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蒲團示意她就座,緩緩道:“我今已一百又八歲,用再多人參也於事無補。”

    一百零八,一百零八……她前世才活到二十五,如果今生真的被燒死的話,至多也是二十出頭,兩世加起來不到人家活的一半歲數。

    楊妡無限怨念地想了片刻,開口道:“大師還是接著吃素吧,當我沒說……我今天也跟著大師吃素。”

    方元大師莞爾,點點頭,朝外揚聲喊了句,“楊五姑娘留飯,待會兒多送一碗齋飯。”

    外麵有人應了。

    楊妡道:“多謝大師賜飯,我還想問您,我這輩子到底能活到幾歲死?”

    方元大師笑道:“前次我已說過,盡己責聽天命,自有福佑加身。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何必強求,不該是你的,即便強求也求不到,就像剛才那位施主。”

    “他求得是什麽?”楊妡忙問。

    方元大師但笑不語。

    楊妡碰了個軟釘子,卻也不著惱,笑眯眯地仰了頭看那麵目莊嚴的無量壽佛。

    少頃,有沙彌送來齋飯。

    此次比上次更簡陋,不過大半碗白米飯,一碟香油拌綠豆芽,一碟黃瓜配豆醬,再一碗清可見底的菜湯。

    楊妡問道:“外頭我的家人還在不在,他們可有飯吃?”

    沙彌道:“空淨師弟已說了大師交代留飯,已有知客僧請他們去用齋飯,知客堂的齋飯要比這裏豐盛些。”

    楊妡放下心,沉默地用過飯,便起身告辭。

    臨走前,瞧見燭光下方元大師老邁的麵容,停下步子問道:“大師,我幾時再來看您?”

    方元大師笑一笑,“不用,你且記著,要心中有佛,常存善念。”

    楊妡點點頭,屈膝福了福。

    走出昏暗的大殿,入目陽光明媚綠樹蔥翠一片勃勃生機,楊妡心底忽然升起幾分悲涼,迴頭再瞧一眼大殿,慢慢往院外走。

    門口小沙彌還記恨著她,翻個白眼雙手合十,極不情願地道:“施主慢走。”

    楊妡道:“你不用瞪我,你忘了上次我給你窩絲糖吃。”

    小沙彌記性頗好,立刻迴道:“我還幫你打洗臉水,還幫你叫丫鬟來。”

    楊妡覺得好笑,便道:“既然你我都有了交情,你為何不讓我進去?”

    小沙彌不忿地說:“你們來除了求這個就是求那個

    ,大師如今精神不濟……”說著聲音一哽,帶出幾聲泣意。

    楊妡了然,低聲道:“我原是不知,給你賠個不是,反正大師不讓我再來瞧他。你好生修著佛法,下次我遇到難題,就來求你開解。”

    小沙彌聽了,臉一紅,“我不行,大師說我至少修行二十年才算入門。”

    楊妡笑道:“那也無妨,以後我再來,再不濟我還有後人,總之你不許推三阻四地攔著。”

    正說笑著,便見小徑盡頭,魏珞邁著大步急急走來,紅蓮提著裙角小跑著跟在後麵。

    看到兩人談笑晏晏,魏珞有些訝異卻又有些釋然,淡淡道:“嶽父說早點迴去順便拐到護國寺那邊趕個廟會,他們還在用飯,我吃得快,先過來接你。”

    楊妡跟小沙彌道過別,隨著魏珞往知客堂走,一路隻覺得魏珞似是有些不對勁兒,可仔細想又想不出到底哪裏不對,隻得作罷。

    先前楊遠橋見楊妡私闖靜業堂,本是為她捏著把汗,又覺得教女不嚴臉上無光,不想沙彌竟然說方元大師留飯,可見大師並不曾見怪,且對楊妡仍是另眼相待,心頭頓時鬆快下來。

    因想到張氏獨自在家不曾出來見這熱鬧,而且她產期大致在十月中旬,就想給張氏以及幼子買幾樣新奇的小玩意兒,故此想早點迴府,順路往廟會看一眼。

    楊妡到了知客堂,正好楊遠橋等人用完午飯,便不耽擱,直接下山坐車。

    晌午過後,廟會上的人比午前少,但仍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

    楊嬌自打求簽之後就沒什麽精神,此時也不想逛,便留在車上歇息。

    魏珞主動提出帶著楊妡。

    廟會上規矩本就鬆散,不少年輕的小夫妻拉著手逛街,楊遠橋並非迂腐之人,略略叮囑幾句,又約定好時辰,就由得他倆自行玩去。

    楊妡中午吃得簡單,見到街道兩旁琳琅滿目的小食鋪子就拔不動腿,慫恿著魏珞幫她買了碗白湯雜碎,坐在桌旁有滋有味地吃。

    吃了大半碗,覺得吃不下了,就往賣雜物的攤子前逛,走不多遠便瞧見上次她買扇子的攤主。

    楊妡目光一亮,急步走過去,一把一把扇子打開了問:“您這裏有沒有若塵畫的扇麵?”

    “沒有了,他的扇麵不好賣,姑娘看這把,正經湘妃竹的扇骨,扇麵是劉奕辰的山水,還是灑金的,多喜慶……姑娘來一把,便宜,才二兩銀子。真的,單一幅劉奕

    辰的山水畫就不值這個價兒,你要真想要,三兩銀子兩把。”

    楊妡搖頭,“我就想要若塵的,不拘扇子,要是有他寫的鬥方或者畫作都可以。”

    攤主想了想,自旁邊麻布袋子中尋出個卷軸,“這倒是若塵的,畫是好好的,就是前幾天不小心把裱糊的紙弄破了,正要重新去裱,你若要,六兩銀子不還價。”

    楊妡抻開卷軸仔細瞧了瞧,落款果真是若塵,字體並印章跟先前買的扇子毫無二致。

    眼下若塵尚未成為出名,想必也沒人願意臨摹他的畫。

    楊妡不假思索地讓紅蓮付了銀子。

    魏珞看在眼裏,愈發堅定了先前猜測,思量來思量去,心一橫領著楊妡拐進旁邊小胡同,低聲問道:“你喜歡若塵的畫,為什麽?”

    楊妡正沉浸在撿了大便宜的喜悅中,笑著迴答:“好看啊,你不覺得,而且以後會很值錢。”

    魏珞咬咬唇,又問:“你還記得天啟五年發生了什麽事兒?”

    天啟五年?

    楊妡迅速地在腦子裏過了遍,“沒大事啊,發生了什麽?”話出口,已覺出不對,現在才是天啟四年,他為什麽問起明年的事情。

    腦中頓時“嗡”一聲,手中卷軸跌落在地。

    魏珞追問:“你不記得了,再想想。”

    天啟五年,甘肅地動,連累寧夏十餘城鎮遭殃死傷愈千人,又逢瓦剌人入侵,天災連著人禍,不但百姓苦不堪言,就是他們這些軍士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魏珞當時身在寧夏,印象特別深刻,他沒想到得是,楊妡是真的不知道。因為楊妡遠在京都,又身處杏花樓,寧夏與甘肅的悲苦完全不能阻擋她們吃喝玩樂。

    隻是魏珞接二連三的追問,楊妡已生出警惕,掩飾般怒罵一聲,“你腦子魔怔了,明年的事情誰會知道?”轉身就往廟會走。

    魏珞拔腳要追,瞧見地上卷軸,忙俯身撿了起來,隻這一會兒功夫,楊妡已消失在人海中不見了蹤影。

    紅蓮原本遠遠地站著,見楊妡與魏珞先後離開,趕緊追上來,問道:“姑娘呢?”

    “拿著,”魏珞將卷軸往她手裏一塞,急急往前走,見不遠處一個穿月白色綾襖豆綠色比甲的女子,他一把拉住她,“阿妡。”

    女子“呀”尖叫著跑了。

    魏珞沒頭蒼蠅似的亂躥,見到個身形相像的就上前抓,連番

    認錯了四五人,換來無數痛罵。

    卻始終沒見楊妡的人影。

    他傻傻地站在大街當間,漫無目的地四下張望著,可廟會上本就人多,楊妡身量又矮,走在人堆裏根本看不到。

    心一點一滴地往下沉。

    楊妡年紀小,又生得那般出眾,要是被人拐騙了去……魏珞又悔又恨,用力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隻覺得頭頂的天都塌了。

    就算楊妡是重活一世如何,就算她並非原主又如何,隻要能找到她,他必定死死守住這個秘密,不去追根究底,也不讓別人發現。

    隻要她能迴來……

    第95章退親

    楊妡悄悄自賣布匹的攤位後麵探出頭,深吸了口氣。

    適才魏珞接二連三的問題實在太過震撼,她慌亂之餘根本沒想出如何應對,隻得倉皇避開。躲藏這一會兒倒是想明白了,不管魏珞是試探也好,還是真正確定了,她總歸死咬住不承認,誰又能奈她何?

    何況還有張氏,張氏定然會一力保護她。

    隻是,魏珞究竟怎麽看出來的,為什麽要問起天啟五年,是不是他也真正經曆過天啟五年的事情?

    楊妡足有七八分把握確定魏珞必然藏著什麽秘密,但是她前生就知道魏珞以後成了將軍,今世認識他才兩年,對他日常習慣根本不了解,又如何求證?

    難道要派個人去寧夏打聽?

    這根本不可能,別說她現在手裏沒錢沒人,就是有,也不值當費這個事。寧夏天高皇帝遠,路途又不太平,誰肯去呢?

    或者問問魏珺?

    他們是未婚夫妻,她打聽魏珞的事情也算順理成章。

    轉念又一想,他們兩個的親事怕是要黃了。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很難拔~出來,她無法忍受身邊人無時無刻地窺探著自己。

    而且,魏珞既然有此懷疑,想必也不願跟個疑似鬼怪之人共同生活,說不定還怕她是個妖怪吸食他的陽氣呢?

    楊妡想笑,卻笑不出來,又仔細考慮片刻,才整整衣裙,從懸掛著的布匹後麵慢慢走出來,若無其事地順著街邊攤位一個一個逛。

    魏珞已急得有些發瘋,傻子般得橫衝直撞,他本長得壯實,麵目因絕望而呈現出幾分猙獰,行人見了隻以為他是瘋癲之人,無不躲避著他走,倒給他留出很大的

    空間。

    魏珞邁著大步渺茫地四處搜尋著,突然眼前一亮。

    就在旁邊賣九連環、孔明鎖等小玩意的攤位前,一位女子聘婷而立。月白色的綾襖,豆綠色比甲,青碧色的八幅湘裙,素淡又清雅。烏黑似墨的發間,戴一隻精巧的南珠花冠,小巧而白淨的耳垂旁也綴著南珠耳環。

    豈不正是楊妡?

    魏珞揉揉眼,又看過去。

    那高不及他胸口的身量,那纖細不盈他兩手一握的腰肢,還有即便靜靜站著,卻自帶三分靈動與柔媚的背影……真的是她!

    魏珞疾走兩步,到近前處卻有意緩了步子,屏住氣息,正要開口招唿,就聽楊妡沮喪地說,“這個太難了,我不要了。”將九連環放迴攤子上。

    “姑娘再看看這種,這種不難,一學就會,而且是黃銅做得,才一百文。”攤販殷勤地遞給她另外一隻。

    “不要了,太難。”楊妡搖搖頭,她身上沒帶銀子,紅蓮又不在身邊,逛攤位就是打個幌子,原本就沒打算買。

    轉身就要離開,差點撞上魏珞胸口。

    “阿妡,”魏珞顫巍巍地喚一聲,隻覺得胸口發堵鼻頭發酸,有水樣的東西順著眼眶直往外躥,恨不得展臂一把將楊妡摟在懷裏嵌在骨子裏,再也不放開。

    殘存的理智提醒他,現在是在鬧市,便生生遏製住那個念頭,舒口氣,柔聲道:“五妹妹想要哪隻,迴頭我教你。”

    “不用,”楊妡麵無表情地繞開他高大的身體,接著往前走。

    魏珞亦步亦趨地在她身後跟著,他腿長步子大,而楊妡要逛攤子走得慢,沒多久他便走到了前頭,就停住等著她。

    這般走走停停,便到了廟會盡頭。

    楊妡見周遭人已不多,仰起頭平靜地問:“表哥問我那些是什麽意思?”

    “我,”魏珞正猶豫著該如何迴答,楊妡又問,“表哥是把我想成了什麽人,若是這樣,兩人綁在一處也著實無趣。趕明兒表哥就找人把親事退了吧。”轉身進了巷子,往停放馬車的地方走。

    她說得快且急,魏珞根本沒反應過來,但最後一句卻是聽明白了,隻覺得胸口似是被重錘擂過般,好半天喘不過氣來。

    定定神,三步兩步追上去,一把攥住楊妡的腕,“我不退親!我不退親!”

    “表哥且放開,”楊妡垂眸看著抓住自己的那雙粗糙有力的大手,輕聲道:

    “還是退了吧,免得以後疑神疑鬼地過不好。”

    聲音輕,神色卻是淡,像結了層冰,冷冷清清的,全無溫度。

    楊妡極少有這種淡漠的神情。

    最開始,她憎恨他討厭他,那種恨惡與怒氣明明白白燃在眼眸裏,再後來,她撒嬌她羞怯,那火就成了水,溫溫柔柔嬌嬌軟軟的,教他不能自已。

    而現在——魏珞不想放,卻被她疏離的神情駭著,慢慢鬆了手。

    楊妡再不多話,徑自往前走。

    魏珞瞧著她纖弱的背影,愣了片刻,才沒精打采地跟上去。

    楊遠橋已經迴來了,正搖著折扇在樹蔭下乘涼,見到楊妡空著手,驚訝地問:“什麽也沒買?”

    楊妡笑道:“沒看到好玩的,就隻吃了幾樣小食。”

    “我也買了些點心在車上,你看看有沒有愛吃的。”

    楊妡應著上了車,果然看到五六包各樣點心,並撥浪鼓布老虎等小玩意兒散亂在座位上。她不餓,也沒心思吃,便沒打開,將東西歸置整齊。

    這時,卻聽車外楊遠橋一聲驚唿,“你這是幹什麽?”

    楊妡撩簾一瞧,見魏珞直直跪在楊遠橋麵前,聲音低沉而堅定,“嶽父,我既與五妹妹定親就決不退親。”

    楊遠橋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睃一眼馬車,俯身拉他,“你這哪來的話,已經定好的親事怎能說退就退,快起來。”

    楊妡被楊遠橋這一瞪,莫名有些心虛,“嗖”地放下車簾。

    楊嬌也瞧見了,輕蔑地“哼”了聲,淡淡道:“堂堂七尺男兒,跪天跪地跪君王跪親師,哪有為個女兒就下跪的?”

    楊妡不想搭理她,隻作沒聽見,心裏卻著實酸了下。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她也是沒想到,魏珞竟會當著一眾人的麵下跪,而且還說出這番話來。

    少頃,紅蓮抱著卷軸氣喘籲籲地迴來,看到楊妡完好無損,輕舒一口氣,瞧瞧往旁邊坐了。

    再歇息片刻,瞧著日頭已經西移,眾人便打道迴府。

    這一路,楊妡倒是老實,坐得端端正正的,再沒往外瞧過,就連下車進府也沒多看魏珞一眼。

    迴府後先往二房院看了看張氏,有心把魏珞的事說一說,但瞧著楊遠橋興致勃勃地迴來,楊妡便識趣地告辭了。

    吃過夜飯,就聽院外竹哨急促,楊妡沒理睬,胡

    亂地擦洗過準備歇息。

    紅蓮替她絞頭發,低聲道:“在廟會上表少爺沒看到姑娘,差點急瘋了……那模樣,真是可憐。”

    楊妡奪過她手裏棉帕,“不用你伺候,出去吧。”

    紅蓮默不作聲地退了下去。

    楊妡對著鏡子,一縷一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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