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工作結束後,杜若飛如約和苻容繼去了超市買菜。

    兩人西裝皆筆挺,氣度都不凡,手裏推著車,認真挑著菜,惹得四周清一色的大媽紛紛側目視之。

    “你吃辣嗎?”苻容繼晃了晃手裏的一袋小米椒。

    “我不忌口,你做什麽吃什麽。”杜若飛說。

    “那可真好養。”苻容繼調侃著把小米椒丟進推車裏,又挑選了幾樣易保存的蔬菜。

    結賬後雙雙把家還,杜若飛喂狗喂兔子,苻容繼洗手作羹湯。

    小米椒和泡椒剁成圈狀,放油加薑、蒜、酸菜、酸蘿卜翻炒,再放肥牛、金針菇、黃燈籠辣椒醬繼續翻炒,然後加足夠多的水燉煮成湯,最後燙熟麵條過冷水,加入鍋中……

    苻容繼做好了兩人份的酸湯肥牛麵,用白瓷的碗盛著,湯汁濃鬱,肥牛鮮美,麵條勁道。

    雖說杜若飛從街邊地攤到高檔酒店也吃過不少麵食,但當他忍著想要大啖美食的衝動,故作矜持地夾麵入口後,便斷定了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最好吃的肥牛麵,他由衷地讚歎:“好吃。”

    苻容咬著筷子問:“杜總,你有什麽喜歡吃的菜嗎?”

    杜若飛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說:“肉吧。醬牛肉,紅燒肉,烤雞烤魚烤全羊。”

    苻容繼說:“這些我都會,有空做給你吃。”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杜若飛剛想說好,就聽見了急促的鈴聲。

    苻容繼連忙掏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眼屏幕接了起來:“趙叔,有什麽事嗎?”

    周遭安靜,杜若飛聽到手機那頭隱隱約約地傳出斷續的幾句話:屋子的水管……整理整理……可以了……

    “謝謝趙叔。”苻容繼掛了電話。

    “你家那修好了?”杜若飛問。

    “嗯,差不多了。”

    “準備搬迴去?”杜若飛又問。

    苻容繼以為他嫌自己住得久了,忙說:“這兩天打擾了,明天我會自己整理好行李的。”

    杜若飛沉默下來,欲言又止。

    苻容繼瞅著杜若飛的臉色,看不透他在想什麽,忐忑間無意識地攥緊了手機,棱角刺進手心也不覺得疼。

    “我是一個人住,你迴去也是一個人住。”杜若飛慢慢地說:“不如,你就把我這當作家吧?”

    聞言,苻容

    繼驀然睜大了眼睛,指尖不可察覺地微微有些發抖。

    “家”。

    苻容繼每每見到這個詞,腦海裏就剩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

    他的母親是戲劇團的演員,父親則是自由作者。

    戲子與文人,郎才女貌,在話本裏,演的是繾綣如夢又不食煙火的美好故事,但在現實裏,隻能為了窘迫的生活漸漸陷入凡間的泥沼裏。

    他們偶爾吵架,關緊著房門,窮盡粗鄙的語言叫罵——

    “我天天在外邊累死累活的上班,迴來還要伺候你個大老爺們嗎?做個家務你是會死嗎?”

    “天天喊你出去找份固定點的工作你不?守幾份沒人要的破爛稿子真把自己當個玩意了?”

    “所有姐妹裏現在誰不比我風光比我過得好,我當年怎麽就倒貼了你這個窩囊廢,窩囊廢……”

    狹小的三居室,尖銳的哭喊刺得耳膜疼,苻容繼自顧自地躲到衣櫃裏,試圖隔絕聒噪。年幼的他翻著學校發的成語教材認字,發現整頁整頁寫得全都是“貌合神離”。

    吵完架後,母親會再打開房門,過著自以為不會更糟糕、更悲哀了的小市民日子。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柴米油鹽,滿目苟且,從無可奈何到習以為常。

    即使不夠完美,但家還是家,苻容繼原本以為所有一切都不會發生改變,直到那天,他窺見了鬼魅。

    那日,學校組織高年級消防演習,於是給低年級放了假。苻容繼獨自在校門口徘徊了一會,自己走迴了家。

    家裏沒人,空蕩靜謐。

    母親應當是去上班了,父親不知為何也不在家。

    臨近了冬至,萬物蕭瑟。風從沒關緊的窗戶漏進來,在滯澀的空氣留下了冷意,衣著單薄的苻容繼打了個哆嗦,爬進了臥室衣櫃裏,迷迷糊糊之間睡了過去。

    他是被喘息聲吵醒的。

    苻容繼揉了揉眼睛,透過衣櫃的門縫向外望去,然後在下一瞬間,如墮冰窖。

    他見到了鬼魅。

    高大,赤_ruo,男人的模樣,恐怖如斯。

    父親被鬼魅壓在身下輾轉討饒,呻yin一聲接著一聲,斷斷續續。

    床板仿佛承受不住他們重量般地吱嘎作響,嘈雜刺耳。

    苻容繼被嚇得膽顫心驚,手腳冰涼,渾身止不住地在發抖,他想哭,卻又好

    像被什麽東西死死地扼住了喉嚨,連唿吸都覺得困難。

    眼前在發黑,他拚命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要隔絕什麽,可是沒有用,所有的聲音像無孔不入的小飛蟲,從他的指縫間鑽進耳膜深處,肆虐地啃噬他的神經。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屋外的大門砰地一聲打開,有人在尖叫,有東西被砸碎,整個世界開始坍塌,所有一切支離破碎。

    母親打開衣櫃見到苻容繼時,臉上的表情仿佛是見到了從阿鼻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媽媽還會迴來嗎?”苻容繼問父親。

    父親最近一直在抽煙,一根接著一根,家裏到處都是煙味,西下殘陽的光落進煙霧,朦朦朧朧。

    “會迴來的。”父親動了動眼睛,也不看他。

    “爸爸,我好餓。”苻容繼說。

    “哦,你好餓,你餓了……”父親重複著苻容繼的話,似乎過了很久才能反應過來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他起身去廚房,翻著這幾日被剩下已經焉巴的蔬菜,做了盤青椒蓋澆飯。

    苻容繼吃了一口,撇了撇嘴,飯菜裏似乎忘記放鹽了。

    但他什麽也沒說,安安靜靜地吃完飯,又洗好了碗,跪坐到客廳的茶幾前做完了今天的家庭作業。

    冬季的天黑得尤其早,不過八點的光景,餘暉的光線已經完全湮默到地平線裏不見了蹤影,再過一個小時,就正式入了夜,天色晦暗,空氣冰冷。

    苻容繼無所事事,早早地洗漱完畢,窩到了床上去,父親過來替他掖好了背角。

    “那媽媽什麽時候迴來呢?”苻容繼問。

    “快了。”父親說話時還是不看他:“等我走了,就迴來了。”

    “你要去哪?”

    “也不去哪,可能要永遠留在這裏了。”

    光影綽綽,苻容繼看不清父親的表情,讀不懂他話裏的意思。

    “快睡吧。”父親說。

    苻容繼是被尿憋醒的,他躺在床上天人交戰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喊了出來:“爸爸。”

    無人應答。

    苻容繼隻好自己摸索著爬起來,小聲地唿喊著試圖尋找著些依靠:“爸爸……”

    客廳沒有人,廚房也沒有人,濃稠冰冷的黑暗裏,時鍾滴答滴答地響著,更襯著這份詭異的靜,靜若廢墟,仿佛入了無人之境。

    苻容繼來到

    陽台,呆呆地抬著頭站了一會,月明星疏,銀光如洗,極亮但又偏偏冷得滲人。

    他不由自主地就打了個寒噤,一股莫名的恐慌從心底裏冒了出來,他跌跌撞撞地迅速跑迴房間躲進被窩,就好像隻要慢了一步,角落裏的魑魅魍魎就會撲上來撕碎他般。

    他沒敢從陽台上往下看,其實他一低頭,便能找到自己的父親了。

    他的父親正躺在樓底的地上,身下的血沿著水泥板扭曲的紋路慢慢流淌,然後逐漸凝固起來,遠處的路燈憐憫般地投過來幾縷微不足道的光,照出一片慘淡。

    冬日的夜晚冷極了,沒人會發現他,他將在這兒躺整整一個晚上。

    周遭都安安靜靜,悄無聲息,月亮目睹了一切,但它守口如瓶。

    有風吹進屋裏,被鋼筆壓在茶幾上的紙張簌簌地抖了幾下,紙上寫著的是遺書:

    “餘,數十年窮盡碧落黃泉,上下求索不得開解,今以此書與世永別,自省緣由,一負妻兒信任關懷卻不自持,二恨自己離經叛道眷戀同性。

    辜負信任尤可悔過償還之,戀上同性卻為原罪該萬死……”

    這一年,苻容繼九歲。

    再過7天,是他十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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