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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如夢(四)


    大清的官場酬酢,向來是有規矩的。一是排場一定要到,哪怕你一路舟車勞頓,就想抱碗白粥直著脖子灌,該上燕菜席就得上燕菜席,五黃六月的天氣,一幫大老爺們兒擠在一張桌子上麵滿頭滿臉大汗,桌子也得圍著厚重的裙邊,坐在那兒如同在火爐邊上一樣。原因無他,你的品級在那兒。


    二是主人是誰,陪客是誰,該說什麽話,該做什麽樣的事情,都得有一套規矩,大家全部得按照流程來。千萬不能錯了半點,萬一做錯,是個人都會嘲笑你一句,做官兒你都不會,你小子還能幹什麽?


    作為直管下屬上海道,還有地主之一上海關道安排的這個給大帥的接風筵席。論心說,當官兒的都不願意參加,可是還得捏著鼻子來。第一規矩太大,主桌上麵的主要陪客都得穿得周吳鄭王的那就不用說了,全套行裝帶大帽子,怎麽也得十來斤的分量,而且按照規矩,不能升冠,頭上頂著個大帽子吃飯的苦處,可想而知。


    周圍桌上陪客也輕鬆不了,一團神得全部貫在主桌上麵兒,大帥舉杯,所有人都要歡然舉杯,大帥放筷子,哪怕你正夾著一條肥雞腿,也得趕緊放下來轉過臉正麵迎著大帥。一頓下來,肚子還咕嚕亂叫那是常事兒。懂行的人都先墊了肚子來,別以為公款開支請客有你一份兒就算抄著了。


    而且總督接風上燕菜席,也是統治規矩漸趨細密的道光以後形成的慣例。官場有名的是無例不興,有例不滅。隻要變成成例,不管多荒唐,大清不倒台,就得沿襲著做下去。(比如說清末兩江官場,每年州縣衙門封印時候的那頓飯,就因為不知道哪年,衙門的吹鼓手吹吹打打完畢了,閑得蛋疼就去廚房幫廚子掐豆芽。結果相沿成習,今後近百年,兩江州縣封印酒席必有豆芽菜,吹鼓手也必然得客串廚子,後人讀史至此,真不知道是笑好還是氣好——奧斯卡按。)


    燕菜席這種北地上席,在富貴風流的兩江地方看來,真有點上不了台麵。合著整個上海,就沒有整治得好的廚子。一桌酒宴,公款報銷都是六百兩,八百兩的大價錢,結果桌上的菜肴不是淡而無味,就幹脆是生的。你想吃也吃不著東西!大家夥兒基本就是對著一桌子不能吃的玩意兒裝模作樣的端杯子舉筷子,活生生的在做戲。問題是這種戲全部流程走完,得一個多時辰,洋人鍾表,差不多要打三個鍾點!


    給總督設宴接風,就不能設煙榻。上海的官兒不管實缺候補,無法無天已經成了常態,其他地方還講點官箴,他們是服一換到四馬路的長三麽二堂子那是去慣了的。吃飯的時候有一半時間都在婊子伺候下抽大煙。三個鍾點枯坐在這兒,不能過癮,還得陪著做戲,其苦可知。


    饒是如此,今兒上海官場都到得齊全,一個告病的都沒有。上海官場對於徐一凡到來也是當真凜凜惕惕,這個新大帥威風殺氣太大,再加北麵傳過來的這位徐大帥的二百五事跡也是如雷貫耳。在他手底下巴結差使,大家心裏麵都沒底,全都要趕過來摸摸這大帥的脾氣。不少癮頭大,歲數也不小的官兒是在牛奶裏麵化了四五個熟煙泡一口吞了,懷著必死的決心準備在這三個鍾點為這接風宴拚了的。卻沒成想,徐一凡徐大帥卻根本沒來!


    主桌之上,隻有張佩綸、唐紹儀、詹天佑肩膀靠著肩膀坐著。張佩綸是久曆這種場麵,端空杯子喝酒,拿筷子去夾空氣演的是瀟灑自若。隻是含笑看著陪坐的上海道,上海關道,江蘇鹽法道這幾位。陪坐幾位都是大眼瞪小眼,從一開始這流程就走不下去了,該如何是好?更多的卻是尷尬,徐一凡缺席,對兩江官場的態度可知,不知道這位二百五大帥會對兩江官場來什麽手段。官場講究的是花花轎子人抬人,上官固然得當爹伺候,可是這當爹的這麽不給滿兩江官場的麵子,卻也是頭迴!


    從南京風塵仆仆趕來的鹽法道增壽更是坐在那兒直翻白眼,又想發作旗人爺們兒的脾氣又在強自忍著,酒杯子在他手裏被捏得咯吱咯吱作響,臉上不知道是煙癮犯了還是氣得狠了,碧綠碧綠的。


    除了張佩綸,坐在席上的唐紹儀和詹天佑也不好受,別看唐紹儀現在是以布政使的官銜充徐一凡幕府總文案,詹天佑也連升帶保的免補過班特旨道,江南製造局還有兩江洋務局這兩個紅衙門已經注定是他的囊中之物。這倆人還真沒見過這種場麵。


    唐紹儀還沉得住氣一些,隻是不說話。而詹天佑卻難受得扭來扭去,跟著徐一凡以後,除了做事就是做事,而且什麽事情徐一凡都隻要你明明白白迴報,不要半點虛文點綴。現在他滿腦門子都是到了江寧,如何整合兩江資源,大展拳腳的心思,時間隻有覺得不夠用的。卻還要在這個讓人悶得喘不過氣兒來的地方枯坐三個鍾點!


    悶到了極處,唐紹儀和詹天佑對望一眼,互相眼睛裏麵的意思都明白。這個時候,真有點忍不住懷念朝鮮了。在那兒沒這麽多規矩,要見徐一凡就見,中午大家夥兒抱著軍用飯盒一邊吃一邊安排事情,什麽都是令行禁止,雷厲風行。經曆過那種廣闊的天地,再迴到國內,卻被這種黏搭搭的空氣膠滯得手腳都無法舒展也似!


    滿座數十官員,臉上呆板神色,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大帥的心思,作為他身邊最親信的人,再怎麽也能揣摩出不少了。以大帥天縱之才,能在南洋摧折洋鬼子再加土著,能壓製整個朝鮮,能在一場國戰中力挽狂瀾……他又能不能掀動這已經僵滯得幾乎成了一個石塊的煌煌大清天下?


    尷尬的氣氛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主桌上麵兒一聲不吭,周圍陪坐的也就都是呆若木雞。心情一緊張,有的人煙癮就來得快。一個五十多歲的知府班子,也不知道在上海幹的是什麽差使,看那樣子,又瘦背又駝,幾乎蜷成了蝦米,臉上就像蒙著一層煙灰。就知道這位大人一天少說也得抽二兩往上跑的福壽膏。來之前幾個熟煙泡的功效已過,坐在那裏不住的伸拳張腿,按著嘴巴打哈欠,眼淚鼻涕瀑布一般的朝外流淌。周圍同僚捅他想提醒他注意,老頭子卻已經虛到了極處,一捅就倒,咕咚一聲摔了下來。主桌上呆坐的三個道台被這突然的聲音嚇得都快跳了起來,轉頭一看,就看見老頭子蜷在地上抽,大帽子滴溜溜的滾到了一邊兒去。


    上海道一甩袖子:“成何體統!快把張大人扶下去!帽子也揀起來!張大人發了痰氣兒了,誰伺候的,也沒個眼力價!”


    幾個伺候人手忙腳亂的奔過來扶那老頭子,還有人去揀那滿地亂滾的大帽子。就聽見坐在當間兒的張佩綸慢悠悠的一聲:“慢著!”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轉過目光去看張佩綸。就見張佩綸神色自若,看著那還不時抽抽一下的老頭子笑道:“這位……張大人是吧?”


    老頭子這樣了,聽見張佩綸發問,還掙紮著打千兒行禮:“下……下官上海道保甲局知府銜總辦張光明參見大人!下官有痰氣的小恙,今天實在不成體統,還望大人恕罪!”


    張佩綸似笑非笑的:“還是本家大人呢……捐班兒?”


    一句話一出,在場的大小官兒們倒有一大半低頭,再互相看看,紅頂子都是白銀子換的,大家大哥不要笑二哥。


    張光明張老頭子還沒答話,張佩綸又笑道:“有口子癮?”


    “下官……下官不過偶爾擺弄這個玩兒,實在沒有癮,大人見笑了……”


    “雲南馬蹄土的味道都飄到這兒了,一個元寶才八兩馬蹄土,張大人好豪闊!”張佩綸嗬嗬直笑,猛的神色一肅:“丟人丟到這裏來了!大清哪條律法準許當官的抽大煙了?帽子也不用揀了,下去聽參!”


    接風筵席徐一凡不到,張佩綸這個在徐一凡身邊身份都算不尷不尬的人物借著這麽一點小事雷霆大作,徐一凡難道真的要對兩江官場有所大動作?大家各自轉著各自的念頭,再看張光明老頭子整個人都軟在了地上。江蘇鹽法道增壽卻猛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盤子碟子叮當亂響,增壽氣得渾身發抖,戟指著張佩綸。


    “張幼樵,你狂什麽狂!李中堂對你如此大恩,他下台了,你就忙不迭的到徐一凡那裏賣身投靠。你的功名當年馬江之後就被革得幹幹淨淨,你有什麽資格坐在這上首狂吠?你增老子既是捐班兒,又抽大煙,馬蹄土增老子還瞧不上眼,不是印度大土增老子聞都不聞!和你主子迴報去吧!咱們在江寧城滿洲將軍那裏打官司,實在不行,咱們北京城見!當初在馬江,怎麽不淹死你這個王八操的……生下來就不吃好草料的東西!”


    旗人大爺痛快淋漓的罵完,不顧上海道和關道扯他袖子,一甩手掉頭就走。跟著增壽一起來辦差的兩江首縣江寧知縣白斯文急赤白臉的站起來,不知道該朝哪裏去,再看看揚著臉冷笑的張佩綸,心裏麵又咯噔一下。增壽有仗恃,他白大老爺可沒有哇!瞧瞧自己,也是捐班加抽大煙,看來新來的徐大帥就惡這個,這……這可如何是好?


    上海兩個本地道台拉了增壽一把沒拉住,對望一眼,都行若無事的坐下來,隻是擺手讓下人將已經成了一灘爛泥的張光明拖出去,老頭子已經給嚇得神智全無了,癱在那裏隻是口吐白沫,倒有點象吐奶。


    兩個上海道台心裏嘀咕的意思都是一樣的:“旗人棒槌!徐一凡這意思無非就是敲山震虎,看能不能嚇兩江官場一批人走,好安插私人。誰都知道兩江官場難弄,你隻要不走,徐一凡還能將你怎麽樣?他還能玩出什麽手段?榮中丞到蘇州,是白來的?當官兒,可不是光耍耍旗人大爺氣派就成!”


    鬧成這樣,酒宴也隻有草草結束,大家你揖我讓的各自上了車馬。逃也似的離開這個地方。張佩綸唐紹儀詹天佑同坐一輛馬車,就到上海道幫他們安排的公館下榻。車到半途,一直默不作聲的唐紹儀叫住馬車,四下看看,身邊隻有幾名護衛他們的禁衛軍騎士。他揮手讓車夫離開,端坐在張佩綸麵前:“幼樵,你今天是鬧哪一出?替大帥得罪人還不夠?就算大帥有心整治兩江官場,可不是一開始就來先打草驚蛇的!”


    張佩綸正閉目養神呢,聽見唐紹儀正色發問,才慢慢睜開了眼睛,卻先不答唐紹儀的話,看看詹天佑:“達仁,你也這麽想?”


    詹天佑搖搖頭:“我不想這個,大帥給我的擔子夠重了,其他的我沒法管,也沒資格管。”


    張佩綸一笑:“達仁是個實在人……少川,你和達仁都是一身的本事抱負,正是勃勃有為的時候,我張某人卻已經是幾世為人了,能貢獻的也就是這麽一點官場沉浮的經驗而已!少川,你注定是大帥幕下總理庶政第一人,我怎麽也和你爭不了的……”


    這一句話,說中了唐紹儀心中盤旋許久的一點小心思,卻被張佩綸一口道出,當下就是臉色一紅。卻不知該說什麽好。


    “……一句話,一件事,就可以試探出許多東西。大帥天人也,可作為他的幕下,有的事情卻也要做在大帥前頭!今天我借題發作,無非看看反應,從上海官場即可知兩江,除了一個旗人太爺鹽法道,其他人都行若無事。再聯想榮祿走到大帥前頭,兩江官場想用什麽手段應付大帥,還不是清清楚楚?這等和這些最無意思的大小官兒們鬥心思的事情,讓大帥直接操這個心思就太無趣了,他展布的是整個天下!”


    張佩綸語調有如金石之交:“今日張某人算是替大帥打了個前站,整治兩江官場的題目已經替大帥做好了,必然不讓大清睜著眼睛看這裏的有心人能說什麽話,少川達仁,你們都是和大帥出生入死的情分,張某人初投,也隻能報效這些!”


    “什麽題目?”


    唐紹儀心中第一個翻出的就是這個疑問,卻一下忍住不問,在內心深處,似乎隱隱有不願意在張佩綸這種官場老手麵前示弱的意思。接著卻又是更大的疑問,他們可以算是被徐一凡識拔於微末,身家性命,前途抱負,早就和徐一凡捆在一塊兒了,而眼前這個瀟灑自若的張佩綸,他的抱負又是什麽呢?


    自己的夢是在徐一凡麾下總理庶政,經緯天下。詹天佑的夢是在眼睛能看見的地方都蓋上工廠煙囪……


    他的夢,又是什麽?


    “複生兄,怎麽還不睡?”


    一聽背後那帶著粵音的官話,譚嗣同就知道是康有為。京城這些日子,康有為毫不客氣的幾乎替譚嗣同攬了一半的事情,上條陳,會客人,往來酬酢,出謀劃策,種種事情,康有為幾乎和他平分秋色。


    譚嗣同披著衣服**中庭,迴首一笑:“睡不著。”


    “成大事者,胸中要有靜氣。複生兄乃我輩領袖之一,所作所為,下麵人都看著呢。”


    康有為負手和他並立,淡淡的道。言下之意,這個黑矮子也將自己許為了新清流領袖之一。


    譚嗣同自失的一笑,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低頭看著自己腳下京城月色。月光透過梧桐枝影灑下,就如一道道朦朦朧朧的水波。


    “我是在想,我是不是和我徐兄弟越行越遠了?這個時候我似乎才發覺,自己做的什麽夢,我清楚得很,也將毫不動搖的走下去……可是我那徐兄弟做的什麽夢,我卻從來未曾問過,我們兄弟,竟然連一次交心的機會都沒有……是我太自負,還是我那徐兄弟太深沉?”


    “武人之夢,無非榮華富貴,威福自專,千載以下,概莫能外!這有什麽好猜的?”康有為抿著嘴唇用力一擺手,接著他的語調就帶了三分熱切:“複生!現在諸事,和局好辦,伊藤博文一到,無非折衝往還,兄弟就可擔此任!而刷新朝綱,卻是重中之重!我輩為京城凡俗所輕,無非有筆無刀而已。徐一凡此時地位,不過是憑借麾下萬杆毛瑟!欲行大事,必有武力為爪牙,而獲取爪牙,現下也隻有兩個途徑,一則分化諸軍為我所用,二則自練新軍。自練新軍緩不濟急,餉又束手。天下強軍則無有過徐一凡麾下禁衛者,複生兄曾為禁衛軍謀主,數封書信發出,徐一凡麾下豈無動心者焉?禁衛軍三鎮,複生兄難道忘了後麵兩鎮的來曆?”


    譚嗣同語調有些茫然:“挖我兄弟的牆角?”


    康有為轉過來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複生兄,何者重,何者輕,難道以兄大才,還分辨不清麽?”


    他的唾沫星子,都噴到了譚嗣同臉上。譚嗣同卻神色黯然,輕輕拿下了康有為的手:“南海,不早了,睡吧……睡吧。再看看,再看看……這些信發出去,我們兄弟就真的恩斷義絕了啊……”


    看著譚嗣同蕭瑟的背影走遠,康有為**在那兒,半晌才低低哼了一聲:“不是成大事之輩!”


    天津,大沽碼頭。


    招商局上客碼頭前麵,兩盞汽燈將這上客的碼頭照得如同白晝。坐大餐間的往來官員,坐統艙的南北客商,在碼頭上川流不息的來往。招唿上客下客的挑夫車夫,嗓門兒幾乎蓋過了電鈴和汽笛。一艘英商太古公司的夜航海輪這時也靠上了碼頭,又更添了幾分熱鬧。洋馬車的腳踏鈴聲,中國仆役的半吊子英語,還有太古管理上下客的大班怒斥那些占了洋人下船道的吼聲,混雜在一片。一切的一切,就如往日天津這個大碼頭的繁盛熱鬧一般。


    今天唯一不同的就是,不管往來的人多麽行色匆匆,目光都忍不住朝一個地方投過去。經過那裏的人,更是停下腳步,竟然也形成了一個不大的人堆。


    人堆之中,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子。十五六歲的年紀,張著嘴呆呆的看著眼前的大輪船,那清麗柔媚之處,如瓊花堆雪,讓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


    “火……火輪船……”


    左邊的小女孩都有些結巴了,大家看得細心,這個小女孩的酒窩是在左邊臉頰來著……


    “……好……好大!北……北京城沒……沒這個!”


    右邊的小女孩也好不到哪裏去。恩,她的小酒窩在右邊臉頰……


    兩個小丫頭手裏提著,肩上挎著,都是食盒坐毯梳妝匣子之類的東西。服飾也頗華貴。看打扮和這些行頭,應該是一對伺候人的小丫鬟。可是這對姐妹花如此人物,又有誰能用得起她們?配用得起她們?


    碼頭不是沒有混混,天津衛吃碼頭飯的混混爺們兒也不少。可是這對姐妹花實在是天真清麗到了極處。讓人一見自然而生無限憐愛。混混爺們兒不僅不忍心上前騷擾,反而在周圍看有哪些色膽包天不開眼的,想蠢蠢欲動就被拖過去就揍:“你什麽東西?看一眼都算福氣了,還想怎麽?”


    一輛西洋式樣的膠皮馬車飛也似的趕來碼頭,照這個莽撞,該人人喊打了。不過一看趕車的人身著西洋式軍服,戴著黑漆帽簷的大簷帽,領子上麵兩麵蒼龍領章。大家就趕緊讓開,天津衛裏人見識廣,誰還不知道這是禁衛軍的爺們兒!吃碼頭飯的混混眼力也快,忙不迭的清開人群:“起開起開,又不七老八小的,禁衛軍爺們兒辦事,還不讓讓?”


    馬車上的禁衛軍服色軍官自然是溥仰,他滿頭滿臉的大汗。正急得不可開交。他這位老姐姐,真是女中巾幗。決斷快,決斷了行事也快。下了決心和弟弟一塊兒去兩江,知道要是去求老佛爺,那有得官司打了。當下就留了三封書信,一封給自己居停主人溥偉,一封給老佛爺,一封給皇帝哥子。隻待著片刻不能離身的小姐妹花,從北京直奔天津。溥仰有五天後的招商局船票,現在招商局和徐大人是一家子,老姐姐和他一起上路,就不能隨便,不僅要改包大餐間,兩邊也得包下來,知道老姐姐愛安靜。定下一個大餐間之後,兩邊的要退票有點為難,他又陪著姐姐去招商局商量辦法。留下小姐妹倆趕緊上船布置秀寧起居的環境。沒成想,趕過來的時候兒小姐妹還站在這裏驚歎,看著幾千噸的海輪一副有點腿軟的樣子。周圍還聚了這麽多人!


    他跳下馬車就瞪了小姐妹一眼:“你們倆賣什麽呆!”


    小姐妹倆哭喪著臉,委委屈屈的:“四爺……小姐不在,咱們不敢上去。火輪船比景山還高呢,還嗚嗚叫呢,聽太監說,火輪船裏麵養著大老妖,是它帶著船跑,叫起來就是嗚嗚的……我們倆又不會劃水,要是船突然沉……”


    “閉嘴!坐船的人說這個字兒,當心水手揍你們!”溥仰拿她們沒法子,也隻有張牙舞爪的嚇她們。他敢碰小姐妹一指頭,老姐姐能和他拚了。


    “老四,你嚇唬她們幹什麽?姐倆連南城都沒出過,誰讓你丟下她們的?”秀寧緩緩的從車上下來,一路急行,從北京到天津,她連鬢邊鵝黃都一點不亂。秀美的臉上全是平靜的神色。她招手讓小姐倆過來,護著小姐妹就帶她們走跳板上船。


    溥仰看著姐姐神色不動的樣子,忍不住也佩服。不光是小姐倆沒出過南城,姐也從來沒出過北京城啊!要不然整個宗室怎麽都說旗人姑奶奶,沒一個比得上自己老姐姐的?


    他轉頭朝幾個幫忙維持秩序的混混打了個招唿:“哥幾個,情分記著了,下次再來,衛酒我請了!記著了,我叫溥老四,禁衛軍的!”


    “爺們兒,那沒話兒說,一路走好!”


    汽笛響動,將周圍一切聲音都蓋了下去,嗚嗚的聲音,將一對姐妹花嚇得抱在了一起。秀寧卻恍若不聞,因為她心中起伏的波濤,比這汽笛響動還要激烈得多。


    真的象夢一樣啊……就這樣離開了自己呆了二十三年的北京城?在海那邊的兩江,又是怎樣一片天地?


    那個讓自己不成器的弟弟脫胎換骨,在此末世隻手掀起如此滔天波瀾的徐一凡,又是怎樣一個人?


    她想見這個人……


    “韓老爺子的夢啊……可惜了……”


    徐一凡半夢半醒的靠在書房小床上麵,胳膊枕著腦袋,隻是在那裏想,各種念頭在腦海裏麵轉來轉去,竟然停不了也似。


    時值末世,各色人物在這看似靜悄悄的水麵之下,模模糊糊的看著天空,看著水麵外天邊烏雲漸漸堆積翻湧。誰都知道風暴的到來在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抱負追求,還有各種糾結不去的執念。種種樁樁匯聚在一起,怎麽能不讓這個末世變得如此的波瀾壯闊,精彩絕倫?


    隻不過,自己的夢想,是超乎他們之上的。


    老子可是穿越的……你們還能有老子拉風?


    香教和前天國大將,不能用,也無法用。因為兩者是二而一的一迴事。這種秘密結社的力量,這種半宗教半蒙昧的力量。在任何時代,想使用這種力量,對別人是大殺器,對天下是大殺器,對自己更是大殺器。


    用了這種力量,那破壞的能力,隻有等著它自然衰退。曆史斑斑可證,自己本來就感於他那個時代過去百年走得都步步是血了,為什麽還要在自己手裏釋放這巨大的破壞力量?


    他是來挽這百年氣運的,又不是來當黃巢搞破壞玩兒。如果是簡單的朝代更替,他大可利用,可現在是什麽時代!一旦利用了他們而成事,那蹉跎的何止數十年!


    對於殺人,他沒什麽心理負擔。在南洋,在朝鮮,他一路是鮮血開路。可是沒必要的殺人,幹那個幹嘛?滿人種族統治的惡政必須摧毀,因為這個邪惡政權不僅壓製了華夏兩百多年,在未來的日子裏麵,也必然將倒行逆施下去……推翻他們的過程當間,流血也在所不惜,誰擋著砍誰腦袋,他殺人反正也殺得麻木了。可是搞種族滅絕,他還沒留那撮小胡子呢。


    這是往大裏說。就往小裏麵說,韓老爺子他們代表的那種勢力是能碰得的?三千萬,三億也沒戲啊。


    當初太平天國如狂飆般席卷整個南中國,大清朝眼看就要溜簷兒了,可是這等狂暴的力量卻讓整個大清中間甚至下層的實力派都結合起來,曾國藩以書生領鄉野農夫,竟成大功。滿清中樞已不足懼,但是各種地方實力派他卻不能不加以考慮!他要的是天與人歸,而不是一個四分五裂的國家!


    至於香教那種秘密會社,更是不能碰的玩意兒。要是接納了,那真是有得哭了。大清的智識中間階層對其反感近乎是天然的。義和團的名聲,如果不考慮教科書的話,實在是不怎麽樣……要是想讓大清的智識階層和中堅力量聯手反對自己的話,那就率領香教發動一場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吧……改造這些家夥,改造個毛。接納了韓老爺子,不管怎麽虛與委蛇,也就是接納了香教他們。白癡才看不出來他們是一體的。


    可是三千萬兩呢,好大一筆錢啊……


    想到這個數目字,徐一凡躺在那裏也隻有一邊流口水一邊捶心肝。越想這三千萬兩心裏麵就越煩,咕隆一聲翻身爬起,想是不是幹脆就看一會兒書。


    門外卻突然人影一閃,一個高挑的人影披著鬥篷飛快的撲進了他的懷裏,輕柔的聲音同時響起:“還不關燈?”


    乍一下想事情想得迷迷糊糊的徐一凡還以為是洛施這小丫頭大著膽子來摸門兒,他也叫出來了:“洛施?”


    一叫出名字他就覺得要壞,洛施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抱著還高他一點。懷裏這火熱的女孩不過一百七十公分,正好到他眼睛,這可是徐家現任內宅之主李璿李大小姐!


    話音剛落,他肚子上麵就挨了一記拳頭,李璿還真用勁,打得他臉都皺起來了。低頭一看,一張傾城傾國的俏臉潮紅如火,皺著眉毛醋意無限,栗色的秀發在燈火下幽亮如夢,除了李璿還能有誰?


    “你就惦記著她們,我迴去了!”


    徐一凡趕緊去關電燈,開玩笑,都快精蟲上腦了,能讓這可口柔軟的混血大美女迴去?什麽香教韓老爺子,一邊兒去。


    啪的一聲,租界破例從界內拉出電線,安上的竹絲電燈一下熄滅,懷裏的李璿身體卻加倍火熱起來,嬌喘細細,隻是把頭埋在他肩膀上不說話。


    “為什麽?”豔福突如其來,隻怕非奸即盜,李璿實在有超越這個時代的古靈精怪。徐一凡一邊覺得渾身都要酥了,一邊抖著聲音發問。


    “……因為你是我的英雄,我要嫁的,也是英雄……雖然在上海,可是我也知道你在外麵是怎麽殺迴來的……報紙我都看啦……一等等你半年,不知道你的安危,等人的苦,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李璿低低的聲音,也像夢一樣。


    “那為什麽和那倆朝鮮小丫頭把我打出來?”


    徐一凡摟著李璿坐在床上,忍不住還要問。


    懷裏的女孩子噗哧一笑:“誰讓我和杜鵑洛施她們說了,誰也不許接你進門兒,要是不打你出來,我以後怎麽在她們麵前做人?你最厲害了,兩下又打不壞,是吧?是不是嘛……”


    最後兩句近乎軟語呢喃的撒嬌,徐一凡覺得自己已經化了,還淌得一地都是。隻有一個地方硬如禁衛軍的刺刀一般。他狠狠擦了一把口水,伸手就要扯李璿的鬥篷,鬥篷下麵,不知道是怎樣一副美好而又火熱柔軟的少女晍體!


    這個時候再說什麽話也是多餘,自己別說,李璿最好也別說。張嘴就狼吻下去,李璿的味道果然是出乎意料的美好,甚至帶著一點淡淡的水果氣息,她的開朗活潑,也如南洋的碧海藍天,纖塵不染。


    美中不足的是,小丫頭有點不配合……


    李璿的小舌頭拚命的把他舌頭朝外麵頂,頂出來了之後還呸呸的吐了兩聲,她抓緊了自己鬥篷喘了兩口粗氣:“不許告訴洛施杜鵑她們!”


    “不說!”


    “暗示也不行!”


    “誰吐露風聲誰是孫子!”


    “我爹爹阿娘信教,也不許告訴他們!”


    “我腦子有病和他們說這個!”


    “結婚的時候,我穿著白色婚紗不許笑我!”


    李璿俏臉一臉的嚴肅認真,徐一凡腦子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李璿是基督家庭,發生婚前性行為按照道理說那是沒法穿白色婚紗了……


    明白過來之後,心中浮現的不是嘲笑這個女孩子的天真,而是疼愛無限。這個時候的女孩子,不管如何開朗活潑,還是和自己那個時代的女孩子不一樣啊……


    看著徐一凡無比認真的點頭,李璿輕輕閉上眼睛,放開了手。臉上就跟快燒起來一樣。徐一凡解開鬥篷,映入眼簾的是……


    一件無比美好的洋裝……


    她鬥篷底下是穿著衣服的……


    雖然腦子中那點幻想發出了點破碎的聲音,不過徐一凡還是認命的繼續解著李璿的洋裝,而李璿也一直閉著眼睛,微微的顫抖著。


    就是今夜麽?


    她的腦海已經亂得無法思考這最簡單的問題了。全身的所有感覺,都集中在徐一凡那雙火熱的手上!


    如夢一樣……


    噩夢啊……不折不扣的噩夢啊……


    徐一凡打著光膀子,捧著腦袋坐在床沿,李璿抓著被角,眨著眼睛不解的看著徐一凡。


    剛才這姓徐的趴在她身上解衣服的時候喘得象大狼狗,現在怎麽一下就不動了?她有點不高興,又有點悄悄的鬆了一口氣。


    半晌之後,徐一凡才發出了呆滯的聲音:“阿璿……”


    “怎麽了?”


    “……來大姨媽的時候,不能做這個事情……你阿娘沒教你麽?會得婦科病……”


    這一刻,徐一凡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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