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感覺如何?”

    隱約聽見有人在說話,許是距離有些遠,聽不大清,他睜開了眼,卻發現視線裏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聽得見我說話嗎?”

    這一迴離得近些,他聽清楚了,是個陌生的女聲,音色柔和,但語氣冷冷淡淡的,聽不出感情來。

    他記得自己在領兵追擊敵方殘黨時,突然毒發,再繼續纏鬥毫無勝算,為保留兵力,他隻身一人引開了埋伏的敵軍,給增援部隊的到達爭取時間,然而身體的狀況遠比他想象的糟糕,強撐著將他們引向己方的包圍圈,在途中墜馬滾下了山坡,隨即失去意識。

    再醒來,便是此刻。

    “侯將軍?能說話嗎?”女聲再次響起,似乎人又湊近了許多,連後半句低聲自言自語都叫他聽見了,“不對啊,他的毒性尚且深六七分,應該還未全聾的……”

    “你……”他終於開口,但嗓子卻沙啞得不像話,又幹又澀,仿佛拉鋸的皮條般難聽,“你是何人?”

    姑娘並未答他,隻起身去倒了杯水來,拿湯匙一點點喂他喝下後,才道:“好人。”

    這個答案顯然在避重就輕,他微微抿唇,倒也不再往下問了。

    萍水相逢何必多言,能救他迴來已是仁至義盡了,還指望人家對自己剖心置腹?

    “將軍的雙眼可是看不見了?”

    臉上隱約有風撫過,像是她伸手在上方晃了兩下,衣袖間裹著些許甘苦的藥香味,清淡好聞,他閉上眼,又睜開,瞪著眼前依舊空無一物的漆黑,答道:“嗯。”

    姑娘將手收迴去:“你可曉得自己中毒了?”

    他答知道。

    “什麽時候中毒的?”她又問。

    他隻說不知。

    離京至今已有三個月,行軍打仗,風餐露宿,從未曾出現任何問題,直到七八天前,他在大帳中與眾將領商議策略,忽而腦中一陣眩暈,本以為隻是連日少眠的勞累所致,並無大礙,迴去歇一覺便好。

    不料翌日醒來,頭不暈了,視野卻變得有些模糊,仿佛隔了層薄紗,他派人請了軍大夫來,大夫當時麵露驚惶,與他說道,此乃中毒的跡象,恐怕是潛伏已久,近日因他過於疲乏才誘其毒發,日後的症狀還會逐漸加深。

    大夫還說此毒無解,能活命多久也無所知,隻看中毒者體質異同而定,

    他聽後,隻讓大夫對此事三緘其口,絕不可泄露於外,擾亂軍心。

    彼時,大戰在即,前線的戰局等著他去調度,數十萬兵士以他為首,聽他號令,若此時知道總帥身中劇毒命不久矣,必然會士氣大衰,勝券在握的局勢甚至可能被敵方扭轉過來,百害而無一利,因此他即便是死,也要咬牙強撐過最後的一段日子。

    隻不知,如今的戰況……

    “你身上的毒來自西域,名為鴆羽,中毒三個月內不會發作,但會逐漸侵蝕你的經絡氣脈,待三月將盡之時,中毒者出現頭暈目眩、視物不清等症狀,再不久會雙目失明,聽覺也日益減弱直至完全無法聽見,約莫一兩月便五感盡失。雖毒不至死,但……”

    後麵的話,她沒繼續往下說了。

    堂堂一位大將軍,變成了目不能視、耳不能聽的廢人,即便活在世上也再無施展拳腳的機會,甚至隻能終生臥病在床,活在旁人的同情和憐憫之中,於他這樣的人而言,怕是生不如死吧。

    他卻無甚反應,隻問她可有解法。

    姑娘道:“此毒無解,但有一法可壓製它,延緩毒性發作的速度,也能減緩病情惡化,但……毒性被壓製過久,待再也壓製不住時,一旦爆發,你便會……”

    “無妨。”他毫不猶豫地打斷,“依你之法。”

    如此迴答也算是意料之中了,姑娘應聲好,之後每日都另外端一碗藥給他喝,起初苦極,但後來因他的味覺略有衰退,又或是習慣了,也不難下咽。

    他的雙目依舊看不見,但至少聽覺沒有繼續衰退的跡象,加之失去視線令他的其它感官愈加敏銳,正常交談倒也不成問題。隻是他也鮮少開口,常是姑娘在屋裏走動時經過床邊,或是伺候他吃飯喝藥時,會隨口說上幾句。

    他不曉得這位姑娘長什麽模樣,但相處了一段時日,也足以了解到不少事情——

    她本是藺城人,兩歲那年遇上□□,與照顧她的嬤嬤走散後,無親無故,被老獵戶撿迴家當養女。後來老獵戶也不在了,她去城中醫館當過學徒,自學成才,如今算是個大夫,不知何故在山林的一間木屋裏獨自隱居,修習醫術。前不久還救過一位老太醫,可惜他病入膏肓,半月前剛死了。

    這世道當女大夫的人實在不多,尤其是未出閣的姑娘,因大夫與傷病者之間多有肢體接觸,若姑娘家於此事心有抵觸,總歸不太方便的。

    聽她說話,雖音色清亮柔和,年紀

    應是不大的,但語氣十分沉穩淡然,為他解開布條上藥包紮,甚至他之前傷勢過重還未能動彈的時候,給他脫衣擦身,也未覺她有半分遲疑過,他一直以為她是成過親,但相公常年不在家,或是守寡獨居的少婦。

    直到某日,他夜半醒來欲下床去方便,手一抬卻碰到了她的頭,似是太困趴在床沿睡著了,連發簪都忘記摘下來,柔順的長發垂落在頸側……梳的竟不是婦人髻?

    他並非八卦之人,也無意探聽旁人的隱私,但不知怎的,唯獨這件事令他始終十分在意,於是尋了一個自詡合適的時機,旁敲側擊地問了她是否婚嫁。

    “噗。”

    不料,姑娘竟難得地笑了,許是心情頗佳,還有閑心與他說了句玩笑話:“侯將軍突然關心此事,莫非……對我有意?”

    他心頭一跳,因看不見她的神情而莫名緊張,連忙否認:“……不是。”

    姑娘道:“不是?那問來何用?”

    他不擅長撒謊,真要問他也確實說不清為何想問,就是忍不住才開的口,此刻被反問得微微窘迫,正想故技重施裝聽不見時,姑娘卻好心地放了他一馬,輕聲答道:“我確未婚嫁。長年待在這山上獨居,所對之活物莫非花木鳥獸,何來的姻緣呢。”

    “姑娘未想過下山?”他問。

    她笑了笑,道:“此處清靜無擾,悠然自在,我為何要下山摻和那俗世之事?”

    ……既是不願攪入俗世紛爭,又明知他的身份,“為何救我?”

    姑娘又問:“那你為何要倒下山坡讓我看見了?”

    “……”這豈是他能左右之事?

    “同樣的道理。我身為大夫,總不能對一個人見死不救,既然上天讓將軍落在了我的麵前,那定然是要我救你了。”

    至於最後,救不救得成,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倘若……你因救了我而被牽入俗世,也不覺後悔?”

    她說此毒潛伏三月,即他仍在京城便已中毒了,如今細細想來,極可能是入宮麵聖那時,皇上以踐行為名留他一同進膳,在酒菜裏下的毒。

    若真是如此,即便他保住了性命,再迴京城也必然是一場惡戰……或者更早些,皇上根本不會讓他活著迴到京城,指不定哪日便派人前來將他滅口了。

    他不願牽連無辜,又心有不甘,曾數次提過讓她離開,但她卻從未棄他於不顧,依舊盡心盡力照

    料他。

    她……真的不怕死?

    “或許會吧。可未來之事有何人能知?人生在世,難免做些後悔事,最壞亦不過一死,早晚而已,無甚可怕的。”

    姑娘的語氣溫和淡然,似乎對生老病死早已看開了,這般豁達的心境倒叫他有些羨慕和欽佩。

    在沙場上輾轉多年,經曆了無數次生離死別,他卻依舊難以看淡,今日還相談共飲的弟兄,明日卻成了草皮下的一具冰冷屍體,終歸意難平。

    “不過,即便當真被卷入這俗世之中,憑我救過將軍的命,將軍也必會相護於我吧?”姑娘換上輕鬆的口吻,半開玩笑道,“聞說侯將軍赫赫威名,功勳滿身,要護我一寂寂無名的小女子,想來並非難事?”

    他心下一動,幾乎不必多慮便欲點頭應承。

    然而還來不及開口,卻聽她說藥熬好了,匆匆起身去熄火,過了許久才迴來,又是喂他喝藥又是去準備晚飯,仿佛全然忘了此事,他總也尋不著機會說,於是也作罷了,隻放在心頭默默記著。

    未料,終是一語成讖,當他聽見門外響起沉重雜亂的腳步聲,聽見剛出去的姑娘悶哼一聲,驟然倒地,那柄嗜血的劍仿佛刺穿在他的胸口,痛得近乎窒息。

    那一刻,他心裏隻想道,倘若早知結局如此,他寧可從不曾遇見她,不曾為她所救。

    就那樣死在山坡下。

    悄無聲息。

    至少……換她一世,安然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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