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夢非夢裏,琪年被眼前傳遞出來的這種靜默之意不斷衝擊著,焦灼著,卻分明感受到了一種強大的虛無所衍生出來的空洞。然後強忍著接連不斷的睡意,帶著些許困惑與無法理解的感知,終於,在夜的最深處中,重新睡去。


    等到第二天晨起的時候。母親早已動身離開,去往旗袍店中打理。偏廳的餐桌上照例留有溫熱的早餐,客廳中間的茶幾上擺著一套精致的景德鎮玲瓏茶具,素有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之美譽,照例會有一小壺還剩多半的熱水,旁邊的小杯盛著母親早上飲過的,還剩少許的清茶。


    琪年喜歡坐在母親最常坐著的沙發位置,將杯中剩餘的茶水與數點餘溫緩緩酌飲而盡,入口微苦,細啜之後覺得清香,她像對待某種莊重的儀式,態度嚴肅而認真,仿佛能從其中抿出些屬於母親內心幽暗交錯,微明複雜的世界。


    哪怕一絲一縷,哪怕一時一刻,祈求著已一個熟知者的身份,去建立與母親對等的感官,去融洽消解內心的某些困惑。


    琪年的印象裏,母親一向是嚴謹,獨立而又自強的女人。


    三歲的時候,還不識字,母親最開始教自己背三字經時,隻能用緩慢的語言,起伏的聲調反複地誦讀著。並無太多抽象的釋義,而是耐心講述著一個個有畫麵的小故事,也不止要求琪年跟著簡單地重複,而是讓她學會用心去感知這些古文言的美感與畫麵,盡管琪年當時還小,對這些文字所具備的含義與情愫理解的生澀模糊,幾番朗誦之後,竟也能背的有模有樣。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習相遠。


    苟不教,性乃遷。


    教之道,貴以專。


    這些朗朗上口的文言,在琪年最初懵懂的思想狀態中,留下些許沉悶的疑惑與迴想。


    在她自然無拘束的天性上逐漸形成了一個潛在的抑製,或好或壞。


    等到被送往幼兒園的年齡,琪年已經能夠背出全套的三字經,母親後來陸續用自製的小卡片教她識了不少字,在這個階段,她愈發開始表現出與一般孩子不同的靈氣,心性聰穎,甚愛玩樂,渾身透著一種難馴的野性。


    很長一段時間,琪年並不適應幼兒園單調枯燥的生活,相比身邊剛接受著啟蒙教育,整天隻知道擦鼻涕,哭臉的小孩。自身表現出強烈的獨特性,能夠輕而易舉地完成所有功課。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幾乎不願主動與任何人說話,除了班上唯一一個整天粘著他的小男生,她的小跟班。


    小男生長得清秀可人,性格柔弱,家裏總喜歡給他穿,帶有花邊的小牛仔褲,又給他在後腦勺留了一條拇指粗的小辮,編成一小串。


    在班上年齡又最小,時不時會遭到班上其他男孩的排擠。每次受欺負後,也隻能偷偷在一旁默默抹眼淚。


    有一次被琪年看到兩三個小男孩輪番揪著他的小辮玩,小跟班可憐巴巴地貼在牆角,也沒地方躲閃。倒是琪年靠著骨子裏的一股倔勁,將欺負他的其中一個小男孩狠狠按在地上,起了不少震懾作用。他們便也一哄而散了。


    從那以後,他整天跟在她的身後,粘著她。剛開始琪年會感到屬於自己安靜的小世界受到了侵犯,時不時會發出抗議,帶著些許小小的憤怒。


    後來漸漸習慣後,兩個人玩的越來好,開始幾乎形影不離。


    她從未叫過他的名字,隻叫他小跟班。


    小鎮上的幼兒園,每天中午都會有一個小時的午休,所有孩子必須躺在床上安靜地睡覺。等到規定起床的時間,老師會給每個小孩發放幾顆糖果或幾塊餅幹,以示鼓勵。


    琪年並不喜歡午睡,她試圖用過許多種不同的方式來反抗這種強製性的措施。


    在床底下放些自己喜歡的小圖畫書,有時也會把它放在睡在她右邊床的,小跟班的枕頭下。等到大家午休時,自己再悄悄拿出來,躲在被子裏,透出一些細微的亮光,慢慢翻閱。


    她自己的小枕頭下經常會藏幾顆從家裏帶出來的球形巧克力,有時也會扔給小跟班一兩顆,其餘獨享。閉著眼睛也不急著咀嚼,而是把它含在嘴裏,在看書時,細細品味它的濃厚。


    有幾次躲過幼兒園負責監管的阿姨,偷偷地溜進洗手間裏,待在最邊上的那一間,望著窗外發著呆,也不管時間。然後聽著監管阿姨在走廊上,一路焦急地喊著她的名字,不由暗自發笑。


    無一例外,當這些不安分的小舉動被阿姨多次發現,琪年直接被罰站了幾次牆角,麵壁思過。


    下午上課的時候,等著小跟班義氣十足地把午睡後老師發的糖果和餅幹都留給自己。琪年坐在課堂後排一邊悄悄地吃著零食,一邊心不在焉地算著簡單的算術,再時不時望望教室外的風景。


    等到傍晚下課時,帶她的阿姨總忍不住,添油加醋地給母親告狀,粗聲粗氣地數落著她的不是。


    母親並不動怒,隻是耐心地聽著。末了,摸摸她的腦袋,拉著她的手一起走迴家,在路上輕聲對她說,琪年,你要聽話。


    她一直相信並希望琪年能夠成為溫柔乖巧,安靜聽話的小孩,平安知足地過好這一生。


    又是一個正午,和喣的陽光覆滿大半個走廊,照在牆角裏罰站的她,小小的身軀上散發著陣陣暖意,琪年突然有種想要迅速奔跑的念頭,於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幼兒園阿姨的視線,找到熟睡中的小跟班,拉著他,一口氣頭也不迴地跑了出去。


    他們一路小跑到幼兒園斜對麵的森林公園裏,等爬上一百多級的台階,才停下開稍微歇了歇氣。琪年吹著口哨,開始手舞足蹈著,表情很是興奮喜悅,小跟班低眉順眼地在後麵跟著,晃悠悠地,也很是開心。


    還在初春時節,暖風和煦。萬物已開始萌發出綠色,生命的落敗與重生,相互交替著,不斷融合著,更新著。


    腐朽枯黃的落葉厚厚地積了一地,腳踩上去會發出脆脆的聲響,樹上掛著剛抽出嫩芽的枝椏,周圍卻充斥著有些潮悶陰濕的氣息。


    陽光通透,掠過稀疏的分枝,投下交叉錯落的剪影,與他們一前一後走著的影子。也在不斷發生重合。


    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看見不遠處,有一隻死去的貓,橫亙在他們前進的路上。


    它的身體被落葉掩埋住後小半截身體,卻完整地露出一條蜷曲著的,斑駁雜色的尾巴。它的毛灰棕相間,腹部有些腫脹突起,整個身體看上去有些扭曲,殘缺。走近了,還能夠聞到一陣陣腐爛刺鼻的腥臭味。


    兩個善良而單純的靈魂並著肩,一塊愣了愣神。


    琪年大著膽子,開始俯下身子,用手指觸了觸這隻貓僵硬的身體,撫摸著它已經失去了水分變形萎縮的小耳朵。表情變得有些嚴肅而凝重。


    在他們走過的簡短生命中,還未曾直麵過死亡的具象,內心尚無怖無懼,也還不曾了解這世界約定俗成的髒亂與惡性。


    他們抱著最簡單的心態,觸動著本性的愛憫,對生命的消逝開始做出本能的憐惜。


    兩個人花了很長時間,用周圍拾來的小樹枝,挖了些幹淨泥土,用手捧著一點點覆在小貓身上,直到完全看不見它的身體。


    最後,琪年跑到離她最近的小樹旁,跳起來,用力拉扯下最低的一根新長出的嫩綠枝條,動手編織成一個不規則的環,放在小土堆上。它在道路上已形成一個不大不小的突起。


    直到做完這一切,緩過神來,兩個人才覺得都沒了玩耍的心情,又一前一後的往迴走著。


    琪年走在前麵一言不發,也看不到小跟班在身後又開始偷偷地抹著眼淚。一路上默默無語,隻剩下沉重而緩慢的步調表訴著內心的壓抑,兩個人像是一起,一口就吞下了未成熟的果實,還未來得及察覺,那酸澀苦味的感覺,便不斷從舌尖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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