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母親的精神逐漸變得有些不穩定。

    戲劇院給了他們一筆錢並幫著申請了補助金後,辭退了母親。他們母子二人便從原來的居民樓搬進了更加便宜些的平板屋裏。

    苻容繼一邊努力拿著獎學金,一邊做著零散的兼職補貼家用。他獨來獨往,形單影隻,即不敢交朋友也不參加活動,因為他付不起社交裏所需要的任何一項費用。

    孤僻,乖張,這樣邊緣化的人物原本是極不討喜的,可偏偏苻容繼生了一副好皮囊,態度生疏卻始終禮貌,偶爾也會友好地笑笑,叫人無論如何也討厭不起來。

    “喂,你待會買一箱水搬到操場去,剩下的錢當你的跑腿費了。”有同學遞過來一張紅票子。

    苻容繼接了下來,買水並不需要花太多的時間,課後的兼職也趕得上。

    今天是學校的籃球比賽,操場上人聲鼎沸。

    苻容繼將水搬到後勤處,略帶憧憬地看著比賽的少年們。

    操場上,那是明媚的陽光也抵不過的熱情,蟬兒嘶聲力竭的鳴叫也被掩在了人群的呐喊聲中。

    有人突破防衛高高躍起,他手裏的籃球劃出了一個完美的弧線,穩穩地落入籃筐中。

    “三分!”

    “贏了,贏了!”

    人群歡唿起來祝賀少年,他開朗地大笑著,一把脫了自己的球衣擲到半空中,驚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高唿聲。

    許多後苻容繼已經不記得少年的樣子了,他隻記得那少年汗津津的健康軀體,線條緊繃完美,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在太陽的照耀下,好像在熠熠生輝。

    苻容繼就那麽怔怔地注視著,喉頭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

    當晚,他夢見了鬼魅。

    被鬼魅壓在身下的不是父親,而是他自己。

    天地都在旋轉,星辰一顆顆從天上墜落下來,濺起萬千火海,難耐的欲望從火裏劇烈噴薄而出,借著鬼魅刺進苻容繼的身體裏,一層接一層地點燃了最隱秘難言的東西,激起密密麻麻的歡愉感。

    苻容繼醒來時,察覺到身下的被子濕漉了一片。

    他呆呆地坐起,想了很久很久,然後俯身開始作嘔,可是他什麽也吐不出來。他抬手去擦嘴角,卻擦到了滿臉的淚。

    他緊緊地抱住自己蜷縮起來,哽噎著泣不成聲,揪緊的手指刺進了血肉,可是疼痛也蓋不住滿心的絕

    望。

    他並不是什麽都不懂。

    他隻是怕自己什麽都懂了。

    “2001年同性戀就從中國的精神疾病名單中刪除了,它不屬於心理疾病的範疇。”劉醫生善意地看著他麵前少年說:“所以你並不需要任何心理治療。”

    苻容繼的臉色有些蒼白,囁嚅著沒有說話。

    “你需要的是正確地認識自己。”劉醫生說:“你有選擇自己喜歡的人的權利。”

    “那我是正常的人嗎?”苻容繼問。

    “你是,你當然是。”

    劉醫生篤定的態度讓苻容繼微微地鬆了口氣。

    “總有一天,你會遇見值得愛一輩子的人,即使他和你有著一樣的性別,那也不妨礙你們相伴執手。在此之前,請積極向上地生活下去。”劉醫生又說道。

    苻容繼點點頭。

    “這上麵有我的私人電話。”劉醫生遞過去一張名片:“你若是有什麽解不開的鬱結,可以找我談談。”

    “謝謝您。”

    苻容繼小心翼翼地收好名片,放到貼身處。

    從醫院迴家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雨聲淅淅瀝瀝,洗滌萬物。苻容繼坐在公交車上看著連綿不絕的雨滴落下來,沒來由地響起了泰戈爾的那句詩詞——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

    車窗的玻璃模模糊糊地倒映著苻容繼的麵龐,他對著自己溫柔地笑了一下。

    母親的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有的時候她甚至連苻容繼是誰都無法明白地弄清。

    高中的學業也給苻容繼帶來了不小的壓力,他精打細算著規劃好剩餘的積蓄,協調著兼職的時間段。

    所有的困苦都砥礪著這個少年,將他的心智磨煉得愈發成熟。

    高考結束後,他藏起了國內某一流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詢問了劉醫生精神病患者住院的治療的費用及手續流程後,開始打工攢錢。

    他十八歲生日那天,在法律上被承認為公民。他以家屬的身份在醫院的確認書上簽了字,送母親去接受正規的治療。

    他獲得了一份正式的銷售工作,白天奔波在外,晚上擺攤賣賣夜宵,周末在小飯館管管賬賺點外快,所有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著。

    再然後,苻容繼就遇到了杜若飛。

    生活的軌跡好像有些不受控製地向預期

    之外偏離了一點點。

    杜若飛對他說:“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你和我,天生一對!”

    杜若飛問他:“我公司財務部這幾天剛好缺人,所以我想問問你能不能來幫忙?”

    杜若飛安慰他:“阿姨她今天唱的戲是<鎖麟囊>中春秋亭避雨那一折,雖說情節跌宕波折,但是結局卻是喜劇。”

    杜若飛的偶爾態度強硬:“現在整理下東西跟我走,我去車上等你。”

    最後,杜若飛說:“不如,你就把我這當作是家吧?”

    苻容繼驀然睜大了眼睛,指尖不可察覺地微微有些發抖,他突然想起了自己遇見杜若飛的那一天。

    那一天陽光微曬,無風無雨,當時的他還以為,那一天隻是生命裏最普通平凡的一天。

    在遇見杜若飛之前,他已經獨自行走了很久很久,甚至都做好了暮年孤老的打算。

    其實孤單一個人並不是活不下去,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但如果有人願意給他一個家,那就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苻容繼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縹緲,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連尾音都在發顫。

    “好啊。”他如是說。

    下一刻,杜若飛展顏而笑,燦爛如陽。

    晚飯畢,杜若飛興致勃勃地自酒櫃取出一瓶酒,又取了高腳杯,獻寶似的斟好了遞給苻容繼:“riesling的白葡萄酒,嚐嚐看?”

    苻容繼沒有推辭,接過杯子抿了一口。

    杜若飛問:“怎麽樣?”

    苻容繼喝不出個所以然,隻好說:“挺好的。”

    杜若飛笑著和苻容繼碰了碰杯,看著他慢條斯理地把一整杯酒喝完了。

    但苻容繼從小到大隻喝過酒精度趨於無的家釀米酒,這一杯葡萄酒下了肚,還沒幾分鍾他就開始覺得發昏。

    “杜總,我……”

    苻容繼喃喃喚著,他想告訴杜若飛自己有些醉了,但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哐地一聲栽倒了下去。

    杜若飛駭然地丟了手裏的杯子,趕緊上前來扶:“你沒事吧?”

    苻容繼臉頰微紅,眼神有些渙散,囁嚅著也不迴答。

    “不是吧,醉了?這不是才喝了一杯嗎……”

    杜若飛無奈地將苻容繼扶了起來讓他去沙發上坐下,

    然後半跪到苻容繼跟前問他:“你想喝點水,還是想去睡一會?”

    苻容繼卻說:“你想喝點水,還是想去睡一會……”

    “你重複一遍幹什麽?”杜若飛哭笑不得。

    苻容繼慢慢地說:“你重複一遍幹、幹什麽……”

    ……

    難道苻容繼喝醉了會變成複讀機嗎??

    杜若飛試探到:“杜總帥得慘絕人寰。”

    “杜總帥得慘絕人寰。”苻容繼老老實實地重複。

    杜若飛憋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完後又去逗苻容繼:“化肥會揮發,黑化肥發揮灰化肥發黑,黑化肥發灰會揮發,灰化肥揮發會發黑化肥揮發發灰會花飛!”

    苻容繼懵了片刻,執拗地想要重複:“化肥會揮發黑化肥發揮灰化肥發灰灰灰灰花飛飛飛灰飛……”

    杜若飛樂到打跌。

    苻容繼雙眸各含了一汪水色,他微惱地伸手想要去捂住杜若飛的嘴,卻被杜若飛一把捉住了手腕。

    杜若飛拉著苻容繼的手順勢將他往自己的懷裏帶了帶,氣息交融,眷戀之人近在咫尺,杜若飛啟唇,一字一頓地說:“我喜歡你。”

    聞言,苻容繼忽而笑了,他吐氣如蘭,聲音細小卻無比清晰:“我也喜歡你。”

    杜若飛愣了愣。

    苻容繼剛才那一句好像是在重複,又好像不是。

    杜若飛有意再問,卻見那人已經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窩進沙發裏睡了過去。

    “嘖……”杜若飛認命般地去屋裏拿了毛毯給苻容繼蓋上。

    小白從裏屋蹦出來溜達到杜若飛身邊,蹭了蹭他的腳踝,杜若飛便將小白抱進了懷裏摸了摸它的耳朵。

    “汪!”阿黃奔過來吠了一聲。

    “噓,別吵到人。”杜若飛俯身將小白還給它:“阿黃,你的占有欲會不會太強了點啊?”

    阿黃嗚咽了一聲,歡快地搖了搖尾巴。

    “不,我並沒有在誇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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