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變


    第二卷天邊


    第一百四十九章上元節前夜


    按說我本就不是適合來這裏的人,某自認生性懶惰,茲念幼時衣食無憂,一切都由上麵大人們代勞,待得大了些,偏又運道極好,一路“爬”得頗快,更是越大便越憊懶了。這等事情,又是需勤快些的人來做,若不是銀鈴幫我處處打點,為我準備妥當好一切,我都有些不知道來這裏要幹什麽,能幹什麽,該幹什麽。再者我的記性又是那種即便天下皆識我,我卻仍忘天下人的人,難免交往之間與人生罅隙,為事後種種徒增不名牽礙。


    不過如果還剩一個我必須得來的理由,那一定是我的父母在這裏,而且居然還有兩對,這便是常人無有的怪事,幸好其中有一對是我的親生父母,這便是十分的必要;算上第二對,來這裏便有十二分的必要,如果他們的位子不是那麽高,或許能加重到十五分。不過在再算上這裏的朋友故人,便有二十分的必要了。


    所以,最終,洛陽,我來了。


    這次進洛陽情境又和前幾次進去不一樣了,而洛陽的風貌也和前幾次情景有所差別。


    迴想第一次進洛陽,剛剛黃巾事定,來到這裏除了陳哥,我和我的其他同學一樣,隻能算作幾個荊州鄉下的土包子,原來以為襄陽便是天下最大的城,進了洛陽才發現很快就看不到周邊的城牆,自己也深陷在那無邊的亭台樓閣之中,打量著周圍的高屋華欞,也會眺望遠遠模模糊糊的宮城,以及環視周圍熙熙攘攘各種各樣的人物,一切都那麽新鮮,那麽令人興奮,想著多少明臣良相的過往,試想自己以後亦能在這裏幹出一番大事,直至封侯拜相,名揚天下。而第二次則有點滑稽,已經封侯,也算立業的我,卻正自逐流徙而北,記得本是打算順路經過洛陽看望我的兩個荊州同門兄弟,算是道別,也算是交待點後事,結果前麵隻管連著幾天一路跑,想著各種事情,正欲快意恩仇拋下種種,便頭腦發熱走過了路,然後從北門進的洛陽。其時,洛陽大亂初定,一切都又都在恢複生機,或許我並未直接看到這份生機,隻是孟德兄的出現,讓我堅信這一點,我相信未來能整肅天下的人,若不能為我,便一定是他,即便不能是我,亦決然是他。再想那第三次,我真是在這裏幹出了一番大事,不過卻是我帶兵衝進了洛陽,目及之處,屍橫遍地,所見之人,人心惶惶;那次,我在城外還居心叵測地打算把皇後賣了,還帶人馬肆無忌憚地踏了皇城捎帶上金鑾殿,還在皇上麵前打起了瞌睡,甚而衝皇上皇後發了好幾通小脾氣。再後來一次,我倒是沒有進洛陽,但正是我調度了百十號人又幹出了一番大事,幾乎把洛陽鬧了個底朝天,居然還把黃門寺的大牢都給劫了。


    越想背後越涼,最後竟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當時種種情況及天下形勢,當真十條命都不夠我糟踐的,雖然我本不應該叫謝智,但這個謝姓確實好啊,當即我就心中祭拜了自己的祖先,雖然根據史書應該找不到這兩位:一曰謝天,一曰謝地。


    想得口渴,雖然感覺有些奇怪,但是最近一兩日確實總覺得口渴,可能是出冷汗出的。


    或許我的手下也想了很多,他們也經常喝水,路遇河水,常需專門停下汲水。


    當然,似乎實際情況是最近天氣有些出奇的暖,甚而張林經常想下河洗澡,都被我和宋勸阻了,但我們也常需鬆開衣襟,敞開外衣,還經常感覺有些汗意,倒是徐征大人什麽時候衣服冠帶都是整整齊齊,沒有絲毫差池。害得我每次要與他敘話還得正好頭冠,整好衣服。


    幾口涼水下肚,心便安穩了很多,安頓下自己的思緒,抬眼看著洛陽城郭。周圍物事皆有別於往日所見,從南邊引道所通的平城門外便有了新事物,南城門外雙箭塔間多了一張頗大台子,裝飾頗為考究,氣派,像是有特殊用處的。周邊儀仗侍衛也都很是雄壯整齊,自有皇家氣派,但偏有一個頗是無賴的人站在其上,而且我還知道,這人專為我這般無賴。


    “那個大個是頭目吧,快來快來登記,姓字名誰,哪裏人士?”此人一本正經站在台上,一隻手背著,一隻手指著我:“快點下馬,皇城根下,給我規矩點。”


    我也給他麵子,馬到台前,便停住,利利索索下馬,一拱手:“這位官大爺辛苦。”


    “哪能有你辛苦,至多和你一般辛苦。”他似乎立時明白我打算要說點什麽,趕緊推辭我的關心。


    “這時節,雞都早歇了,你還在喊話招唿,你豈不比雞都辛苦。”


    “唉,哪裏哪裏,狗都迴家了,你還趕路,唉,你自然比狗勞碌。”


    “哪裏哪裏,你不也沒迴家麽,況且你這迴兒還沒吃上東西,還不如豬,當真豬狗不如,辛苦辛苦!”


    “洛陽便是我的家,況且,你不也沒吃東西麽?你也是豬狗不如咯。”


    “行路之人,怎能不帶幹糧?鄙人飯量大,一路沒停吃。”


    “那你和豬有何之別?”


    “正如吾與君之別。”


    全台子的士兵都在那裏竊笑,偏這台上台下一對仿若閑人般說得甚是開心,隻惹得後麵宋玉東嘟囔了一句:雞犬不寧。


    鬥嘴一番,照例沒有勝負,即便有勝負,勝不獨喜,負無餒意,都開心得緊。終究開始造冊,這一番需把手下人數清點一番,我還得簽字畫押一套方能手續齊備,這給皇上他老人家上貢也是件辛苦事。


    忽然,此人又肆無忌憚地無視所有人般大聲嗬斥我:“你,哼,小子,居然讓我等了這麽多天!”


    我除了笑,聳聳肩膀,還打了個哈欠,也實在沒有什麽可解釋的,因為我知道他不需要我解釋。我湊到台前,把胳膊搭在台上,卻沒防著這小子搗我一腳,我也順勢跳起來給他屁股上還了一巴掌。惹得這小子奪過旁邊衛兵手中之戟差點便要來擊我,逼得我也作勢要遠離“是非之地”,他這才大笑平息手頭活計。


    未想他忽然在我旁邊小聲說道:“嫂子據稱有了?”


    我自然很驚訝:你如何知道這麽快?


    他也很驚訝:銀鈴姐當然會顛顛地修書快馬通報你老爹,你老爹他老人家還不樂得風風的,自然請我們都過去唿哧海吃了一番,你還是侯(猴)呢,這點屁大事情都不知道。


    我很不滿:你這番詞,又是跟誰學的?


    他思索良久,很是深沉地迴答:我學自雲書,雲書學自破六韓烈牙。


    我憤憤道:迴去一定修理番這王八羔子兔崽子。


    他還笑著幫著“師公”解圍道:快去見你父親吧,老爺子開心死了,期望你們能給他生個孫子呢。


    我悠悠道:孫女不行麽?


    他亦悠悠道:是啊,根據你這出息來看怕真是孫女了。


    不是我忘了,我知道他生的也是女兒。我雖然號稱捷才第一,但當時不知怎的就是要放過這麽好反唇相譏的機會,心中隻是隱隱作痛。


    此人忽然似乎感覺到點什麽,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頭。隻是問:“這次過來一路上可順利?”


    “你不是迴荊州了麽?”我沒有迴答他的問題,或是沒有注意他的問題。


    “這不忙麽,老師便差事我過來受你們待見了。”他頗是囂張的在我腦袋上架著帛冊翻看查點一遍:“應該全洛陽就等你一個了。”


    我感受到腦袋上帛翻動的感覺,正欲發話,旋即他肯定地說了一句:“嗯,就差你個越侯了。”


    “今晚你來我這,還是我去你那,兄弟們聚聚。”雖然對此人確實有些無可奈何,但是還是很開心。


    “怕這幾日,你我等兄弟都沒有這份閑空嘍,不過你說聚聚,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了。令尊大人忙著張羅朝廷事情,老師看顧著上元節籌備,隻是孟德大人有給你的一封信,他去洛陽周邊巡視上元節衛戍崗哨了。他們都不能親自來接你,不過給你一封信……一封信……嗯……噢,在這……”他一邊說著便在身上找這封信,手上物事多,口中便絮絮叨叨說不完全話,最終在我肩膀上放下帛冊,還擔上支筆,才終於在懷中找到一個錦囊:“其他人一封沒有,這幹人都很憊懶。都說你終究要來,來了再說,倒是子玉手下一個辦事頗是利落的校尉來問詢過你數次,還和我打了不少次招唿,直說子玉在宮中那裏乖女婿般伺候著皇上皇後,抽不得身。”他看見我看著他,“當然,這是我說的。還有,這些也是我的。”他一身正氣地拿走擔在我身上東西,在我前麵:“現在你可以走了,當然,你也可以看完信走;自然,你也可以等我收拾完陪我一起走。”


    沒想宋後來說,徐征當時便在我們身後,我們言語打趣的時候,他便聽著,開始還有些皺眉,等我們說到這時卻笑起來,甚而還和宋玉東說道:“能與我家君侯這般說話的,應是當朝司徒王大人的賢婿荊州薑子涉大人吧?”


    當時我並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恐怕當時我便要轉身,看著我的司徒大人半晌再加一句:“終知大人何以得於天南為兩千石太守二十載有餘了。”


    不過,如果真的看了半晌,我可能什麽都不會說了。


    那時,我隻是樂滋滋地,心中又是感動,又有些急切,正要打開這信,嘴中吩咐台上無賴:兔崽子快收拾東西。便聽得耳邊傳來近前急促的馬蹄聲,一聲高唿已傳來:“來的可是我子睿賢弟!”


    我揮手讓自己的衛隊隨從讓開,疾步往來時之路,便往昏黃中急速奔來的馬隊揖手而拜,我手下之人,原本還在馬上的也趕緊全部下馬,便在我身後兩邊排開,和我一道行禮。


    片刻孟德兄已至眼前,我也立刻禮畢,上前幫孟德兄穩住馬頭,孟德兄順勢翻身下馬。這番兄弟重逢相擁,當真感慨異常,隻是他第一句話,當真讓我吃驚。


    “想死愚兄了,恭喜賢弟啊!”


    隨即還朝台上拱手,“子涉大人辛苦!”


    我至少琢磨了片刻有餘,恭喜,恭喜什麽?最後一個到,光榮地獲得覲見皇上的最後一名?所以我,換上了不解的神情。


    孟德兄立刻察覺到了,立刻撤下笑容,也換上了不解的神情:“你的安國夫人不是有了?”


    “啊,原來孟德兄也知道了!”我有點驚訝,老爹是不是都快張榜把這個事情公布天下了。


    未想孟德兄更驚訝:“此事你的平國夫人當然會立刻稟報你的父親趙公,這幾日得到消息,令尊大人早就樂得坐不住了,就等你到了,還要為你擺酒宴呢!”


    “這這,早了點吧?”我真有點不好意思,老爹也真是,也不問問當事人的意思。


    趕緊想了個方法掩飾,隻管引見身後幾員隨行官員,讓他們與孟德兄見禮,雖然介紹到張林的時候有點擔心,不過擔心是多餘的,孟德隻是禮節性迴複張林,卻對宋玉東露出了欣賞的眼神,甚而似乎和徐征很熟識一般攀談兩句。


    下麵不由分說,孟德兄拖著我便要去老爹那裏,隻是在城門口衝子涉拱手並大聲致謝,子涉非常禮貌且“賢淑”地迴禮。這倒是我第一次看見,以前在我家裝老實,還在銀鈴麵前努力拿表現的時候也沒有現在這麽規矩,但孟德兄一出現,此人便非常嚴肅認真地履行著自己應盡的責任,以及表現出官差大員的派頭看著我。但我還得和他打招唿,表示沒法等他一起走了,他便立刻偷偷打起手勢,大致意思就是要求我得給出補償。


    沒時間迴複他,隻能在馬上攥緊拳頭轉身衝他晃晃。


    父親府第那條路上皆是官宦門第,這時節正是張燈結彩,清掃一新的時日,經常有大小官吏進出,見到我們的馬隊免不得帶上笑容恭敬作上一揖。不知城西邊的普通百姓如何,可能如此這般熱鬧?不過無論如何,怕這邊的人永不會像那邊人般不用為這朝廷之內,官宦之間種種憂心。那邊人也永遠不會像這邊人永不會為了每日衣食而操勞。百丈之外,宛若兩個天地,兩邊若都有笑容,一麵相由心生,一麵或由心動;兩處若都熙熙攘攘,一邊乘興而往,盡興而歸;一邊為勢所趨,身不由己。


    行之父親府第門口,孟德兄卻忽然告辭:“見到賢弟太高興了,有些糊塗,竟忘了吾需立刻入宮麵聖複命。這就去了,晚些,愚兄自當登門拜訪,與賢弟好好聊聊。”


    拍馬走不兩步,孟德又迴身,“賢弟,我若麵聖,報不報你已至洛陽之事?這幾日,聖上與娘娘常念叨曰子睿孩兒該到了。”


    聽得我心中又是一暖,不過這時節確實有點晚。孟德兄是有軍務,我本無什麽重要大事,還是讓我這對父皇母後早些休息為好,明日有他們勞碌的。不過我還是說:“便說我已經趕到,得知皇上皇後惦念,智甚惶恐,今天色已晚,請皇上皇後早些休息,明日智立馬上朝麵聖。”


    待得目送孟德遠去,方自下馬,也不著急進去,甚而在門口不知為何有些得意地看看門口的各種擺設。事後被某些人形容為“非常小人得誌”地衝後麵打個手勢,喊道:“下馬,請到我家來做客!”


    不用我進去尋,這門口早有進去通信之人。於是在進門處就見到了疾走而來母親,母親注意到我後麵一大批人,立時把我牽到一邊,卻慌得後麵一幹人眾,作了揖,還得隨著我們的去向,隻得我趕緊讓他們禮畢,讓母親命人幫著安排住下。


    母親沒幾句便急匆匆打發了,然後自是帶著笑臉先上下很是細致地看了一遍我,正在我自己也轉身抖袖順勢來了幾個亮相後,順便說自己和母親並非分別很久,不礙事的時候,母親忽然提了個奇怪的話題:“佩兒先有了孩兒,雖然我更喜歡銀鈴孩兒,但恐怕還是得立佩兒為正室了。”


    我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麽,這個問題非常出乎我意料,而且非常難迴答,偏巧自己的急智也不知道去哪裏了。心中詫異的是老娘怎麽關心的問題都這麽奇怪,隻能支支吾吾說,這事以後再說。


    父親還未歸來;母親四處張羅;小妹,琪姐都不知去向,我也沒有問;安頓好隨行的人;尤其叮囑張林不要亂跑,讓宋替我看住他,還專門問候一下我的徐司徒。於是很快我就不知道我要幹什麽了。


    不過如果讓我什麽都不幹,確實還是比較難的,所以,在廳中榻上隨便坐下,我就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到洛陽就不能不想起來亦悅的事情,小亦悅不知道怎樣了,她的父親究竟是誰,究竟是為什麽,非得栽贓我。就不能換個其它什麽劉姓諸侯,其實我就是一幌子,根本算不得什麽當世少年英傑。雖然漢中之戰到現在都掛在我的名下,但其實除了大方略是我提出的,其他都和我無甚關係,戰場指揮是陳哥,各方協調是其他兄弟,我就是在中間上去參與了戰鬥,宛如一個普通將士。董卓算是破釜沉舟,欲一掃荊州,放當時的半年前,這仗都不用打,荊州便歸他了。忽然有些明白我這個幌子的作用,之前麵對他的使節,我的表現是非常“衝動”的,如果看著是我指揮,而不是一個明顯的中年將領,他們一定會放鬆警惕。其次,如果戰局陷入僵持,董重在京中終究有些勢力,怕對我們不利,那麽,我忽然有些出了一身汗,如果真如此,我怕就是這個挑起戰事的第一罪人了,或許我尚年少,也有個萬戶侯的爵位,或許不會重罰,但大多逃不過一死,這便是後來,老師可能促成聖意讓我與父親做了過繼父子,怕就是讓我趕緊有所攀附,和聖上掛上點親戚。再到後來,給皇上當義子,以及發現我和父親是真父子,便是後話了。


    銀鈴和佩兒真辛苦,一個忙裏一個忙外,我則是個庸人,什麽忙都幫不上,看我兩位妻子,誰不比我強出數倍,卻為何世間女子地位低,男子地位高。再者,戰士流血,農工辛勞,便都是為了誰,朝廷如何能夠壓製整個天下百姓軍民為其所用。


    我忽然感覺我就是個傻子,什麽都理解不了,什麽都不清楚。


    “喂,傻小子,看誰來了?”母親在門口忽然出現,一聲唿喚把我從沉思中打斷。懵懵地抬起眼睛,看到一個燈火中一個渾身戎裝的非常精神的俊美“小個子”。立刻精神就來了,“二!是你。”


    “仨,可好?”他也笑著看著我。


    “你什麽口音?”趕緊拉他坐下,對他那聲“仨”頗有興趣。


    “我們那邊老百姓的口音,都這麽叫。”不過,我忽然對門外站的另外一個人產生了興趣,“那位將軍頗是不凡啊。二哥你長得帥氣就行了,咋你的手下都是這般英氣逼人。”


    “你這咋又哪裏來的?”


    “四。”


    “噢,果然,感覺啥不良言辭,都能和四扯上點關礙。”他和我說笑了一番,立刻對外麵說了一句:“差點忘了,校尉,進來,你怎麽還在外麵,申公府第,無需你的護衛了。”


    這位將軍著實氣勢不凡,令人一見便有結交之意,隻見這位好漢進來兩步,依軍禮行事,便道:“身有甲胄,不便行禮,秦侯,越侯見諒。”


    “校尉,你別客氣,這是我義弟,便都是兄弟,這邊坐下,就是,別拘束,拘束便是不給老子麵子。”


    “你後麵這倒口,聽著耳熟。”


    “嗯,西北馬賊都這味。上次我們在大那裏喝醉了,還談過掃平馬賊的事情,大以前在馬賊叢生的山堆裏帶著族眾殺出來的,自然熟悉,便學了些馬賊的黑話,大這次得看家。老子肯定得出門,老子大哥當然必須得在家看家了,不過老大樂得不過來,他在秦國悠閑快活著呢。”


    “嗯,四也被我留家裏看家了,你個秦侯倒真深入百姓……不過既然與這位將軍如此熟悉,為何還稱之為校尉,不能直唿其字麽,咋還用他的官職稱唿。”


    “他姓秦,名校尉,無表字。”


    我至少緩了幾個須臾:“嗯,我明白了,說來也巧,我那裏有一個謝沐縣,縣尉也叫謝沐。令尊大人很有遠見啊。知你要做秦國的校尉,這名字倒真取得好。”我這後一句便是對這位校尉說的了。


    “嗯,那是自然。”二也附和我,並和我一起笑著看著這位。


    他倒不生分,頗是落落大方,稍一拱手,便答道:“少時,家裏窮,爹娘並未給俺起名,隻有個乳名,用得賤字,不好聽,就不說出來讓兩位君候見笑了。六歲上頭,給家裏放羊,到七歲那年,有一日來了馬匪,搶了俺的羊,還要抓俺,俺就沒命地往山上跑,山上有石頭,馬賊快不了,也下馬追俺,眼看到山頂了,俺心裏怕死了,怕這迴死定了。忽然感覺後麵沒有人追了,迴身一看,一隊騎馬的人過來,把馬賊給圍上了。”


    我心裏立刻就能聯想到這個領頭的應該是一個校尉,以及他這個名字的來曆。


    “領頭的那個人,別人叫他護羌校尉,俺開始聽成唿搶校尉,覺得前兩字好難聽,後麵兩字校尉還不錯。他人挺好,還把俺從一塊石頭上抱下來,放在他的馬鞍前麵,帶著一起下山,還說,娃,沒事吧。”他說起來,仿佛便是昨天發生的,說著,還露著笑容。


    “俺當時啥也不懂,也不知道謝謝人家,隻管數了羊,發現馬蹄踏死了四隻,想著迴去沒法向爹娘交待,又不敢找人賠,就哭了,挺沒出息的。”他自己又笑起來了。


    “你很不錯了,我們家二,八歲之前還沒出過門呢。”我毫不留情地嘲笑二。


    當然肯定有反擊的:“你十六歲還被姐姐牽著手走。”


    “那是我夫人,我愛牽多久,牽多久。”我晃著腦袋,非常得意地迴擊。


    忽然他義正詞嚴地打住了我,示意讓校尉繼續說,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校尉倒更有些不好意思說了,於是我們都一起請他說完,尤其是二,奇怪,似乎他是聽過的,但還有興趣聽,這倒讓我不免掂量起來了。忽然想到一個護羌校尉的名字,想起一個人來,此人倒真是做過這個官職,時間也差不離。


    “那個校尉人很好,安頓好打掃戰場,騎馬,幫趕著羊迴家,然後俺還在外麵哭,他在裏麵幫我說話。”他頓了頓,“後來爹娘一點都沒有怪俺,倒是經常提及,說那個官是好人啊,那樣個官現在難見了。娃啊,長大要像這個人一樣啊,後來,俺說了他的名字,當時就是以為唿搶校尉就是他的名字,爹娘說,校尉是官名,大概唿搶是他的名字,說,娃沒名,不能起恩人的名字,就用恩人的官職名字吧,記著人家的恩德,以後就叫俺校尉了,平時就是尉兒尉兒叫。”


    “後來你去找過這位恩人麽?”


    “沒有,那時小,哪知道這麽多。不過恩人倒是找過我。”


    “哦?”我對這個故事非常有興趣了。


    “那天,他一個人來的。給了點米和肉,擔在俺的頭羊背上,讓帶給俺爹娘,說他要走了。俺忽然感覺有些急,居然出口問他為啥,他沉默了很久,俺還一直問他,他竟然真跟俺說了,他說他犯了錯。現在想起來,他一定是有很多事情沒法說出口,憋屈得緊,居然找一個小孩吐露,他說,因為他的過錯,好人被殺了。他是學武的,他說,他現在覺得武不能改變這些,他要去學文,看看能不能改動點這些東西。問他走哪去,他往南邊一指,南邊,很遠的南邊,有一個叫荊州的地方,那裏有很多很有名的文人,大哥哥要去學習。”他又頓了頓:“此後,他就再也沒有來過。後來,俺迴去告訴俺爹娘,爹娘好像早就知道,後來送俺走很遠去一個先生那裏讀書,我問先生,哪裏是荊州。先生也說南邊,大了些,發現先生似乎還很向往荊州,後來曾和我們說,以後若要求學,不必去洛陽,而當去荊州。”


    我早早便確定了這個人是誰了。甚而,老二早就知道,他的眼神似乎就在說:“你知道是誰了吧?”所以,我衝著他點了個頭,嘴做出個陳字的口型。


    顯然他還沒有告訴秦校尉這件事情,或許是以後要給他驚喜,不知陳哥這次可否會來,不過老師來了,陳哥來的可能性就不是很大了,這荊州總得人看著,想來想去,如果不考慮師父和三叔,那就得是陳哥了。也不知道這次師父來了沒有,不過現成這裏有能問的人。等與秦校尉閑談告一段落,我立刻轉向了二。


    “二,師父來了麽?”我知道子玉也去討教過槍棒功夫,這番問,他應該知道我指誰。


    “沒有來,他和陳哥在看家。”他故意提到了陳哥,顯然別有所指。


    緊接著我們談到了各自屬國之事:“仨,聽聞你……未整軍備,倒幹了一兩仗。”


    “我沒打,南海是讓銀鈴去打的,是不是奏報上說是我打的?”


    “沒專指弟妹,也沒說你,就說你那邊平了南海叛亂……你如何還不整飭軍備,越國要用兵的地方多。”他剛說話,似乎自己也忽然恍然大悟:“噢,你與我不同,你無外患,隻有內憂。哎喲,怎麽這時我才想明白,估計是一直琢磨著對付北麵鮮卑和西邊羌人了,虧得四沒來,否則還不好說這話。”


    不過我可不介意他悟不悟:“你得尊稱一聲銀鈴姐。”


    他很想當然的無視我的反駁,繼續道:“你那還有不少地方還亂著呢吧?咋整啊?”


    “你現在越來越像西北人了。”我沉吟了一會兒,慢慢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交州之事,多為民變,且中蠻夷較多,多在山川之間,不易亦不宜攻伐,臨來之前,剛算收服了鬱林一支。待得明年開春,春令接濟一番,其北或可平。合浦之變,多為漁民,或為獵戶,也得先禮後兵,不可傷民啊。九真,日南皆有化外之地之意,或許我還得仰仗交趾的士燮,或者合浦也得交給他,總之不打比打好,而且我是冬天過去的,我現在滿腦子都是明年的耕種,雖然那裏天氣暖和,一年能種兩季,但也誤不得。招兵買馬,整飭軍務,我目前沒這個閑錢。老百姓也沒有這個時間。”


    “你越來越像個老酸儒了。”二撇了撇嘴:“都是漢中大戰把你給害了。”


    他忽然笑了:“不過,很好,跟著你的老百姓有福了。”


    “別誇我了,如果我換作你,估計也得每日操練,從牙縫裏擠出錢來招兵買馬。每日都得想著怎麽對付鮮卑,如何看住董卓,還有提防韓隧馬騰,夙夜無寐啊。”我歎了口氣。


    二忽然一抖:“越來越像了。”


    不過沒有讓我解釋什麽,他也很快進入一種酸儒狀態:“你當年漢中一戰,打完就跑,你可知道,這一仗,荊州幾十年家底給你打空了,很多軍隊都被迫解散,有些屯墾,有些還鄉。你走後,老師好像還用很多不知從哪裏籌措到的錢安置百姓,整頓民生。我現在的秦軍也是收編了不少前些年解散的,現在在邊境上也在屯田,明年如果碰上什麽天災,明年秋後我的軍隊都要沒有糧了。都你小子,一切為你小子所賜,一切為你小子所害。”


    我朝他笑笑,什麽也沒有說,他倒是笑著接著說了,但是卻沒朝著我:“我猜也該來了。”


    順著他看的方向,看向屋外,就看著家丁帶著幾個官員進來了:“父親不在,他們來這裏做什麽?”


    “仨,你傻了。”


    自然應該是以找父親的名義,“順道”撞見我的,而絕不是“專程”來找我的,這一路進來官員們基本都該知道我到了,我和二談這麽長時間,足夠他們準備好了。


    “噢,咋不能說父親沒迴來,別讓他們進來。”


    “仨,你又傻了。”


    大過年的,娘肯定不會攔著別人,最起碼讓坐坐,呈上幾味點心招待一番。


    “他們都是誰?”感覺都見過,就是一個都不認識。


    “仨,你傻透了……不過我也不認識。我就知道他們官職,不過你別管他們是誰,就聽聽他們想從你這裏得到什麽就行了。校尉,我們撤開一步,讓我家仨迎賓。”


    他們果然似乎是我認識,說名字,感覺應該是聽過的,就如看著他們,我似乎是認識的一樣。他們的官職我則還挺清楚,至少我知道朝廷是有這個官銜的。


    他們確實是要套我的口信,知道這下麵以後一陣子朝廷或者說輔政卿們將要如何。不過他們應該得失望了,我隻能說我剛來,未曾與父親見麵,也未覲見皇上,隻與孟德兄同行了一陣,並不知道其他什麽事情。


    他們似乎不信,拖了相當一陣,這一陣不打緊,先後來了四五批官員,前麵的幾個有要迴避的;有說我父親尚未歸,待得明日再訪,免得妨礙我休息先行離去的;也有留著等著和後麵來人一起繼續拐彎抹角來探我口風的。


    他們似乎認為,我肯定已經得知將要發生的一切。


    我努力爭取讓他們明白我真的不知道。


    當然,我越這樣,他們似乎就覺得我肯定知道。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


    倒是二樂得看熱鬧,窩在廳後的簾外,不停地吃著喝著。等一個多時辰後,屋內燈火輝煌,我好不容易脫身出來的時候,一張幾案上的點心差不多都被這二人吃掉。二人還笑嗬嗬地談這談著過往我們書院的軼事,自然大多數都是我的,而且不算好事的那種。


    “你二人倒得清閑。”我過往便坐下,隨手在桌上漆盤中搜尋殘餘可食之物,隨即就得大聲嗬斥:“怎麽都吃光了!”


    不過二立刻轉移了話題:“仨兒啊,看來侯沒有白當,有點侯樣了,此番應對很有侯體。”


    “注意點,你也一侯,別侯啊侯啊的。”


    不過我可不關心這些,立刻叫住過往的一個仕女,讓她再上點吃的,我說就上這裏原本盤子裏的吃的,這仕女端詳了半天漆盤,我開始不明所以,待得我自己觀察一番,立時無可奈何:“吃得也太幹淨了!不知道,還以為你們餓了三天了。說吧,這裏原本放什麽的?”


    然後就見二和校尉二人,比劃著,說著,比如黑的,四方的,小半個巴掌大小的;白的,軟的,酥酥的。總算讓仕女知道了,應承著便掩麵笑著離開了。


    “其實,我和校尉都餓了好長一陣了,每天都吃不飽。”二這話不像侯說的,像逃難的饑民說的。


    “咋了?皇上的女婿吃不飽飯?”


    不過他的解釋倒真是合理。皇上宴席,他不能狼吞虎咽,得斯文點,皇上問他什麽,或者在席的官員舉杯,或者問什麽話,他也都得道貌岸然地放下吃的恭敬迴答,或者迴禮,皇上吃完了,他們也就不能吃什麽了。要說,我這義父就這一點和我差最多,飯量甚小,這就苦了二,還連帶上二隨身校尉一起倒黴。而且更倒黴的,他最近住皇宮,不好讓皇宮的廚子幫他做,據說每日也就找點屋內的點心充饑,還不好意思多吃,免得詹事那幹人等笑話,倒害得我那公主妹妹,雖然最近剛被二扶正到我姐姐的地位,一天到晚幫著各處拿點吃的,卻與皇後說自己在西北吃不得那麽多內宮糕點有點想念。所以,二抽空出來,對自己,至少在肚子方麵算一個美差。


    要說我也夠慘,最近幾日趕路,都是草草吃點東西,便立刻上路,這會兒肚子也早餓了。偏前麵幾個曾經放滿東西漆盤,現在連點渣都看不到,更是令我心神恍惚。


    我徑直去找母親,第一句話憋了半天挪作第二句:“母親,父親何時歸來?何時能吃晚飯……”


    母親笑了,拍了拍我的腦袋:“餓了?我讓他們先給你弄點吃的吧,你老爹恐怕還有一陣。”


    我本想推辭,說等父親,但是最終,我還是同意了,不過我讓母親算上了住在我們家的所有人,這樣明顯理直氣壯了很多。當然,我還算上了那兩個苦命的西北人。


    不過晚飯吃不了多久,父親便派人迴來了,讓我立刻起身去皇宮,舍不得滿桌的菜肴,又趕緊扒兩口,趕緊漱口,擦拭一下,換了身稍微體麵點的衣服,請我的司徒與我一起進宮。還得專門偷偷交待宋,看好張林。此人看我家一兩個有些姿色的仕女,便和身邊人一直討論,不停傻笑,如果放入大街,後果不堪設想。


    皇城禁衛都很客氣,看見我來了,直接讓開,沒有絲毫盤查的意思,倒讓我不好意思,雖說我有幾次都是帶人騎馬操著家夥無視這幹人等衝進去的。沒有絲毫盤查的皇宮禁衛著實讓我有些不自在,總覺得有些不太合適。


    徐征看著明顯有些變化,餘光中他不停看著我,然後看看身後。我不希望解釋這是為什麽,雖然我能隱約明白是怎麽迴事,至少我不知道怎麽解釋。所以,我就當沒有注意到。


    似乎這幾日已有春意,天已全黑了下來,風中卻有一絲暖意,身上未曾想都有些汗意。至少這裏比潭中那幾日要暖和舒服許多,那幾日雪中,坐在一處,沒多少時間,腿便冷了,需得走動走動才不致冰涼而僵。


    大殿這個時候還是透亮,周圍則已經陷入一片昏黑,隻有盞盞簷下指路燈如螢火般閃爍。


    這一番引進,還需些繁瑣手續。遠不如我召見人那麽便利。雖然義父陛下讓人傳令,讓我劍履以進,但看徐征解劍褪履,自己覺著也不好意思,當然還有些其他想法,便也照做,與我司徒相請而入。


    行得陛下,這叩拜禮儀不得馬虎,但不意味著其他地方也需要規規矩矩,比如我眼睛偷瞄了一下上麵,眼見得長輩們的麵部表情大多是欣喜的,便知道這次沒出什麽壞事,心下忽然感覺輕鬆了很多。稍微多瞟了瞟,輔政卿都在,皇上皇後,還有幾個隨仕宮女太監,卻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從衣服上來看應是劉氏宗親。


    “交州看來真是個窮地方,連他的國君都沒件像樣點的衣服。”皇上竟是用這句話開場的,上麵甚至都有幾種笑聲傳來,“起來吧,吾的兒,遠來辛苦了。”


    我心中卻又一熱,眼見得眾人其上,皇上卻還是當眾稱吾為兒,當真對我甚有情誼,絲毫不為往日種種為怵,正欲諾而起,卻發現後麵的人沒有動身,轉頭看了看他,正要轉過來提及這是我的司徒徐征時,卻不想,皇上倒記得牢:“徐愛卿,你也起來吧。我初登基時,你便是……我想想,你是廣信太守吧……現在你升任越國司徒了?”


    皇上這都知道,我立刻掛上了驚訝的表情,旋即又感到恍然。


    這邊徐征自然也趕緊諾諾而起,“承陛下隆恩,還記得微臣,陛下所言,秋毫不差。”


    “今年過年1,子睿吾兒去祭祀了麽?”這句話卻又是對我說的,讓我卻又覺得這話風轉得快了,是否有些對不住我的司徒。


    “未曾,當時我在山中平定亂事,不過,徐大人都替我布置好了,臣亦實在感激徐司徒。”不好意思在這裏提銀鈴,在老師前麵最多罵罵,也就算了,在師父麵前最多挨一腳,也就罷了,在孟德兄那裏最多被譏笑一番,也就了了,可上麵那一幹道貌岸然的皇親國戚,我丟不起那個人。


    此時,我知道,我帶來的人對我會有幫助了,我又看了看徐司徒,徐司徒是個明白人,雖然剛站起來在我身後不消片刻,這時節又到下麵跪伏於地,這一番啟奏,自服青幘,主母攜領公卿等百官祭祀於東郊這一番禮節倒是說足了。至少以後隨便其他什麽人問我,我也明白怎麽一迴事情了,便讓我,也能胡謅一番了。


    但是,我還是免不了被訓斥,什麽那種時節還一個人亂跑,耽誤了祭祀,怠慢了上天,小心來年交州遭天災,最後甚至牽扯到――我也估計到了――佩兒有了身孕,我居然還在外麵胡鬧。


    當著這麽人,尤其是這麽多不認識的人,實在是不好意思解釋,隨他們胡攪蠻纏了,口中唯唯諾諾,心中卻不停念叨,甚而求饒,兩位義父母,稍微正經點好不好。


    不過,胸中還是暖暖的。


    明天就是上元節,我在殿內沒做什麽事情,隻是聽著教訓,讓幾位長輩都帶著笑。其實倒真不算是什麽壞事。


    這天,洛陽並不是很冷,甚而可以說是暖和,可正月裏,殿內還生著爐火,更是讓我感覺到了絲絲擾人的熱意。


    或許,我應該意識到些什麽。


    可是我並沒有從記憶中找出點什麽。


    或許我找出來也不會後來事情有什麽彌補。


    但是,我真的希望能讓一切從這一天起重新來過。


    這日,正月十四,我弱冠前最後一個上元節前夜。


    注1:漢代時,以立春為一年開始,是為六九之始,冬至後四十五天;一直到1913年,中華民國才改為正月初一為新年之始。漢時過年整個皇室都要祭祀,《後漢書禮儀上》有這樣的一段話:立春之日,夜漏未盡五刻,京師百官皆衣青衣,郡國縣道官下至鬥食令史皆服青幘,立青幡,施土牛耕人於門外,以示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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