理威脅道:“病人脈象既虛且浮,是謂血液於阻,此乃心絞痛也。但有此症狀者旦發夕死,夕發旦死,已然不得活矣!”

    “先生救命則個!”欣怡、月秀和翠兒幾乎同時哀求道:“先生,救他一救,不吝花多少錢。”

    “醫家以救人為本。”李先生為多斂錢財大賣關口,道:“在下拿出祖傳絕方醫治罷了,隻是風險忒大,藥資也不是個小數目。”

    欣怡小姐道:“隻要救得表舅的性命,不吝花多少錢多中。”月秀和翠兒主仆二人幾乎同時道:“但凡救得性命,出多少銀兩也是心甘情願了。”

    “好說。”李先生道:“在下開個方子,保管病人有驚無險,隻是病人的失語症卻是無有辦法了。”

    “但願吉人自有天相。”三人默默禱告,昏迷了三晝夜,耿秀才慢慢醒轉來,正如先生所料,果然不能語聲。青州地的方郎中多央遍了,無人治得,無奈再央李先生複診。李先生道:“能保住性命則是奇跡,失語症乃萬病之首惡,就是神仙也無奈何了。除非……”

    “除非怎樣?”三人同時跟問。

    “失語症單憑藥物不得治愈,除非對病人加以刺激和震蕩方可奏效。”李先生娓娓道來:“震蕩是擊打患者傷部不可取;刺激則是令患者‘喜怒哀樂’之興奮者也。”

    欣怡和月秀似有所悟,唯獨翠兒懵懂,問道:“先生單說怎個刺激法?”

    “衝‘紅白’喜事最為奏效。”李先生道:“白事不可為,喜事則任憑諸位小姐做主了。”

    又過了十來日,耿秀才的傷病初愈卻癡傻,且失語不得話說。翠兒勸說主子月秀道:“耿秀才的失語症必得喜事相衝方可痊愈,依婢子看來,小姐既與秀才有了婚約,何不早日完婚衝喜才不至於延誤秀才秋闈及第?”

    “該死的丫頭!”月秀大怒,道:“古人雲,病來如山倒,祛病如抽絲。虧你想得出,婚嫁後而病不愈卻教我怎處?既是衝喜,教你把與秀才衝喜便了!”翠兒嘿然無語。

    又過了三五日,眼見耿秀才的病情不見好轉,飲食起居多不能自理,多虧小翠兒服侍精心,才不至於把秀才落在地兒上。王月秀被耿秀才的病情蒿惱個不耐煩,過楊府對欣怡表姐商議道:“眼見耿秀才的病情無有好轉,又癡又啞的不可自理生計,如何做得管家?更不消說日後指望登科及第。時下,小翠兒已然侍候秀才半月有餘,可畢竟不是久遠之計。依表妹看來,不如謀個萬全之計較,把秀才擺布得安穩才妙。”

    “表妹說得有理。” 楊欣怡道:“耿秀才本是表姐的管家,又是高親表舅,理應在楊府將息;況且表舅在府上已然叨擾多日,表姐很是過意不去,明日著人把表舅接迴楊府再處確當穩便。”

    “表姐誤會了。”王月秀道:“表妹雖然和秀才已然有了婚約,但秀才癡啞難愈,終不會明知眼露是個火坑卻教表妹跳將進去,一世煎熬難當。莫不如將丫頭小翠兒許配與他做個偏房,一則衝喜醫病,二則終身有個照料,以此了結咱表姊妹倆老大一塊心病如何?”

    楊欣怡道:“如此雖妙,隻是苦了小翠兒,但未知小翠兒願也不願?”

    “小翠兒與秀才情感日篤,表妹分剖於她管保願意,她若不識相也由不得她不識抬舉了。”王月秀道:“至於隨嫁妝奩除了原聘五十金以外,再陪送佰金嫁妝,須勾他每今世的花消了。”

    “表妹此言差矣!”楊欣怡道:“我家高親表舅娶妻,聘資不拘多少,自然由表姐打發支應,日後用度也多在表姐身上,不勞表妹破費分文。”王月秀對和耿秀才的婚約正在反複無常地戲劇性地變化著;這種變化,總是朝著有利於自己而把風險多轉嫁在他人身上。楊欣怡對表妹的自私、勢力嗤之以鼻,隨即著人將耿秀才接迴楊府救治。耿秀才習慣了在王府有小翠兒的照料,搖頭擺手不想迴轉,以企盼的神情眼望月秀小姐。“看來秀才已然離不開小翠兒了。”王月秀全然未為之所動,擺布道:“索性教小翠兒和先生結婚做個通房[1],一則衝喜為先生治病,二則侍候先生倒也方便些。敢問耿先生是願意也不願?”

    “嘿嘿……嘿嘿……”耿秀才表麵傻笑,實則看透了王月秀勢力小人的心機,遂對著小翠兒點點頭,表示願意。月秀又問小翠兒道:“小翠兒是願意也不願?”

    “奴婢且由小姐做主便了。”小翠兒思忖,好端端的秀才是因為迴送自己才出了事兒,一個做婢子的就是侍候於他也毫不輸眼色。再者說,秀才在月秀小姐的眼裏是又癡又啞、難以治愈且教人蒿惱的疾患,但在小翠兒的心裏卻是飽學至誠、疾患將愈且令人欽佩的君子。

    迴頭且說耿秀才被兩潑皮手執磚頭瓦塊打得昏死過去,三天過後醒轉來果然不得語聲,李醫生複診後道:“能保住性命則是奇跡,失語症乃萬病之首惡,就是神仙也無奈何了。”當其實,秀才嗓子眼兒窩了一口痰,無有力氣咳嗽出來,話也說不出;聽得李醫生說“失語症治不得”,便索性裝作又癡又啞的來試探王月秀和小翠兒對自己的心境如何。

    這一試探,倒教秀才傷心不已:已然有了婚約的王月秀,先是勾搭甚麽“金公子”被花哄了五千金,多虧自己有心留意才追得贓迴;再是出事之前月秀還急著完婚,事發之後便有意悔婚,這樣的勢力小人真正的是可惡之極。所慶幸的是,表外甥女主家楊欣怡有情有義,肯出重金為自己聘得小翠兒完婚衝喜。小翠兒不但是個美人兒坯子,還是個能夠與自己患難與共的令自己心儀的女人,豈不是因禍得福麽!

    還有一樣秀才委決不下,裝癡弄啞不是正人君子所為,就是在良心上也下不去,多日來飽受欺人的負罪感中的煎熬和折磨。好在來日便是自己和翠兒衝喜完婚之日,假戲真做之後再把實情備細言明罷了。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秀才和小翠兒的婚宴隆重而熱鬧,在楊府東廂做洞房花燭夜。耿秀才謂小翠兒道:“娘……子……”小翠兒一愣神,驚喜道:“夫君的失語症可不好了麽?”

    “我有一虧心事好教娘子知道。”秀才便把自己裝癡弄啞的備細說了一遍。小翠兒又氣又喜自不必說,半握著兩個小拳頭接連敲打著秀才的胸脯,道:“快些說給欣怡小姐和月秀小姐知道。”

    “欣怡表外甥女是咱每的大恩人,當說。”秀才略有所思,道:“不過,我一個做下人的欺騙了主子,從麵相上也不好看,說是衝喜好的才過得去。至於月秀小姐,我隻當是恩斷義絕,說不說多無所謂了。”

    “不是這話。”小翠兒道:“月秀小姐有恩於賤妾自不消說,單是陪送賤妾的五十金妝奩也不是個小數目,可見其用情很深。”

    “娘子此言差矣!”秀才忿忿道:“陪送給娘子的五十金妝奩原本出自楊府,是我下給月秀小姐的聘禮,又反轉陪送給了娘子算是婉轉退婚物歸原主。再者說,我為王府追贓五千金,就是獎賞個百八十兩的也不為過。”兩人千恩萬愛地說了一夜的悄悄話,一對童男童女立馬長成了人不提。

    三日後耿秀才赴省鄉試中舉人,來年春赴京會試進身進士,殿試中一甲第三名稱探花,除授蘇州府昆山縣尹。國朝嘉靖帝朱厚驄設“探花宴”,以同榜俊秀少年進士二三人為探花使,遍遊名園,探采名花,“探花”之名便始於此。

    卻說探花耿安泰擇日攜眷上任,日期已定。月秀小姐淪落至不尷不尬之境地,低聲下氣找表姐楊欣怡商議與耿探花如期完婚的事宜。欣怡小姐埋怨表妹一通,道:“後悔也無濟於事,待表姐老著臉央求知府馬大人和夫人玉兒做成這樁婚姻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果不其然,欣怡小姐又做了個大大的東道,把馬大人和夫人玉兒請將來說合此事。起初耿探花死活不允,後經馬大人和夫人玉兒一個哄勸一個威嚇,幾經周折,耿探花終於答應王月秀做小妾,屈居夫人小翠兒之下。月秀小姐事出無奈,隻好應允。心裏道:“自己原本貴為小姐,卻是個小妾的名分;小翠兒原本賤為下人,卻代主做了夫人。不信到得昆山任所擺布不下老爺和這個賤丫頭。”有詩為證:

    小姐身家錦繡衣,何其聘娶賤為姬。

    圖財慕色覓知己,原本為東卻變西。

    婢子修德神暗助,時來運轉探花妻。

    皇封誥命[2]榮夫婦,主似仆奴似腳低。

    [1]通房:是“通房大丫頭”的省略語,指富貴家主的仆婢兼小妾,地位高於丫鬟但不及姨娘的使喚丫頭。通房如果生了兒子可以升為姨娘,命好的甚至可以升為太太。

    [2]誥命:也稱誥書,是皇帝封贈官員的專用文書。所謂誥是以上告下的意思。古代以大義諭眾叫誥,古代一品至五品的官員稱誥,六品至九品稱勅。誥命夫人跟其丈夫官職有關。有俸祿,沒實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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