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聲音雖小,楊遠橋卻聽清了,臉色沉了沉,“我不是你結發的男人嗎?”稍頓片刻,“你跟明容確實不同,她性格爽朗,跟母親大嫂相處極好,內宅也治理得井井有條。我在外奔波,她在內操持家事,絲毫不用我分心。我經常會想,假如我們不是夫妻,做兄弟也極好,而你……”

    “老爺寫休書吧,”張氏打斷他的話,心裏苦澀到不行,與他原配發妻相比,自己既不能討了魏氏歡心,也不能贏得子女敬愛,簡直是天上地下雲泥之別。

    “那便依你,”楊遠橋輕歎聲,迴身坐正,將宣紙鋪開,抬筆蘸了墨,不假思索地寫下“與妻書”三個大字,接著另起一列,換成小楷,“妻,張氏巧娘,時年二十有八,成親十一年另七月,未能奉迎公婆教養子女……”

    張氏偷眼去瞧,隻看到此處便覺心似刀絞雙眼模糊一片,淚水再也止不住順著臉頰直往下滾。

    楊遠橋瞟她一眼,筆鋒未停,繼續筆走龍蛇至寫完整篇才撂下筆,甩開折扇扇幹墨跡,塞進張氏手中,“拿去吧。”

    張氏捧著紙,覺得像是捧著千鈞重物,雙手抖得如篩糠,雙腿軟得像麵條,似乎站不住似的。

    楊遠山於心不忍,輕聲道:“看看吧,還有哪裏不對?”

    這樣戳心窩子的話還需要看第二遍,忍受第二次的折磨?

    張氏掏帕子擦了淚,搖頭道:“不用了,我這便去收拾東西。”將紙胡亂團了塞進懷裏,舉步往裏間走,打開衣櫃對著滿滿當當的衣裳發呆。

    左邊兩隻格子是楊遠橋的,右邊兩隻格子是她的,底下抽屜裏是襪子、腰帶及香囊,擺放得疊得整整齊齊有條不紊。

    張氏怔一下,抽出條藍底包袱鋪開,將自己的衣裳放上去。

    楊遠橋跟在後頭進來,見狀把左邊他的衣裳也放了上去,與她的擺在一處,“你真想讓我當個倒插門的女婿?”

    張氏驚愕地望向他。

    楊遠橋低歎,自她懷裏掏出那張紙,展平了捧到她麵前,“你不顧及我的麵子就罷了,可不能不顧及嶽父與兩位舅兄。”

    張氏瞪大了眼細讀,在先前文字下麵,緊接著寫的是,“然種種不足皆有其因,餘認為她既不曾犯口舌之罪,又無盜竊淫汙之行,更兼性情溫婉仁慈良善,餘心悅之久矣……”接下來卻是表了決心,“我是絕不會休棄她的,如果她執意要離開,那麽我就跟著去當個倒插門的女

    婿。”

    楊遠橋輕聲道:“不是我不肯上門,一來是舍不得孩子,二來怕舅兄麵子上過不去。”

    張氏呆呆地看著他,忽地扔了紙撲到他懷裏,孩子般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

    “巧娘,”楊遠橋擁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低聲道:“委屈你了,我知道母親遷怒於你,我不會休你,你也別提歸不歸家的話。”

    張氏不做聲,隻肩頭聳動得愈加激烈。

    楊遠橋又道:“母親年紀大了,你暫且忍耐著,要是不忿就衝我來不必憋在心裏委屈自己……小娥很快就及笄,過不了兩年就出閣了,阿峼我想讓他外出遊學幾年,等二十歲上成親也使得……你要心裏不自在,就在屋裏歇幾天,我跟母親那邊提一提。”

    張氏沉默著,良久點了點頭。

    有了楊遠橋在前頭頂著,張氏足足五天沒往鬆鶴院去,楊妡要侍疾也沒去,肩傷一養好,就被張氏迫著練習針線活兒。

    第六天頭上,魏府送了帖子請楊家闔府聽戲。

    魏家這陣子可沒安生,闔家壯年男子一並千裏迢迢去了山東祖籍將魏劍聲的兩個孩子寫進,又重新排定序齒。

    京都這頭就是魏玹為長,魏璟為次,再就是魏珞、魏琤與魏瑜。

    上次請楊家人過府隻是親戚間先認識一下,這次則是大張旗鼓地向京都人介紹魏家二房,但凡交情不錯的人家都請到了。

    張氏借口生病懶了五天,不好聽到請客就痊愈,所以仍以生病為由推了,楊妡卻不好推,是一定要去的。

    宴客那天一早,楊妡梳妝完先到二房院給張氏過目。

    她穿件嫩粉色素麵杭綢襖子,豆綠色水波紋湘裙,頭發挽成圓纂盤在腦後,戴隻鑲了瑪瑙石的珍珠花冠,並兩隻珠簪,耳墜也用了珍珠,小小的兩粒貼服在白淨的耳垂上。

    打扮簡單卻清麗,像是酷暑裏的一陣微風,看了讓人無比得舒服。

    張氏隻覺眼前一亮,讚道:“好看,就是不能把新打的首飾全部顯擺出去。”這幾天楊遠橋給母女倆都添置了頭麵,張氏是套赤金紅寶石的,楊妡則是珍珠鑲著瑪瑙石的。

    楊妡吃吃地笑,“要不娘跟著去顯擺顯擺?”

    “就知道擠兌我,”張氏嗔一聲,替她理理鬢邊碎發,“可記住了,出門做客萬不能這樣說話,得恭順守禮,多微笑少開口,別私自亂走。”

    楊妡一一應了

    ,便往鬆鶴院去。

    楊娥不知為何舍棄了大紅也穿了件粉色衣衫,不過她膚色本就發黃,被嬌嫩的粉色襯著愈加地暗沉,像是沒有睡好似的。

    楊姵則穿著玫瑰紅的比甲,月白色挑線裙子,梳著雙螺髻,發髻底邊插了對丁香花簪頭的赤金小簪,活潑又大方。

    魏氏將幾個孫女挨個打量一番,最後讓楊娥換成湖藍色比甲,金簪改成紫英石簪子,才率著眾人浩浩蕩蕩地往魏府去。

    跟之前一樣,楊家人到得最早,秦夫人與王氏及另一個三十出頭的中年婦人一道在二門處迎接。

    秦夫人與王氏上次都見過,很顯然那婦人便是魏劍嘯的妻子陸氏了。

    陸氏相貌頗佳,與張氏不相上下,可眉梢眼底總像籠著淡淡輕愁似的,唇角也往下扯著,給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秦夫人帶了諸人去徳正院給毛氏請安。

    毛氏比魏氏大個四五歲,麵相卻老得多,尤其眼底兩隻眼袋,跟注了水似的,沉甸甸的,頭發也白了大半。

    見到楊娥,先把她摟進懷裏親熱了會兒,又笑著將其餘姑娘挨個誇了個遍。

    及至楊妡,更是牽了她的手,“真是個齊整的好孩子,聽說命相也好,還得過方元大師青睞,難得啊難得……唉,小小年紀便有這種福氣,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語至最後,聲音極輕手勁卻大,尖銳的指甲恨不得掐進楊妡的手背裏。

    楊妡豈能白吃這痛,臉上笑著,眼眶裏卻有淚珠在滾,聲音也發顫,“老夫人,福氣我受不受得住得看天命,可您這手勁我卻受不住了。”抽出手,小心地在唇邊吹了吹,又不露痕跡地在眾人麵前晃了晃。

    她的手白且嫩,那道紫紅的指甲印格外明顯。

    毛氏臉上有些掛不住,“嗬嗬”笑一聲,“上了年紀手上沒了分寸,我看看破皮沒有,用不用上點藥?”

    楊妡笑道:“就有道血絲,沒什麽打緊的……不知道二姐姐的手要不要緊?太醫剛給我一瓶玉肌膏,迴去也幫你抹一下。”

    眾人不自主地往楊娥手上看去,幹幹淨淨的,何曾有半點指印?

    在場之人都心知肚明,齊齊低了頭,唯獨魏珞目露驚訝,很著意地盯著楊妡看了片刻。

    秦夫人忙打圓場,對魏氏道:“時辰不早了,怕有客人來,姑母在這兒陪母親說話,我帶嫂子及孩子們去迎迎。”

    魏氏本也有話跟毛氏講,也笑道:“去吧,免得在跟前孩子們拘束。”目光落在楊妡身上,帶了幾分警告的意味。

    楊妡隻做沒看見,與楊姵一道跟在錢氏身後。

    魏璟特意放慢腳步,等楊妡趕上來,笑著解釋,“祖母這幾天夜裏睡不好精神不濟,一時手重了些,其實她也是因為喜歡五妹妹,沒想到五妹妹這麽嬌……我那裏也有玉肌膏,待會打發人送過來。”

    話語裏,頗有幾分不滿於楊妡的小題大做。

    楊妡豈會聽不出來,婉拒道:“不用,其實沒什麽的,就是當時實在疼的忍不住。”低頭看了看手背。

    魏璟也瞧見了,方才的指印已淡了許多,卻仍有道月牙般的紅,被白淨的肌膚襯著,非常刺目。一時怨怪她的心淡了,卻又開始心疼她受此苦楚。

    楊妡不願與他多做糾纏,暗中搗下楊姵臂彎,使了個眼色。楊姵心知肚明,略思索,朝著前麵魏珞喚道:“三表哥暫且留步。”

    錢氏立刻警惕起來。

    魏珞迴過頭。

    他今天穿的是鴉青色杭綢直綴,腰間纏著靛色腰帶,發髻也用靛色布帶束著,渾身上下幹幹淨淨無半點金玉之物。

    早晨的陽光斜照過來,他麥色的臉上泛出金色的光芒,黑眸深沉表情淡漠。

    卻在一瞬間,浮起個溫和的微笑,“表妹有何吩咐?”

    楊姵歉然道:“實在對不住,上次表哥刻的水鴨子,本想上上色,可看著容易做起來卻難……”

    楊峻笑著接話,“她兩人鼓搗好一陣子把水鴨子塗成四不像,覺得實在不好看又要洗掉,結果……”攤攤手,“已是目不忍睹。”

    錢氏鬆口氣,瞪楊姵一眼,“你也是,表哥費心刻出來的,就這麽胡鬧?”

    魏珞無謂地笑笑:“嬸子言重了,給了表妹就是表妹的,再者上了色確實好看許多,不過水鴨子還是以灰黑居多,顏色豔麗得倒是少。”視線掃過楊妡,在她手上停了停。

    楊妡察覺到,狠狠地瞪了迴去。

    及至岔路口,姑娘跟少爺們便要分道揚鑣,少爺們去外院,女眷則到花園去。

    這次因為人多,姑娘們占了水閣與聞荷亭,婦人們則改到離湖稍遠的含翠閣相聚。含翠閣往東走十餘丈,是隨心樓。隨心樓前麵的空地上已搭好了戲台子,專等時辰到了就開唱。

    入了八月,月湖裏的荷花已

    然敗落,就連荷葉也稀稀落落地泛著黃。

    好在,天氣仍是熱,坐在聞荷亭要比水閣清爽得多。

    約莫辰正兩刻,客人們陸陸續續趕來,除去上次來得幾位,更有好幾個楊妡叫不上名字的,好在魏珺也不認識,楊姵便熱心地逐一介紹。

    其中蔡家姐妹來得最早,兩人都精心打扮過,比早先在廟會上看到得更加惹眼,尤其蔡星梅穿件玫紅色綾襖,藕荷色八幅湘裙,裙擺繡著月白與鵝黃色的忍冬花,襯著她纖細的腰肢,弱柳拂風般婀娜。

    幾人寒暄過,蔡星竹快言快語地問魏珺:“聽說請了千家班來唱戲,不知道唱得是哪出?”

    魏珺尷尬地笑笑,“我也不太清楚,還是前天看花園裏搭戲台才知道請了戲班子。蔡姐姐可知道千家班什麽戲最拿手?”

    她一個剛進府的庶女,又不是善於鑽營的性子,消息必然不太靈通。

    蔡星竹了然地打著圓場,“我也是聽六哥提起才知道你們請的是千家班,他們隻在家裏唱過一折《法門寺》,不過裏麵閨門旦真正是漂亮。”

    楊姵睜大眼睛問道:“真的?男人扮起來比女人還好看?”

    蔡星竹肯定地點點頭,“你親眼看過就知道了,根本看不出是男人。”

    楊姵一臉不可置信。

    楊家詩書傳家,從不曾請過戲班子進府,偶爾外頭爺們想消遣一番,也隻是請幾個彈唱上的,在外院彈奏一兩支曲子。

    反觀安國公蔡家因祖上做過皇帝伴讀,備受恩寵,生活極為奢靡,即便現在已經沒落到隻剩個空架子,可該享受的一樣不缺。比如那位蔡六爺,在紈絝子弟中就赫赫有名,寧可拿著衣裳瓷器去當,也得花費上百兩銀子買隻據說會唱曲兒的八哥鳥,或者一擲千金隻為了幾盆名種菊花。

    逢年過節,蔡家也少不了請當紅戲班子去唱幾天堂會。

    張氏提到蔡家,曾經很感慨地說:“那家人過得真是隨性,今天吃飽不管明日挨餓。”

    被蔡星竹這麽一提,聞荷亭裏幾位姑娘都對千家班起了興趣。

    恰好戲台子暖場的鑼鼓喧天震地地敲起來,楊姵急忙拉起楊妡,“快去占個好地方。”

    楊妡正好也想知道薛夢梧會不會再來,兩人便手牽著手兒往隨心樓去。

    隨心樓正對戲台的四扇木門盡都打開,屋裏擺著五排椅子,另擺了數碟茶水點心及應時瓜果,布置得非常

    周到。魏氏與毛氏並幾位年長的夫人太君已在最當間的椅子上就坐。楊姵覷著錢氏身旁恰有兩個空位,趕緊與楊妡擠了過去。

    沒多大工夫,慢長錘的過門兒響起來,緊接著起了二黃慢板,楊妡聽著裏頭有胡琴聲,卻聽不出是否是薛夢梧所奏,側了頭問錢氏,“伯母,這唱的是什麽戲?”

    錢氏笑道:“法門寺中拾玉鐲裏的一折,最考驗閨門旦的工夫。”

    跟蔡星竹說的一樣。

    一段歡快的柳青娘之後,主角孫玉姣登場亮相。隻見俏生生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站在戲台中央,穿著大紅通袖襖蔥綠色撒腳褲,眸光靈動身段窈窕,聲音清脆悅耳,宛如黃鶯出穀。

    楊姵俯在楊妡耳邊悄聲道:“真的欸,明明就是個女子啊。”

    楊妡抿著嘴兒笑,楊姵看不出來她卻瞧得分明,那人喉結處敷了暗粉,上臂處有肌肉若隱若現,更重要的是,因為天熱,撒腿褲略略薄了些,時不時能看出腿間那一坨物件的輪廓。

    可這話卻不能說,楊妡隻低聲迴答:“別看臉,你看他的手,注意到沒有,骨節很突出,咱們哪裏有那麽寬大的手?”

    楊姵仔細端詳兩眼,笑道:“就數你眼尖。”

    最初的新鮮勁兒過後,楊姵就失了興趣,前後顧盼一番,發現除了蔡家姐妹大多數姑娘家都沒來,遂扯扯楊妡衣袖,“沒意思,我聽得快睡著了,咱們出去看看孟茜她們在幹什麽,要不玩飛花令也行。”

    楊妡正凝神辨認胡琴,笑著推脫道:“你先去,我聽聽孫玉姣到底怎麽了,過會就找你。”

    錢氏看著楊姵離去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阿姵比你大兩個月,還不如你一半穩重,天天跟個猴子似的上躥下跳,也就在老夫人那裏能稍安穩點。”

    楊妡笑道:“我覺得阿姵最好。”

    錢氏唇角彎一彎,“你們倆半斤八兩誰也不嫌棄誰,”垂首瞧見楊妡手背上的紅印,低聲道,“你也是,忍忍就算了,非得嚷開了惹人的眼。”

    楊妡眨著明亮的杏仁眼,不滿地說:“我平常待在府裏並沒招她惹她,她為啥特特針對我?伯母想想,就算是我忍過這次,她還能念著我的好不成?保不定下次還這樣欺負我。”

    錢氏沉默片刻,叮囑道:“往後過這府裏還是小心點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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