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路上不無熱鬧。多了李瓚將軍家的兩個小丫頭,她們的天真浪漫,嘰嘰喳喳,讓大家心情一直不錯。


    小援知道這兩個女孩子中一個將和自己有些關係。這兩個女孩子也知道這個小子和她們中一個有點關係。


    於是這隊伍中唯一稍有些尷尬的便是這三個小孩碰一起的時候。


    這兩個小女孩總是形影不離。而且不是特別聽李瓚大人的話,搞得小援的未來嶽父大人有些很無奈。和我都有些不好意思,隻能說自己小時將兩個小丫頭寵壞了,不時表示歉意,我還得多替兩個小丫頭說好話。


    不過這倆小野丫頭總是到處亂竄,也讓我有點擔心。我命小援在旁護衛,並無視了他的為難情緒。他也少不得被那幫損友譏笑一番。


    我是沒時間管她們了,且不說自己是這裏全體的統領,況且我這亦怡、亦忻兩個不時哇哇哭的小朋友還需看顧;俄何燒戈家的一幹不時歌舞載道的老少也需關照;自己車上還有一個需靜養的夫人和肚子裏不願靜養的小朋友。似乎我還忽略了一個從道理上屬於欽犯的人。


    我總覺得我這浩浩蕩蕩看起來稀奇古怪的隊伍不出事就太對不住天地良心了。


    於是,終於出事了,不過我認為這個責任是小援的。


    其實我也分不清哪個是嬋,哪個是媛,這倆小丫頭喜歡穿一樣的衣服,甚至喜歡互相裝對方。令我不得不聯想到另一對姐妹,隻是,她一個人會變成兩個,而這兩個卻喜歡裝作一個。那個不知在何處雲遊,這兩個經常不知在何處亂跑。


    大約聽銀鈴說,笑不露齒的是嬋,沒事傻笑的是媛。


    隻不過通常被蛇咬的時候,小女孩不太會選擇笑來作為感情表達方式。


    當時我隻知道某一個腳踝被咬了。另一個沒被咬,但表情看起來比被咬的更嚴重。


    我正待去後隊尋俄何燒戈家的人。尋思這些常年野外遊居之人該知道如何防備處理這些毒蟲侵襲。


    未想場麵上徐大人卻立刻出麵讓人用繩勒住小姑娘膝蓋部位,還說,誰幫著吸一下毒血。


    小援被毫不客氣地踢了出來。當真是踢出來的,我都能看到肇事的那隻腳。


    小援也毫不猶豫地捋開羅襪,看準傷口,道聲得罪。便吸了起來。


    媛或嬋姑娘一臉羞澀,又有一絲淺淺笑意。另一個,則看著場麵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忽然傻傻笑了起來。


    此時節,徐大人也沒閑著。擼起袖子,進了剛才小女孩玩耍的叢林,過了一陣手中多了一把草。遞給小援,說嚼碎,敷上去。


    小半個時辰,小女孩便說傷口沒事了,這才請俄何燒戈家幾位健碩的大娘給抱上大車。有人起哄讓小援抱,看了我眼神。趕緊住嘴。


    那日中午。小援卻吃不下飯了。說嘴酸麻,嚼不動。


    仿佛那個沒受傷的,還是不停給小援遞東西吃,還以感謝之辭輔之,小援還是很禮貌的,但是表情還是有些痛苦。


    自然。小援又遭眾人起哄。注1


    我問徐大人如何懂這些。他笑道,南方多蛇蟲。自己在廣信都二十多年了,自家院裏都不時鑽出一條。自己都被咬過幾次,如何能不知處置之法。


    我再次提起當初曾說過的與李大人聯姻之事,直言此二女,那個受傷的自然許給小援,另一個便許給徐大人之子,隻是有否考慮哪位公子。


    徐大人認為大兒子可能比較合適。


    我看他一定是認為這倆丫頭有些野,比較適合為武將的夫人。


    下麵情況就不一樣了,那個受傷的小女孩都乖乖呆在車上,隻是簾子不時掀起,看看小援。小援傻乎乎地也不靠著車,隻知道遠遠在前,偶爾迴首一望,也多半趕不上掀開簾子的時刻。那個剩下的小姑娘看來似乎也是無聊,在外晃晃,最多去看看俄何燒戈家那一車車奇怪東西便迴到自己姐妹身旁。


    這時就要提出一個叫老白的人。這個人通過大量縝密細致的斥候工作向我和銀鈴展開了一番兩個小女孩的對話。


    “哎,妹,你為何不喚那小將軍過來。要說你與他真配,名字都一樣。”


    “誰說的,文雄的名字是那個援。”


    “哎,你再不去找他,我就裝瘸去找他了。嗬嗬。”


    “你要幹嘛……你敢?”


    此下嬉笑打鬧,老白竟都模擬得繪身繪色。我隻覺一身惡寒,懷中銀鈴也似我一般,甚至還顫抖了一陣。


    “老白啊,你還有事沒事啊?”


    “哎呀,我也急啊,你說小援這樣,也不知道主動獻個殷勤。”


    “恩,我去找他說說,不過,老白,我其實一直想請您幫我刺探點消息。”這種人不打發出去,確實太危險了。


    “啊,大人,太好了。我老白一直就想著能幹點正事。”


    “您去一趟壽春和南昌。之前可以先去一趟陽翟、平輿,最後去一下彭城、會稽兩郡看看。最後從東冶迴我交州,到廣信來見我。你可願意?”


    “此滿堂之所長,必不負……主公之托。”


    我給了他許多錢,他認為他不需要,我說需要,能不出手,就別出手。


    他竟很有自覺,表示自己帶著太多錢,會被人懷疑為贓物。


    我和銀鈴竟都不自覺點頭表示讚同,但是我們還是給了他很多錢。銀鈴忽言道,可在上麵六家封國各買一個宅院,以作你的據點,便能避免常在當地人前顯身,走時也無需賣掉,但要記得在何處,以後我們再派人去也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老白誇海口道:老子隻要去過哪家宅子,閉著眼睛都能再進去,房梁椽子分毫不差。


    那夜,此賊飄然而去,隻給我們留下一封歪扭的辭別信,要說他認字出乎我所料,但字的別扭還是令人吃驚。相對來說,他長相還有可取之處,不過對於他的暫離。我和銀鈴還是終於長出一口氣。


    那夜,我們安心地睡在一起,沒怎麽說肉麻的情話,倒是暢談許久未歸的襄陽。鄉裏風物,種種過往。按說我們都不是襄陽人,但畢竟從小到大住了那許多歲月,襄陽終究是我們心中的唯一可稱為故鄉的地方。


    次日晨,我被銀鈴喚醒。我想故作惱怒。以換取些許好處,卻見她喜道:你看誰來了!


    睡眼惺忪地朝車門外看,頓時來了精神。


    “兄弟,小茜!你們如何來了?”


    “我們那日完婚,卻知再前一日兄長就走了。知道兄長事忙,但我們喜酒還是要請您喝一下。”


    言畢,竟用壇倒出一碗酒,遞與我。


    按說。空腹飲酒不好。但是既然大夫這時似乎也沒有什麽職業道德,我隻能有些疑惑地喝了,好像酒裏還有股藥味。


    兄弟啊,政事繁忙,因日子選好,不得不走。你看我這一行車馬。都照顧不過來。那日進宮麵聖,順路拜訪。聽你嶽父說你們在準備,便沒打擾你。這做哥哥的。對不住了。不過你專程跑來就為敬我酒,也不合適吧?


    哦,老師需藥,有些要到荊楚去采,囑托他人不放心,便讓我帶著藥工過去,茜兒便隨我來了。我先撇下藥工,和茜兒起早貪黑,快馬追趕,早知你與我們如此之近,我們昨夜多跑點就是了。


    可與我們順路?其他藥工何在?


    我們也先去襄陽,伯父說,您在襄陽有舊,有很多事情,您還能幫我尋諸多方便。其他藥工們乘車,應會慢些,不過應比兄長車隊快。


    好好,便與我們同行吧!


    有了正經大夫,趕緊引去李家妹子那裏。兄弟查說沒事,還誇我們處理得當;倒是弟妹說,這疤痕要緊不要緊,要不要想法除了。小女孩沒怎麽言語,不知誰插了一嘴:或許留著好,好分辨哪個是小嬋哪個是小媛。


    旁邊立刻有人正氣凜然地反駁:難道欲辨認,還先需扒開人家小姑娘鞋襪不成。


    眾人哄笑。


    忽有人悠悠言道:莫若在臉上做個標記,豈不好辨認。


    有人怒罵道:你個沒心沒肺的,這是什麽主意!小援揍這個混貨。


    那個混貨繼續不緊不慢說道:你卻要哪個小援(小媛)揍我。


    忽然大家一起喊道:一起上。


    小女孩和文雄都漲紅了臉。


    一番檢視加取笑,逼得我還得出來壓製。


    此下仍就嬉笑打趣不停,我都要發作了,但見李瓚大人笑而不語,我也不便發作。


    隻能向他拱手致歉,告恕自己未能管教好自己下屬之罪。


    李大人擺手,似乎毫不介意。


    還喚文雄過來。


    小援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又被人一腳踢出,這才醒轉,趕緊過去,一番禮數。


    我不便介入人家翁婿敘話,又帶兄弟去看看那個人,說幾處傷也無甚大礙了。


    安頓好兄弟夫婦到一個車上休息。迴自己的車看銀鈴在閉目養神,便轉向後車看看兩位小朋友。


    本來兩位小朋友正在睡覺,乳母見我忙起作揖,驚醒了一個,立時哭了起來。立刻引得另一個同聲附和。慌得我和乳母一同哄起來。


    好一番安撫,這才踏實。


    我不太分得清哪個是亦忻哪個是亦怡。但小孩長得快,我已經記不得這兩個當時有何特征了,我就更無法確認了。


    恬起臉來問詢乳母,答說大約這個是亦忻,那個是亦怡。


    我雖然不滿答案,但也無可奈何,我總不好意思責怪於她未能分清。畢竟名字是我起的,但她們的繈褓換了,我還真就分不清了。


    於是我心中決定將那個個頭稍微大些的叫亦忻,個頭稍微小些叫亦怡。並佯作檢視,再以此為正確答案,告知了乳母。


    雖然從乳母表情可以看出,叫什麽名字對她毫無意義。


    但我心情還是舒暢了些。


    兩個小孩安睡,我這才出來。


    忽發現車外多了一匹馬,一個人。


    我頭腦一熱,趕緊牽著他的馬先到稍遠處。


    眼見得稍遠,這廝果然以慣常語氣開始了:我楞你個兔蛋,你怎麽肯替我牽馬?


    還不是怕你小子胡說八道。


    哦。我還以為你怕吵醒孩子。


    咦,你都知道了?


    剛找不到你,尋到你的車。銀鈴姐在,和我說了。


    呃,你怎麽來的?


    廢你個狗話,老師來信。說你這裏人多,讓我們接應一下你。我作為鴻臚卿,你個挨千刀的越侯來,我還不得先帶些儀仗過來。


    你最近是有進步,用詞比以前輕柔很多。


    別說我了。你個挨牛踩的怎麽去趟洛陽就得帶個別人家的孩子迴來。這次還帶迴來倆。


    這一番解釋起來就囉嗦了。不過解釋完,這廝依然不饒人,指著我鼻子:要不是為了銀鈴姐,你這個作死的廝就該掛那。


    唉,好說我也……是你哥。


    哥你個頭,廢老子跑這許多天來接你。


    你……早……早來這麽多天……幹嘛,你遲……遲些天……我到了楚境,你再接我。


    個死結巴。說話都說不清楚。放過你了,我還有些其他事的。


    那天晚上,我在宛城外,接受了數百輛車。雖然看起來與普通車相似,但我知道這車的玄機。


    還是俄何燒戈家的人識貨:這車太堅實了點,若不是戰車。何須做成這樣。


    讓他們將各自的牛馬栓上這些車,包括雲書帶來的許多騎士也都將馬套上挽具。雲書帶來的各種儀仗旗幟。一車不拉地全部插上。儼然一個君侯浩浩蕩蕩就國之像。


    令我縱馬在外觀之,也不禁感慨。


    雲書不懷好意靠近我。小聲說道:這也就是老師,就你想不得這麽周全。還有,這車大半歸我楚,隻有一百輛是你的。


    我表示沒有任何意見。


    雲書表示強烈不滿:媽的,你咋都不抬杠,太沒意思了。


    我就是不抬杠,和同學們吵起來,大多會變成我結巴而失利的。


    但我還是問了他襄陽如何之類的,我現在最感興趣的就是這些。


    宛地數城皆有熟人,吳氏兄弟、子羽等人皆在此地,或為令,或為尉。我懷疑,名為交還陛下,隻是貢賦而已,其他仍在老師的掌控之中。


    忽發現這一塊送給陛下的土地著實有說法。其西接老二的秦,東臨劉焉、皇甫嵩。後兩位欲以任何理由進兵犯楚,不走宛城,則需防被外八軍、秦侯、老師甚至被借路的那位抄後路;走宛城,擔個謀逆的罪名不算,或許還會被秦楚加陛下之軍三向夾擊。而剩下與老師所接者,一下子隻剩下了劉繇、袁術和我,或許還應該算一個暫住的巴侯加隔在巴山後的董卓。


    吳氏兄弟大抵還是要先關心自家兄弟在我那裏如何,我自然一番誇獎。但思考了前番心中已然定下一個想法,我定將吳越留在越國為我所用。


    子羽成熟了許多,看來公文批多了就是鍛煉人。


    那日就在他那裏接了最新邸報一同觀看。中間有一條與我有關,朱大人終究被亡故了。撤吳公國,封孫堅為吳伯,丹陽中黟山(古黃山名,有黃山之名於唐)之西的黟縣,陵陽劃給隨侯,會稽中閩越故地章安之南(章安,時稱永寧,永和三年改名,在今溫州地界)的東冶(福州)劃歸我管轄。注2


    不僅慨歎,往者已矣,也怪不得鄭公如此寒心不願再牽涉亂爭之中。


    兩個小子還談到,既然有此邸報,老師也該能迴來了。


    之所以,我能早些迴來,就是想讓此事似乎和我沒什麽關係,雖然確實沒什麽關係。


    不過我卻已經想到還駐紮在南海那的桑葚累累(商升)、大蔥蘸醬(詹疆)、張牙舞爪(張雅)那一幹人應該都可以迴原本自己的治所了,這接起手來應是很快。


    銀鈴也同意我的意見,不過說,還是需派一員大將在此間鎮守,以防不測。


    我則認為無甚必要,隻需將來在揭陽外操練水軍時那人幫著看顧即可。


    但看銀鈴臉色,我補充道:不過能操練水軍者,未必熟練步戰,還是需一能戰於山嶽之間的良將。


    銀鈴這才笑著點頭,並一語雙關道:子睿頗識時務。


    入荊州界時。文棟兄竟親來接我,慌得我頗是一番見禮,銀鈴也與我一同拜見。


    將兩位公子的情況向兄長匯報。陳哥也很是開心,還讓我多給他兩個孩子磨練的機會。還對我很是珍重地行托付之禮。


    還得告罪,說自己去雒陽時緊促,一路不敢耽擱。沒能迴家看看,也未能與同學們相聚,此番便好了。


    次日日斜時分,大隊駐紮城外,與諸人安頓完畢。被陳哥叮囑完今晚要到州府赴宴後,我和銀鈴便乘車進了那久違的襄陽。


    銀鈴進了城就想走走,我指著她的肚子,她也說坐了這麽多天的車,還是走走更好。


    襄陽如故,還是那些店鋪那些酒肆那些宅院那些樹。黃昏時節,城裏泛著金黃,門洞裏穿來清涼的風。忙了一天的男人們在炊煙中談笑著今日的見聞。一如多年前一樣。


    為免被大街上歸家的鄉親們認出。我們很快轉進了小巷,這裏我們了如指掌。


    銀鈴笑著迴憶以前在襄陽城裏著急尋我的場景,我認為她可以不用迴憶,因為通常尋我一定是我玩瘋了記不得迴家,結果是最後我在家罰跪廊下,認真檢討。


    這對我產生了很大影響。我後來上學放學都很準時,至少到家很準時。即便夫子放學很早也能保證準時迴家。


    不消一刻,就轉到我們的老家。周邊鄰居家隻有小孩在路上玩。看見我們似乎完全不識,最多有人看著我的身高,睜大眼睛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門還是那扇門,並未關上。也不知裏麵是否換了其他住戶,隻能探頭張望。那院中原有的樹被銀鈴以安全緣由給砍了,後來栽了一株小樹,通常我不認識這些花草的名字,但通常那個東西要是結果我是多半能認出來的,當年種時還矮小,現在已經頗高,而且那果子很眼熟:梨。


    仿佛一切陳設都沒變。隻是我們離開了這裏。


    張叔張嬸不知是否還住在裏麵。未見炊煙,未見燈火,天色還有些亮光,或許確實還不需要掌燈。


    我和銀鈴都在門口看著,都有些遲疑,都沒敲門,也未喚人。可能區別是我在等著銀鈴,總覺得自己忽然喚出來有些唐突,未能凸顯家中領袖之地位。


    忽然,有一女聲在背後喚道:阿鈴!


    我沒注意,倒是銀鈴立刻迴頭;忽然歡欣鼓舞起來:阿萍,是你啊?


    這一聲讓我有所憶及,阿萍似是銀鈴關係最好的閨蜜,好像十年前嫁出去的,我記得銀鈴還哭了好長一陣。


    我小時候,也沒少挨這位大姐的折騰;像告密之類的事,她也沒少幹。我非常猶豫要不要轉頭,但是夫人在上,她手用力拉著我,我便隻能乖乖轉過去,跟上她的腳步,帶上一臉親切和藹,善意禮貌的笑容。


    阿鈴啊!真的是你!啊!這個就是小智啊!啊!我出嫁時。他才這麽高!現在都是大官了!怪不得你一直不著急嫁,原來等小智呢!哦,騙了我們那麽久說是自己弟弟,原來是有婚約的小夫君啊!


    阿萍,我們都十年不見了吧?你迴娘家麽?


    是啊,是啊。這裏年成好,跟著夫家帶孩子都搬迴來了。你看就那邊那個,八歲了。淘得很,一點不如小智小時候乖。你們的孩子呢?


    剛有,才三個月。


    哎,也沒辦法,等小智麽?嗬嗬。


    萍姐,問一下,你知道我們老家的張叔張嬸還在麽?


    在啊,我迴來後還去看望過,今晚應該早吃過,歇著了吧。


    銀鈴,你先和萍姐聊著,我去看望一下張叔張嬸。


    我轉身,幾步快走進了自己老家門,路過時,想敲一下,手舉起來卻覺得自己可笑。


    笑著大踏步進去,一切似乎還是原來的模樣。


    我不由得喊出口來:張叔,張嬸!


    立於院內,昏黃的夕陽下,黑洞洞的門中露出一張熟悉而皺巴的臉。


    “張叔!”我歡快地叫出來。


    “二少爺!”老人家也激動了。


    “怎麽不掌燈?”


    “哦,費油。吃過了,就打算早點歇息了。”


    “嬸呢?”


    他們的屋內幹淨樸素,一如很多年前一樣。隻是少了很多活力,或許是我們年輕人都離開了。


    張嬸幾年前忽然生了場大病,便臥床不起了,張叔通常就是坐在榻邊。和嬸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說說他們年輕時候,說說以前我和銀鈴。


    老師真是費心,每日會派婢女過來張叔張嬸照顧起居,隻是晚上婢女還要迴官府報道。所以晚上這院也就他們兩口子住,他們也不閂門,留給第二日早來服侍的婢女。


    張叔耳朵也變差了,常聽不清我說話,但他說話還算清晰,像是每天對嬸說,練出來的。


    所以,我能知道十幾日前。有一位姓黃的姑娘來過。


    他說。那位姑娘立於院中看著這院內的一切,卻不說話,又或坐在廊下沉思。


    張叔猜她和我或者銀鈴有舊。也不願意說話,或許說了,但沒聽清,看天晚了。還邀她與他們一起吃飯。


    她看著張叔給張嬸喂飯,竟哭了。


    天色晚了。張叔便把銀鈴房間收拾了一下,讓她住下。


    那夜很晚。那姑娘依然在各屋內徜徉。一步步很慢,時近時遠,時輕時重。


    第二日,她一早便不見了。


    但那日傍晚,她又迴來,又和他們一起吃飯。


    那晚,她沒哭。


    那夜,她睡在了我的屋。


    第三日一早,她就向張叔張嬸告辭走了。


    那夜宴席,與眾兄弟共飲,頗不熱鬧,公冶三叔向我抱歉說我師父和輕在南邊秭歸、夷陵處整飭軍務,不能到來,他們的家眷也搬去和他們居住了。


    銀鈴告訴我,似乎三叔和陳哥有些不睦,或許這就是陳哥讓兩個兒子去我那裏的原因。但她壓著我,不讓我亂說話。


    老師的兩位公子明顯都長大了不少,確實看著越發像老師了,但都不是娃娃臉,這是好事。還是要恭喜兩位公子的喜事。兩位公子與我關係都不錯,似乎比我的同學與我更熟稔,估計是老師說讓他們與我多親近。大公子說他最近與二公主已有信箋傳遞,二公主有一句令其很感動:望伯揚公子勿以蒔之公主為念,隻以君未婚之妻為名。


    我不認為我那個傻妹妹能寫出這個,多半是我那個自以為是我孿生姐姐的家夥代筆。


    我居然還真把自己當那個大皇子,心中告誡自己:一切皆浮雲耳。


    那夜,我們主動申請,睡迴我們自己的家。隻是,我們不用像故往睡在兩間,隻是具體到睡哪間,得看我們家主婆的意思。


    第二日,老師便趕迴來了,很是匆忙。


    老師與我聊了半晌,我便告辭離開了。


    兄弟和弟妹說要去房陵那邊,說那邊山上有很多藥草。陳哥找了幾個當地人作了向導,就此告別了。


    我們留下了李瓚將軍,但帶走了他的兩個女兒。小姑娘們安靜了許多,下麵一路便再無來時那麽歡快。我讓小援暫時也不要刻意接近她們。隻是尋到秋鸞,去與她們做個伴。還提醒她,你不是以婢女之身份,而是朋友身份去陪她們,你既是宋與張林之妹,便是我之妹。以士家之女身份與她們平等相交便是了。為此,還讓銀鈴替她找了件衣服。


    秋鸞沒有推辭。


    此下隨漢水而下,過雲夢。快至長沙之時,因水流和風向,需纖夫拉船。


    其間寫了封信給了師父,托長沙令送往夷陵給師父,自己便不耽擱地繼續了。


    隻是過湘南後便需步行,至泉陵才休整了幾日。


    此處,我要帶走一個人,送走兩個人,還要見幾個人。


    蘇家妹子和小羽,以及黃恬。


    我和那對母子說了她們的師父的情況,他們很是興奮,表示他們願意過去幫著師父打探。我說也好,三個人做個伴,一起還可以扮作一家三口,老白一個人太孤單了。


    其實。我就是覺得美醜黑白,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都搭配了。才是一個斥候的完整陣容。


    我沒和黃恬說什麽,隻是說,跟我走吧,到越國去。做點事情。


    他卻還是告訴我,他姐數日前來過,現在又去南邊了。


    我隻是答說知道了,你收拾一下跟我走吧。沒問其他情況。


    見到甘興霸、蘇飛等人,主要就是提及提防他東邊的鄰居。興霸頗不以為然。他說他派人進隨國探過究竟,然後輕蔑地比了個手勢,說:還不如當年老子錦帆時候和他搶買賣的水賊。


    我還是提醒他,越之北疆不設重兵,我之安全全賴興霸兄了。他拍了胸脯,若有隨兵由零陵入越,他提頭見我。


    過新道時,我稍有些緊張。畢竟自己在這裏挨過伏擊。未免出事。命偃旗息鼓,盡量安靜地通過,自己也躲進了車中。


    忽有箭至,正正釘在車門框上,車外隊伍大嘩,一片武器掣動之聲。但卻不知何處來箭,眾人惶惶。


    我趕緊用身體護住銀鈴。在扯過被子防在前麵。


    忽又一箭釘在門框,隻比前一箭稍下。須臾箭若連珠沿門而下,整齊排列。


    我與銀鈴麵麵相覷,都不消眼神傳情,都明白是怎麽迴事。


    我丟下被子,掀簾而出,隻見尚有一幹人守在車前,也是麵麵相覷,不知所謂。


    立在車上,“四,給我出來。”


    忽見右前山腰書樹木間露出一襲紅衣,隨即烘托出一張笑臉。


    隻聽穀內一聲唿哨,一匹馬自林間飛奔而出,紅衣男子疾跑兩步,隨馬來之勢,縱身一躍,便端坐馬上,沿山勢稍平坦之處,急速衝下。


    耳邊終傳來一聲:哥,姐,你們終於迴來了。


    手下一幹新人,視此人皆如神人,隊伍無需我命,自然讓開一條通道。


    隻有張林在那給小援補課: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左司馬厲將軍,越國第一上將。


    我卻對他無甚客氣,看他到得近處,劈頭就是一通大罵:你個小兔崽子,你姐剛懷上你哥的娃知道不,你這不是嚇你姐和肚子裏孩子麽?


    四立刻知道錯了。趕緊下馬就到車前向銀鈴賠罪,銀鈴倒是好說話,放過了他,還讓我別追究了。


    張林還在那絮叨著給小援上課:厲將軍就怕咱越侯,當然越侯就怕咱平國夫人。


    本欲和老四說兩句,聽到這裏,先過去給了張林一腳:能教點好的麽?


    四想笑,發現自己在我腿附近,沒敢。


    下車讓隊伍繼續行進,一邊和老四敘話:你如何過來的。


    他未及答,前路上一彪紅衣騎已近。


    我認得中間數人,知道都是老四族人。


    “這身衣服倒是不錯,很是喜慶顯眼。”


    “看郭旭那幫鬼子一票黑衣,看得壓抑,我鮮卑人尚紅,便讓我部眾皆換了紅衣,你看多精神。”


    “恩,是啊,呃,你如何過來的。”


    “哥,有個女人……你先過來點,別讓姐聽到。”紅衣賊拉扯我道。


    “有個女人騎馬到廣信,說要見嫂子。”見離銀鈴車遠了,才說道:“你說我們宮城的侍衛能讓她隨便進麽?不過她手裏拿了份信箋,說讓遞給嫂子,那天小南當值,信箋先傳給了他,他看了看,便給送進去了。”


    “然後呢?”


    “然後……不,哥,你不該感到奇怪麽?”


    “奇怪什麽?哦,小南能看得懂?”


    “嗯,好可怕吧?”


    “呃,我們還是談談信箋的事情吧!”


    “他說他沒見那個女子,聽嫂子說讓她進來,他就讓人接她進去,自己還故意避而不見。後來和我說這事,還說大哥在外應該又欠了筆風流債。哎,先說明了,和我無關哦,真是他說的。”


    “我沒問這個,我問,你嫂子看了後有什麽反應?”


    “不知道,我當時在軍營,這事也是小南後來告訴我的。也沒說那麽細致,反正你也知道她們倆見了。好像那女子後來就走了,不知道去哪裏了。然後嫂子就讓我趕緊出發來接您了。”


    “咦,你嫂怎麽會知道派你來接我?”


    “呃,您就國的邸報已到了。那個我前一晚看到了的。按說邸報要比人過來快,和那女子談了談,嫂子估摸著您就快到了。”也是。估計我要就國的邸報應該早於我出雒陽,這話問傻了。


    “哦。”我不知道該如釋重負好,還是該憂心忡忡好,隻能找些事情問問:“那個。說道邸報我想起一事來,有幾份邸報說我的事情不是很好的……你嫂子這兩個月還好吧?”


    “哦,哥!弟死罪啊,你弟妹犯錯了。”這小子居然先認了慫,不過怎麽都感覺不像是要求饒的意思。


    細問之下。終於把“流矢貫胸”之事原原本本講給我聽了。(可迴看185章)


    我長歎一聲:“時也命也。”


    “哥,你又攤上啥風流債了?”


    “哎,還是你姐那事唄!”


    “我姐咋了?”此子還看向了銀鈴的車。


    “那個姓黃的姐。”


    “哦。可惜沒見著,否則我該順道護送她走的。不過,也不知她去哪裏了。小南不知道犯什麽癔症,自己當值,竟不去見一下,他也認識怡姐的。說不定。還會留她。這樣您迴廣信,就能見她了。”奇怪,當老四出現我身邊時,我忽然就不怎麽想揍張林了。尤其他的紅衣,讓我很有揍他的衝動。但出於給自己兄弟留麵子的想法,我竟放過了他。


    這是涵養的提升。


    這小子忽然和我說道:“你弟妹也懷上了!”


    “啊。好事啊!恭喜兄弟啊!咦!你這表情是什麽意思?”


    “有個事情,有點煩心。婉兒老是和我想不到一塊去。”


    “啥事啊?”


    “這不天熱了麽?這又濕,我怕雪兒頭上長蟲之類的。想給她剃光了。”


    “哎,你別啊!那雪兒長大必會被人笑話的。”我嚇了一跳,我隱約知道鮮卑族有點奇怪的習俗,但這裏不能讓他這麽幹:“雪兒即我女,我可不許你這麽折騰我們家閨女。她會被別的孩子笑話的。”


    “你說的也是道理,可婉兒不知道又怎麽了,和嫂子說好了,幹脆把雪兒送嫂子那裏養了。還說,讓兄嫂帶比我帶好,要不然將來嫁不出去。還說,這胎若是男孩也送你那。我怎麽覺著,自己忽然沒孩子了似的。”


    我心道,換我作你,怕也不痛快,忽想起和銀鈴說過我們孩子的話,便編話哄他:“其實,這也是弟妹作娘的苦心,怕孩子打打殺殺折損了。你別擔心,其實我和你姐倒是想把我們的兒子托付給你管,你幫我教出一個如你這般的上將,我還你一個滿腹經綸的才子,如何?”


    “真的?”


    “我騙過你?”


    “無論婉兒這次生的是不是兒子,哥,您得送我一個兒子養。你瞧我定給你帶出一個蓋世的豪傑來。”


    “一言為定。”與他擊掌定約:“你先去陪你姐敘敘話,把這些話說於她。”


    將到謝沐,忽見道上一陣塵土,一彪黑雲席卷而來,端是我知道來者何人,仍有些莫名緊張。


    一幹新人也嘖嘖稱奇,我說是自家隊伍後,這幹人叫起好來,令我家老四頗是不屑。


    張林赫然成了消息靈通人士,他又得意洋洋地開始向小援介紹起來:這氣勢一定是郭將軍。


    郭旭之軍,甲胄整齊,盔翎鮮豔挺立,一眾軍隊沿道排開,在旁拱衛,隻餘郭旭飛馬入來。


    一番禮節端正,令我都覺得自己很是尊崇。說也是夫人派來迎接的。


    與銀鈴商議片刻,告別行動故意開始緩慢的銀鈴和大隊。與郭旭數十騎飛奔入越。


    我和郭旭路上長談了一次。我告訴他,他的人如果有親戚朋友在益州,不願在此處者可以去投。他苦笑道:董軍軍法嚴厲,縱有人思之亦不敢。


    我說,因為我要準備伐董了,我不會讓他去麵對自己的朋友,但是這事我得告訴他。


    其實我說的都是輕巧話。


    他應該聽出來了,所以也沒什麽感動。隻是感謝我據實相告。


    隻是我還有一絲疑惑,為何佩兒要派兩撥人來接我。


    但和郭旭還沒那麽熟稔,估計佩兒也不會這麽告訴她。


    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不知有無關聯,佩兒似乎也姓郭。


    一路過謝沐,富川,臨賀,封陽,兩日之內飛奔趕迴廣信。


    夫人扶著腰,由納蘭攙著,站在府門前,淡淡地笑著,看著我向她走去。


    隻見一俊俏女童已經走得頗快張手便向我走來,心道定是亦悅,我隨手抱起:“乖女兒,想父親了麽?”


    佩兒笑了出來:“夫君認錯了,那是弟妹家的雪兒,悅兒還在家中酣睡。”


    “四弟之女便是我家之女,況以後雪兒主要由我們教習撫養,此事已與四弟說好。”


    “這,怕不好吧。妾正待夫君迴來商討此事。”


    “沒事,我與銀鈴若產子,便讓老四教養,將他培養成一上將。”


    “呃,佩與夫君之子也可送過去,為何要送銀鈴妹妹的?”


    “你若產子,便是長子,將來要承越國之位,應研習文治。”


    “若此胎為女,如何?”


    “你與夫君長子為越國儲君,鈴兒與夫君長子為趙國儲君。”我說出了我的安排:“趙國需能統兵打仗之君,越國需文治安邦之君。”


    “為何要讓銀鈴與君之長子遠赴北國。”佩兒還是心慈,似已有不忍:“還是佩兒的孩子去吧。”


    “佩兒心慈多識,為夫有急智之賦,我與卿之子,適文治之功;鈴兒機巧多謀,我勇武有力,我與她之子,適武功之勳。”


    “我又領迴來兩個義女。戰陣上撿的,不忍心丟棄,也不放心托付他人,便抱迴來了。”我還是要匯報自己的“功績”或“麻煩”的。


    “抱迴來便抱迴來吧,我們養得起。”佩兒永遠是這麽善良體貼,讓我沒了任何打趣的想法。


    我隻是一手抱著雪兒,一手攬著她看著那日的天空,時近正午,卻陰雲密布,白雲山上也是煙霧朦朧,宮城上的大旗漸漸展開,露出個謝字。佩兒說:快進屋吧,要下雨了。


    注1:此注之前文字中並無人物錯置,如發現其中問題,此為作者特意為之。思前想後,還是先注為上,免日後再解釋為人詬病為狡辯。


    注2:提到此處地名,多注一句,廣信(漢時舊城址在今梧州)有一個典故值得記誦,就是今之廣東,廣西之名便來自廣信,廣信之東謂廣東,廣信之西謂廣西。有此一稱出自宋代,與江西名之來源的江南西道類似(唐代),時稱廣南西路,廣南東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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