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歡喜可不知道許懷義又幫她在村裏人麵前刷好感了,下午上路後,她就躺下睡了,左邊閨女,右邊兒子,一米八的大床鋪著厚實的褥子,半點不硌的慌,因為走的官道,也沒那麽顛簸,稍微晃動,就跟搖籃一樣的功效,簡直不要太舒服。


    一直睡到青州城,她才醒來,愜意的伸了個懶腰,推開小窗戶往外掃了眼,臉上慵懶的表情漸漸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排解的凝重和無法言說的悲涼。


    前世,她來過青州古城,那時候看到的是充滿商業氣息的繁華,是人潮擁擠的熱鬧,是遠道而來的遊客忙著拍照打卡,她遺憾古城牆猶在,卻少了曆史的味道。


    此刻,曆史的味道撲麵而來,卻又讓她避之不及。


    這時候的青州城牆,還沒經過歲月的侵蝕,戰火的摧殘,高大巍峨,氣勢煌煌,然而,城門前不遠,卻又似是另一番天地,像是從五彩豔麗的畫,忽然轉變成了黑白鏡頭,目光所及,暗淡無光,沒有一點生息。


    這種衝擊感太強了,即便是顧歡喜自詡內心已經修煉的冷硬,直麵時,還是不可遏製的覺得心酸難受。


    數以萬計的難民,精神委頓,或躺或坐,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好像隻剩下一口氣在撐著,臉上的那種絕望麻木,甚至叫人不寒而栗。


    這不是電影裏鏡頭,他們也不是群演,這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路上,沒有赤地千裏,沒有餓殍滿地,便以為是幸運,直到現在。


    顧歡喜尚且如此,其他人的內心更可想而知,是掀起了多猛烈的波瀾,僅剩的那點僥幸盼頭被摧毀的渣都不剩。


    有不忍看、低頭小聲啜泣的,有臉色慘白、驚恐不安的,有踉蹌倉惶、搖搖欲墜的,還有崩潰嚎哭的,人間百態,一一上演。


    許懷義目的達到了。


    可他寧可沒達成所願,這樣的參照物,實在是噩夢。


    再次上路,隊伍裏安靜多了,大多人默默無言,偶有小聲交談,也是在分享內心的不安,尋求同伴的寬慰。


    車裏,顧歡喜問,“小魚,你看了這些,心裏是個什麽感受?”


    顧小魚身子僵硬的端坐著,聞言不由抿抿唇,小臉還有點泛白,眼底卻已溢出愧疚和難堪,“心口發堵……”


    顧歡喜摸摸他的頭,“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古人大概就是看到眼下這般悲慘境況才所感所寫的,你現在,還覺得這隻是天災、是朝廷不得已嗎?”


    顧小魚搖搖頭,默了片刻,認真問道,“娘,您有什麽好的應對之策嗎?”


    顧歡喜斟酌道,“具體措施,要看具體情況而定,娘實在不好與你多說,免得讓你以後流於教條主義,不過,在我看來,最起碼不能把難民當成狗一樣的對待吧?用一碗粥吊著他們,把他們圈養起來,防備著他們作亂鬧事,可這樣治標不治本,而且,對難民來說,無異於飲鴆止渴,用不了多久,他們的精氣神就都廢了,等到官府和城裏的富戶再拿不出吃的來喂他們,便隻剩下武力驅趕,任其自生自滅了……”


    顧小魚若有所思的聽著,臉上的表情,正經嚴肅的一點不像個五歲的孩子。


    顧歡喜看著他,意味深長的繼續道,“你說,官府和富戶們這麽做,是憐憫救濟難民,還是把他們往更大的火坑裏推呢?”


    顧小魚麵色一變,不由攥緊了袖口,“難道,難道他們打的是……兵不血刃、慢慢耗盡這些難民性命的主意?”


    顧歡喜淡淡的道,“他們倒也未必真有這麽狠,但任其自生自滅肯定是有的,不然,官府早該拿出可行有效的賑災措施了,即便朝廷不往下撥救濟糧食,當地衙門就真的沒有應急準備?若是安排得當,能舉全城之力,別說門口那些難民,便是咱們,或許都用不著撇家舍業的去逃荒。”


    幹旱確實客觀存在,但她總覺得,並不是造成眼下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人禍應該也占了相當大的一部分。


    難道開國才三十多年,宮裏就亂了?


    相隔千裏,信息閉塞,她是猜不出來皇室和文武大臣們都在忙著搞什麽幺蛾子,為什麽跟眼瞎了似的,對中原這十幾個州府的災情視而不見,但這會兒看到青州的亂象,不由開始發愁,到了京城,天子腳下,達官貴人多如牛毛,要是朝廷那幫人不靠譜,皇帝又糊塗,那他們一家又該咋辦呢?


    總不能苟一輩子啊。


    比起她的思慮深遠、千愁萬緒,許懷義的頭腦就簡單多了,也純粹,想那些還沒發生的幹啥呢?顧好眼下才是正經,他向來信奉天無絕人之路,真到了絕處,幹就完了唄。


    思慮再全,不如放手一搏。


    所以,這會兒隊伍裏,他簡直是獨樹一幟的淡定自若,揚起的鞭子,甚至還帶著那麽幾分歡暢自在。


    徐長鬆看的大受刺激,忍不住湊過去問,“懷義,你咋就不擔憂、不害怕呢?”


    瞧瞧大家夥兒,難受的話都不想說了,快告訴他是咋做到的,他實在太好奇太想學了,省得心裏七上八下,跟踹了隻兔子似的,折騰的他坐立不安。


    許懷義瞥他一眼,“真正的男人,無所畏懼。”


    徐長鬆,“……”


    想抽自己兩巴掌,他就不該問。


    沒一會兒,徐村長又來找他,臉色看著有些沉重,“懷義,有難民跟在咱們後頭,就隔著七八米遠,老高嚇唬了兩句,他們也不肯走。”


    聞言,許懷義立刻想到青州城外那黑壓壓的一片,“他們是從青州城門口跟上來的吧?人數多嗎?有沒有家當?”


    徐村長道,“看那樣子,確實像是之前在青州城門口等著領粥的難民,糙的都沒眼看了,人數不算少,三十多個呢,有兩輛板車,上麵還躺著人,有被褥,還有鍋碗瓢盆啥的,至於糧食?沒瞧見,可能是他們都背在身上了。”


    許懷義沉吟道,“看來這些人是意識到了再留在青州沒啥好下場了,這才打算跟著咱們的隊伍一道走……”


    徐村長皺起眉頭,“這是要借咱們的勢、護著他們?”


    許懷義不以為意的道,“想跟就跟吧,反正這官道又不是咱們的,咱們能走,他們當然也能走,真要遇上啥事兒,說不定咱們還能利用他們一把呢,隻要叮囑大家夥兒,別胡亂搭話發善心就行,他們三十來個人,還能威脅到咱們?”


    徐村長一想,也是啊,他們許家村這次出來一多半,加吧加吧二三百號人呢,除去女人、孩子,有動手能力的,七八十個還是夠的,除非遇上強盜土匪,不然還真不帶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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