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薛夢梧柔聲道:“你別怕,我會好生待你,不教你後悔選了我。”

    他不是京都人,話語帶著特別的腔調,但是很好聽。

    說罷,他吹熄紅燭,卻將窗簾拉開。

    如水的月光透過輕薄的綃紗傾瀉進來,他佇立窗邊取過洞簫低低柔柔吹一曲《相思引》。

    都說“月下觀君子,燈下瞧美人”,他沐浴在月色裏,清俊淡雅氣度高華,猶如畫中人。

    她看迷了眼,聽迷了心,完完全全在他修長靈活的指端沉醉……

    整整十年,她隻接過薛夢梧這一個客人,與他享盡魚水之歡。薛夢梧待她也是如珠似寶,教她作畫,提點她琴藝,每每譜成新曲,第一個唱的就是她。

    想起往事,楊妡悵惘地歎了口氣,隨即又苦笑不已。

    她現在占用的是小姑娘的身體,九歲孩童正值天真爛漫,怎會發出這樣的感歎。

    好在丫鬟們都被打發出去了,屋裏並沒有旁人。

    懨懨地走到書案旁,胡亂翻了翻,案麵上除了女四書之外就是《孝經》《心經》並幾本顏真卿的字帖,連杜子美或者王摩詰的詩作都沒有,更別提柳三變和周美成的詞。

    鋪開的宣紙上有原主小姑娘抄的半本《孝經》,一筆字倒是不錯,結字方中見圓架構整密沉穩,美中不足就是力道不足運筆略有凝滯。

    杏娘也曾給幾位心思敏捷的姑娘請過夫子教授琴棋書畫,她先前臨趙孟頫的字帖,跟了薛夢梧之後改習柳體字。

    字跡雖有柳體的奇駿挺秀,但到底流於柔媚,不若小姑娘寫的端莊大氣。

    可見,她跟原主小姑娘不管是口味還是習性差別都頗大,即便沒有今天的酥酪之事,時日一久,也不免被人看破了去。

    楊妡心中微動,研了一池墨,正提筆要仿著小姑娘的筆跡寫幾個字,突然聽到院子裏傳來嘰嘰喳喳的嬉笑聲,“為什麽不讓見,難道五妹妹還在躲懶沒起,還是說我不該來?”

    接著是青菱的賠笑聲,“奴婢不敢,是太太早先吩咐讓姑娘好生歇著……”

    “你放心,我進去看一眼,要是五妹妹睡著我轉身就走,絕不會擾了她。”

    就聽腳步漸近,湖水藍的棉布門簾被撩起,青菱探身進來笑道:“四姑娘過來了。”

    緊接著自她身後轉出個約莫八~九歲的小姑娘。

    看個頭跟自己差不多

    高,臉蛋微圓,腮邊兩隻梨渦,長得一副喜慶相,就是皮膚略有些黑,不似楊妡這麽白淨,尤其穿著鵝黃色的比甲,更顯膚色發暗。

    正是四姑娘楊姵。

    楊姵大大咧咧地走到案前,瞥一眼鋪開的宣紙,“剛看到桂嬤嬤送周太醫出門,我猜想你必定醒著。既然身子還沒利索,巴巴地抄經幹什麽?”

    楊妡還沒想好該如何迴答,楊姵接著又問:“太醫怎麽說,到底是什麽病症?”

    張氏走後不久周太醫就來了,張氏身邊的桂嬤嬤在旁邊看著,說是驚悸不寧、氣短神疲。

    這話倒也不錯,楊妡來到這陌生之處,真正是寢食不安,既記掛著先前與薛夢梧的相約,又害怕露出痕跡被人當成妖怪焚燒。

    此時,便原樣說給楊姵聽,“……受驚沒迴過神來,留了幾粒現成的丸藥讓每天睡前服用一粒,另外喝菊花茶也能安神定心。”

    “我就說吧,你再不會躲懶的人,六妹妹偏生說你昨天還在花園子玩鬧,也不知受了誰的挑唆。”楊姵沒好氣地說,言語中很是不平。

    想來楊姵跟原主小姑娘關係不錯。

    楊妡試探著問,“祖母可說什麽了?”

    “不全是因為你,聽著好像跟大姐姐沾點邊兒,”楊姵撇撇嘴,“反正我娘臉色不好看,祖母也訓了好一通話,還罰咱們幾個抄五遍《女戒》,整整五遍啊,明兒一早就得送過去……我特地來跟你說一聲,別到時候交不上去又累得祖母不喜。”

    《女戒》是曹大家所著的閨訓,楊妡聽說過卻從來沒讀過,杏花樓的姑娘也沒人看這個,有閑工夫不如讀些詩詞歌賦,屆時也能搏個才名抬抬身價。

    楊妡壓根不想抄《女戒》,再者她的字也不容她抄,便笑道:“娘怕我被什麽不好的東西衝撞了,說帶我去廣濟寺上香聽經再求個護身符,明天許是不能過祖母那邊。”

    “廣濟寺?”楊姵一下子跳起來,“我也想去,我這就找我娘……你還記得吧,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廣濟寺後山的杏子正好熟,甜得恨不能咬掉舌頭。每年就數那邊的杏子熟得早,等明兒咱們還吩咐小廝打些下來吃。”

    楊妡撫額,明天見到方元大師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情況,哪裏有心思惦記杏子,不由搖頭苦笑。

    楊姵看她兩眼,忽地走近,狐疑地盯著她的雙眸,“你真是被衝撞了吧,怎麽笑得這麽古怪?”

    第3章進山

    難道自己跟原主相差這麽明顯,連這麽個小姑娘都能看出來?

    楊妡愕然,背後“嗖”地沁出層細密的冷汗,卻強做鎮靜,不悅地道:“我頭疼得難受,你還取笑我,我哪裏古怪了?”

    楊姵連忙笑著賠禮,“我隨便說說,別當真……也不是古怪,就是覺得跟平常不太一樣。你頭很疼嗎,那你快躺下歇會兒,我趕緊去找我娘,明天千萬等著我,別自己偷溜了。”說罷,急匆匆地離開。

    楊妡走到妝台前對著鏡子擠出個笑容,想一想,又學著楊姵的樣子咧開嘴,反複幾次終於明白,自己歡場上行走的時候太久,早就習慣戴著假麵示人,沒法再像楊姵那樣真真切切發自心底的開懷大笑。

    孩子其實最靈敏,固然分不出真笑假笑,卻能夠感受到兩者的不同。

    可想而知,如果真要寄居在原主身體上生活該是多麽的不容易,恐怕沒幾天闔府上下都就看穿了自己。

    想到這節,楊妡愈加煩躁,隻恨不得快些迴到原來的身子,過自己習以為常得心應手的生活。

    吃完中午飯,張氏身邊的桂嬤嬤笑嗬嗬地過來,“迴姑娘,太太已經安排好了,特地吩咐奴婢過來稟報聲。明兒辰初出發,要在廟裏過一夜,後天中午吃完齋飯再迴來,姑娘撿著愛看的書帶上兩本免得無聊。”

    果然文定伯府麵子大,張氏早晨突發的念頭,才半天,就已經安排妥當了。

    楊妡不免感慨,問道:“隻我跟……娘親去,還有別的人嗎?”

    桂嬤嬤笑道:“老夫人說難得出去,除了世子夫人主持中饋脫不開身,幾位姑娘少爺都一道跟著去拜拜佛祖,請幾道平安符。”

    那豈不是要去很多人?

    楊妡對楊家不熟悉,可想想也知道,自己行五,底下還有個六妹妹,單姑娘就這麽多,再加上少爺呢?

    到時候別走散了才好。

    再者,自己的事情本是要瞞著人的,這麽多人跟著,到時候也不一定能不能瞞得住。

    楊妡怔忡著目送著桂嬤嬤離開,等迴過神來,見身邊幾個小丫鬟正眼巴巴地盯著自己。

    想必是惦記著出去玩兒。

    楊妡不懂府裏規矩,卻不願露了怯,沉聲吩咐青菱,“你看著安排。”

    青菱睃一眼楊妡,當著她的麵揚聲道:“姑娘出門曆來都是帶一個大丫鬟兩個小丫鬟,這次我跟紅蓮、紅芙兩

    人跟著,你們留在家裏照樣當自己的差,別以為姑娘不在就上房揭瓦,有不明白或者難為的事情就聽青藕的,她給你們做主。”

    丫鬟們有的歡喜有的遺憾,俱都應下。

    待眾人散開,青菱特地把紅蓮和紅芙叫在楊妡跟前單獨敲打,“叫你們兩人跟著是覺得你們機靈有眼色,你們記著,這次出門不比往日,凡事長個心眼,多做多看少說話。要是捅了簍子,別說太太饒不了你們,就是姑娘這邊也說不過去。”

    紅蓮與紅芙均是十一二歲,以前也跟著楊妡出過門,可從沒見青菱如此鄭重過,聞言對視一眼,齊聲道:“姑娘放心,我們記下了。”

    青菱靜靜等了會,見兩人神情嚴肅,又吩咐道:“趕緊去收拾東西,紅蓮準備姑娘的衣裳首飾,紅芙準備器皿用具,都經點兒心,別到時候用什麽東西找不到。”

    “是,”兩人連聲應著,自去收拾物品。

    青菱拿起案上的《女戒》試探著問:“姑娘要不要帶上,等從廣濟寺迴來,少不得還得抄了送到老夫人那邊。”

    楊妡抬眸,對牢青菱的眼睛,低聲問:“你可覺得我跟以前不同?”

    青菱直直地迎著她的目光,說起其他來,“我是在姑娘五歲那年過來伺候的,還差三個月滿四年。姑娘自小就守規矩,每天戌正入睡卯初起床,幾乎不曾誤過,而且姑娘怕黑,夜裏雖不留人在榻前伺候,可旁邊總會留盞燈。”

    楊妡明白了,她來的第一夜嫌燈光刺眼,就把燈給吹了。

    青菱又道:“我是張家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張家伺候,太太見我還算老實,特地迴府要了我來伺候姑娘,姑娘且放心,多餘的話我半句不會往外說……連太太的陪嫁桂嬤嬤都不曉得。”

    意思是,這府裏隻有她跟張氏知道她是個換了芯子的人。

    楊妡暗舒口氣,問道:“明天是怎樣的情況,你說給我,我也好有個準備。”

    青菱卻似不願迴答,想了想才道:“明天你跟太太坐一輛車,我在車上服侍,到了護國寺安頓下來直接去找方元大師。”

    ——如果把她的魂魄趕走,往後的事就跟她毫無關係了。

    楊妡知趣地沒有再問,倒是拿起那本《女戒》無聊地翻了起來。

    文定伯府女眷出行,陣仗照例小不了。

    頭一輛翠蓋朱纓八寶車坐了老夫人,二姑娘楊娥跟車陪著,第二輛朱輪華蓋車原本隻安

    排了張氏與楊妡同坐,誰知楊姵非要擠進來,張氏沒辦法隻能由著她去。

    其餘三姑娘跟六姑娘並六姑娘的奶娘坐一輛車,再往後便是丫鬟們乘坐的馬車以及盛放箱籠的車,浩浩蕩蕩足有十幾輛。

    少爺們盡數騎馬帶著護院小廝,半數走在前頭開路,一半跟在後麵殿後。

    聽著窗外轔轔的車輪聲和喧雜的叫賣聲,楊妡忍不住心動,好幾次想探頭看看外頭跟自己生活過的京都是否一樣,可看到旁邊正襟危坐的張氏隻得按捺住。

    倒是楊姵看出她的心思,悄悄將窗簾掀開一條小縫,很快又掩上,“到四條胡同了。”

    張氏瞪她一眼,低聲道:“你們倆都坐好了,要想逛,哪天迴了老夫人大大方方地逛,別學那起子沒見過世麵的,鬼鬼祟祟的。”

    楊姵朝楊妡使個眼色,立刻挺直了腰背。

    楊妡聞言心裏卻是大震。

    四條胡同往西走一個街口是東江米巷,再往北拐個彎是雙榆胡同。杏花樓就在雙榆胡同拐角處,與翰林院斜對著,做的就是翰林院和六部的生意。

    有一刹那,楊妡幾乎想跳下車跑過去看看,杏花樓的老鴇是否還是杏娘,當紅的妓子可否有個叫寧馨的。

    寧馨是她先前的名字。

    那些公子少爺都叫她“心肝兒”,唯獨薛夢梧會低喃著喚她“阿馨”。

    杏花樓旁邊還有家叫做煙翠閣的青樓,兩家姑娘爭得厲害。

    每當夜幕降臨,兩家廊簷下競相掛起紅燈籠,杏娘會吩咐幾個模樣好的妓子站在門口,捏著絲帕或者搖著團扇朝向外麵淺笑。

    煙翠閣也是一樣。

    薛夢梧攬著她的細腰站在二樓的平台上挨個兒評頭論足,“這個太過扭捏,那個自命清高”,最後總會來一句,“阿馨,她們與你相差遠矣!”

    也不知薛夢梧如今怎樣了?

    楊妡搖搖頭揮去纏繞在腦海裏的往事,斜眼看到張氏雙目半闔,口中念念有詞,隱約聽著像是什麽經文。

    是在為真正的楊妡祈福?

    親生的閨女莫名其妙被換了芯子,想必她才是最不好受的那個。

    楊妡想起乍乍醒來時,張氏哭喊著摟住自己的情形。

    當時她覺得尷尬又無措,隻能閉上眼睛假裝昏迷,現在想起來,狂喜到極致表現出來豈不就是大哭?

    楊妡忽地

    心就軟了,拎起暖窠裏的茶壺倒了一盞遞給張氏,“您喝口茶。”

    張氏神情複雜地看楊妡一眼,默默地喝了兩口。

    再行不多久,馬車漸漸停下來,有個清朗的聲音在車外道:“母親,廣濟寺到了,祖母要坐軟轎上山,要不要給您也叫一頂?”

    張氏撩起車簾,笑道:“不用,我同你幾位妹妹一道走上去便是。”

    楊妡趁機看清了那人——相貌很周正,穿一襲繡著翠竹的素白長袍,袍邊墜著塊水頭極好的碧玉,烏黑的頭發用同樣成色的玉簪簪著,有些許發梢被風微微揚起在他耳旁飄動,斯文又帶著幾分不羈。

    年歲很輕,十五六的樣子,應該不是張氏所出。

    假如她沒看錯的話,張氏才剛過花信之年,生不出這麽大的孩子。

    那人注意到楊妡的目光,含笑問道:“路上鞍馬勞頓,四妹妹跟五妹妹身子可還好?”

    雖是笑著,笑容卻未達眼底。

    楊妡微笑,聽楊姵熱絡地說,“才這點兒路,哪裏就累了,再坐一個時辰也成。”

    那人眼底真正顯出笑,又看向張氏,“母親上山慢點走不用太急,我去吩咐小廝把箱籠抬上去。”

    張氏點點頭,“去吧。”

    那人躬身做個揖正要離開,楊姵俯在窗口叫住他,“三哥哥,記得把我和阿妡的箱籠放在一處,我們要住同一間房。”

    那人笑應,“好,我記住了。”

    這會兒楊姵的丫鬟鬆枝拿著帷帽從後麵馬車過來,青菱也替楊妡戴上帷帽,小心地扶她踩著車凳下了車。

    楊妡趁機問她:“這位三少爺叫什麽名字,不是娘親生的吧?”因見青菱不太想說,又補充道,“待會見到幾位姐妹,說不定會聊起哪些話題,我別說漏了嘴。”

    青菱飛快地瞥張氏一眼,低聲答:“三少爺名叫楊峼,是先頭二太太所生。”

    原來張氏是繼室,難怪楊峼對她態度尊敬卻不親熱。

    楊妡了然,默默念幾遍楊峼的名字,忽地想起來,以前似乎聽薛夢梧提到過這個名字。

    可到底因什麽事情提起他呢?

    第4章隨緣

    楊妡絞盡腦汁沒想起來,楊姵已牽住她的手往山門走。

    廣濟寺在京都名聲並不太響亮,論尊貴有護國寺,論久遠有戒台寺,論香火有潭拓寺,可廣濟寺勝在地

    理位置好,離著皇城近,進出多是有頭有臉的貴人,非常清靜。

    山門的兩側各有數棵合抱粗的老槐樹,濃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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