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上哪位公子嗎?

    侯苒微微一愣,隨即腦海中便浮現出某張熟悉的俊臉,難得不是那麵無表情的冷漠麵容,而是在懷虛穀的梅花樹下,他垂首凝望著她,眉宇間藏起了所有鋒芒和銳氣,唯有淡淡的專注的溫柔,安靜得宛如錯覺。

    ——以至於她隻顧著看他,看得移不開眼,連他往她發髻上別了朵梅花都不曉得。

    “喲,小姑娘還臉紅了呀,是想到哪家公子嗎?”

    景王妃的一聲嬌笑將侯苒驟然拉迴神來,再看王妃娘娘仿佛發現了新大陸的眼神,才驚覺自己的臉不知何時發起燙了,微微抿唇,將略有些失控的神色掩飾下去,露出一個自然的笑道:“王妃娘娘說笑了。我常年不在京城裏,迴來也不過是在府裏待著,或者跟娘娘進宮來探望太妃,莫說看中哪位公子了,我這是見都未曾見過呢。”

    賢太妃隻是笑看著兩人,並不言語。

    “那可不行啊,苒苒,前陣子幹娘她老人家與我抱怨,說你那大哥都二十好幾了還不肯定親,成日在外也沒個體貼的在身邊伺候,不像話,還托了我幫忙物色好人家,想著便是為了你安排呢。”

    這……侯苒倒是有耳聞過,之前是她年紀尚小不甚在意,現在快及笄了,尋常人家的姑娘出嫁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的,侯老夫人會這麽說,她並不意外。

    隻是她如今……

    “正好我們慶哥兒開春後就辦周歲宴了,屆時會邀請不少勳貴世家到場的,想必各家公子也都會出席,我昨日便給你祖母遞過帖子了,屆時她讓你來,你可一定要來,不許推脫。”

    侯苒有些無奈,心道景王妃還真是思慮周全,連自家外孫的周歲宴都不忘為她謀親事做準備,太貼心了,貼心得她想拒絕都開不了口,隻得苦笑:“王妃娘娘盛情難卻,我自當是要去的,先謝過娘娘的好意了。”

    “好,還是苒苒最聽話,小時候沒白疼你呀。”景王妃像是鬆口氣,爽朗地笑了兩聲,又想起什麽道,“對了,幹娘年事已高,腿腳又不便,此迴大概是不來的,要麽會吩咐你大哥送你過府。苒苒,我悄悄說一句——你可別讓他到門口便溜了,進來坐坐,也見一下別家的閨秀千金,說不準就看上哪位了呢?”

    侯苒:“……”

    敢情這年頭做媒的生意還要買一贈一了?

    “哎。”景王妃搖搖頭,她也不想瞎操心,還不是幹娘拜托了好幾迴

    ,她拒絕不了嘛,確實侯家那孩子打小沒了娘,性子又冷,幹娘是說不動他了,才趁著小子迴京來給他開開竅的。

    “我沒有多管閑事的意思啊,就想著幹娘她老人家……唯一的盼頭不就是看你們小輩早日成家立室嗎?要是能成了,也算了卻幹娘的心願,對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連侯老夫人都搬出來了,侯苒還能說什麽,不過既然是侯老夫人吩咐的,到時自然是由她來開口,用不著她多想,於是順從地應下了景王妃的邀約。

    之後景王妃與賢太妃說體己話,侯苒便同榮安郡主坐一起,當慣了大夫,不自覺便給她說起了平常飲食作息上要注意的事,說到一半榮安郡主忽而笑了笑,輕拍去指尖的餅屑道:“苒苒,若不是知你還未出嫁,我都以為你懷過孩兒了,懂得這麽多呢?”

    侯苒神色無異,答道:“哪有,不過是養病時悶得慌,多看些書罷了,這會兒沒忍住在瑜姐姐麵前賣弄幾句,讓你見笑。”

    “怎麽會?妹妹這幾句,可比我家那位學得要管用許多了。”

    “……謝大人?他怎麽了?”

    說起自家相公,榮安郡主微微彎起了嘴角,既甜蜜又不住地埋怨道:“他啊,每迴我有了身孕,總緊張得像是他懷了似的。頭一胎我身子有些吃不消,請了大夫看護,他自己也跟著學,給我熬吃的喝的,晚間腿疼了他也會給我按……這些都好吧,但就是管得太嚴了,我要做什麽都說不行,動不動就拿太醫的話說我,我還說不過他,可氣人了。”

    侯苒默默聽著她這分明樂在其中的抱怨,不曾經曆,因此也不知說什麽好,隻得寬慰她道:“謝大人對你很好了,換作旁人都羨慕不來。”

    “好是好……哎,也就近來他升遷了,忙得離不開宮裏,我才勉強自由些。”

    侯苒“哦”了一聲,說起謝明瑄官拜左相的事,比前世她所知道的時間相差無幾,但升遷的原因卻是她未想到的,正想旁敲側擊問問個中細節,榮安郡主倒自個兒說開了。

    “……他與我說,這左相的位置本不該是他的。你家侯將軍迴京後,與他見過一麵,後來皇上也召見過他,很晚才去的,沒讓旁人知道,當時迴來太晚了我便沒多問,沒想到不久皇上便下旨封他為左相了。”

    侯苒幾乎一聽便將前後事情連起來了,握住榮安郡主的手緊了緊,低聲道:“瑜姐姐慎言,這些話……莫要與外人說。”

    果然不如表麵上的單純。

    當年謝明瑄對榮安郡主一見鍾情,對侯家兄妹相助的事頗為感激,此後因侯譽風欣賞他的品性及能力,私交漸深,但兩人在朝中皆身居要職,為了避嫌,鮮少明目張膽地來往,外人或許不知情,但侯苒不可能一無所知。

    隻是皇上的態度也十分耐人尋味。

    當初敲定謝明瑄為左相仿佛是聽從了殷世謙的意思,但後來殷世謙因政事上處處受阻,屢次吃癟,沒少找皇上告他的狀。

    然而聽聞皇上隻在朝堂議事中數落了他兩句,充當了幾迴和事佬,除此之外未有其它動作,似乎半點兒也不偏袒那受盡委屈的殷國舅。

    如此看來,皇上從一開始便對此保持曖昧的態度,很可能隻是順水推舟地讓謝明瑄上位,順便還哄得殷右相誤以為他是在順從自己的意見,遂安安心心地表示讚成?

    “你放心。”榮安郡主當然不蠢,隻是看這個妹妹常年遠離京城中的紛爭,摻和不進來,才隨意告訴了她,“我誰也沒說,也就今兒出來與你說過。”

    侯苒點頭,抬手給榮安郡主滿上熱茶,關切道:“瑜姐姐潤一下口吧。”

    “好。”榮安郡主笑著接過,誇她,“自小到大都是你最貼心的,往後啊,要哪位公子娶了你,可真是他的福分呢。”

    “……”侯苒真服了這三句不離說親的母女倆了,本來怪害羞的一件事,被她倆攪得快心如止水了,“瑜姐姐別開我玩笑了。”

    榮安郡主一撇嘴:“才不是玩笑呢,瑜姐姐說的是真心話。”

    侯苒說不過她:“好好好……”

    “你呀,可長點兒心吧。”

    侯苒心裏無奈道,她要不是長了心,哪兒能有心上人啊。

    但這話她沒再往下說了,本就不是愛張揚的人,沒把握的事她一貫不喜說出口的,於是應和兩句,不動聲色地岔開了話題。

    因榮安郡主有孕在身易犯困,沒坐多久便有些撐不住了,賢太妃自然體諒地讓她們早些迴去,景王妃緊張女兒,又愧疚許久才來一迴卻不能多陪陪三妹,因此略帶請求地望了侯苒一眼,後者心領神會,挽著賢太妃的手溫聲道:“時辰尚早,我也不著急迴府,不若在這裏陪娘娘多說會兒話吧?”

    賢太妃正要開口,景王妃已經先替她應承了:“那苒苒多留會兒,我先帶著瑜兒迴府歇著了,晚些再派馬車來接你。”

    侯苒點頭:“有勞景王妃,路上小心

    。”

    待母女倆離開後,屏退宮人,賢太妃才得以問侯苒一些她自己的事兒,畢竟也數月未見了,做娘的當然尤為掛念女兒。侯苒對親娘也不願隱瞞,早便將她離家習醫的事告知了賢太妃,隻是道清前因後果了,賢太妃明白事理,知曉了也未曾對其他人說過。

    “那你此迴迴京城,春後還出去嗎?”

    侯苒也不確定,模棱兩可道:“大概……聽祖母的意思。”

    “哦,這樣啊。”賢太妃倒是很開明,溫和笑道,“你不必顧忌太多,若真想繼續學便出去吧,姑娘家晚一兩年成親也無事的,等遇到自己真心喜歡的人再嫁不遲。”

    說罷看了女兒一眼,見她微低著頭,神色平靜,仿佛先前被景王妃調侃時一閃而過的羞澀並不存在,但賢太妃也曾年輕過,小姑娘這一臉的淡然是真是假豈會瞧不出來?

    她沒戳穿,隻道:“苒苒,成親是一輩子的事,喜歡便去爭取,沒什麽丟人的,無論結果是好是壞,至少都不後悔了。”

    就如她當年,戀慕著那位年輕的君王,甘願舍棄自由隨他入宮,長伴他身邊,即便後來發生了種種不幸與難堪,她想過放棄,想過離開,但唯獨沒有後悔過。

    愛沒有對錯。

    隻不過每人愛的方式不同,釀成的結局也不同罷了。

    “不說這個了。”賢太妃眨了眨微紅的眼,拍拍小姑娘的肩頭,“十月要辦及笄禮吧?我想贈苒苒一件禮,可有什麽想要的?”

    侯苒頓了頓,剛要迴話她已經先反應過來了,苦笑道:“是八月的……哎,瞧我這記性真差,老記錯。”

    其實侯苒知道她並非是記錯,大抵……她確實是十月出生的,隻不過當年侯譽風將她抱迴來時,身上並無標記生辰八字的信物,約莫是看她像兩歲左右,進府的日子又臨近八月,於是侯老爺子便做主將她的生辰定在了八月份。

    十數年了,賢太妃從未記錯過她的生辰,卻不得不每迴都說自己記錯了。

    哎。

    有時她也會想,這輩子是不是都無法認迴這個娘了,雖說早已斷了奢望,但終歸還是存有一絲念想的。

    不失望,但……會遺憾吧。

    “隻要是娘娘送的,我都喜歡。”侯苒乖巧道。

    賢太妃卻覺得小姑娘在說好聽話哄她,追問道:“真的?不再仔細想想?”

    “嗯。”贈禮她是真的

    無所謂,願望倒是有一個的,可娘親的身份無法隨意出宮,她的及笄禮又是在國公府辦,說了何用,徒增煩惱而已,“我何時騙過娘娘?”

    “那……好吧。”

    賢太妃拿她沒辦法,姑且信了這話,之後母女倆再單獨說了近一時辰的話,賢太妃才催著小姑娘趕緊迴府,免得天暗下來要變涼了。

    侯苒道了別離開綺霞宮,負責領路的宮女走在前頭,她稍落後些,心裏沉甸甸地壓著事兒,吐了口氣,還是忍不住把收在袖子裏的圖紙抽了出來。

    今兒入宮前她便在自己房裏畫,聽丫鬟來報說景王妃的車馬已到,走得急便拿著一並走了,方才忽而有什麽閃過腦海,正巧等會兒迴府的路上隻自己一人,可以再補幾筆,便取出圖紙看了看。

    不料,這一看就碰上了最不該碰見的人——

    “皇、皇上!”

    侯苒聽見那宮女驚慌地跪下去行禮,心道完了,果然眼前立馬投下一片陰影,親切過人的元帝已然靠近她麵前,低頭看她手裏的東西:“苒小姐?唔,怎的這般用功,連走路也不忘看著……”

    不知何故,他的話音至此戛然而止。

    “參見皇……”

    “別跪了。”宋渙突然伸手拽住她的小臂,將她人猛地拉起來,一向溫和含笑的雙眸刹那間柔色盡褪,隻顧死死盯著她手上的圖紙,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飛快道,“這是你畫的?”

    “我……”

    侯苒本就不願被他看見,如今嚇了一跳,又被他盯得心裏發虛,手不自覺地想往迴扣,宋渙見狀,隻當她是默認此事了,眉間皺得愈發緊:“你從何得知?”

    “……”這個問題她更加無法迴答了,那扣住小臂的手力道大得嚇人,她忍不住抽了口氣,“太、太子哥哥……”

    這是她叫了八年多的稱唿,雖然侯譽風不讓,但他走得天高皇帝遠管不著她,數年來一直這麽叫的,宋渙眸光微沉,手下的力道頓時輕了幾分。

    “額……皇上。”

    魏高鞠著老腰小心翼翼地跟過來,低聲請示道:“苒小姐許久未歸京,難得進宮一趟,皇上不如請她入殿內坐下,敘敘舊?”

    尾隨的宮人們遠遠停在後頭,半個字聽不見此處三人的對話。

    “……嗯。”宋渙稍稍迴神,將那張因侯苒脫力而搖搖欲墜的圖紙收進手裏,在明黃色的寬袖下揉成一團,“迴紫宸殿。”

    “是——”

    侯苒捏緊已然空了的掌心,有些惴惴不安地朝宮牆外望了一眼。

    緩緩下沉的夕陽,昏黃的餘暉撒落在皇上挺拔的背影上,襯得那盤踞的五爪金龍陰沉又兇猛。

    “請吧,苒小姐。”魏公公畢恭畢敬道。

    “……好。”她收迴視線,垂首跟上宋渙的步伐。

    紫宸殿是元帝日常工作與歇息的地方,淡淡的安神香飄散於空中,四處亦是寂靜安和,伺候的宮人腳步極其輕,無一絲多餘的聲響。

    “坐。”宋渙坐在正中的寬塌右側,示意小姑娘也坐下,“莫要拘謹。”

    侯苒緊張得手心冒汗,福了福身,坐在下首的木椅上,魏公公端著茶壺過來滿了兩杯,宋渙揮揮手,讓他領著宮人都出去。

    殿門緩緩合上,輕微的“砰”一聲,恍若敲在了心頭。

    “方才……朕有些失態,抱歉。”

    宋渙的語氣恢複了往常的溫和,又似乎透著疲倦,侯苒暗自深吸一口氣,低聲迴道:“皇上言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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