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燈光,葉寶葭可以清晰地瞧見,衛簡懷的臉色很不好,透著一股子青灰色,而眼中的血絲依然和那日一樣密布眼眶,沒有絲毫減輕,也不知道是幾日沒睡好了。

    李德苦著臉守在不遠處,一見葉寶葭便眼中一亮,熱情地招唿道:“原來是十姑娘,快請進來。”

    葉寶葭站在原地沒動,躬身行禮道:“臣女路過此處,不敢打擾陛下……”

    “過來,”衛簡懷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她,“陪朕喝一杯。”

    葉寶葭怔了一下,衛簡懷的話語聲雖然和從前一樣,依然簡練,可看過來的那目光中沒有了往日的冷厲和漠然,居然帶了幾分懇求。她的心無來由地一軟,遲疑了片刻,終於上前,在衛簡懷的對麵跪坐了下來。

    “陛下,醉酒傷身,還是少喝兩杯吧。”她輕聲勸道。

    “不喝幾杯,朕睡不著。”衛簡懷的眼神有些迷亂,他忙忙碌碌了一年多,總覺得馬上要抓住謝雋春的狐狸尾巴了,然而所有的一切急轉直下,謝雋春真的不在了,葬身在了那場大火中……他再不願相信,也無法再欺騙自己。

    一想到曾經親密無間、如師如兄般的近臣曾經痛苦掙紮在熊熊烈焰之中,他的心宛如刀割,一閉上眼就好像看到謝雋春正默默地看著他,好像在對他說:陛下,好疼……

    “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著,若是當初沒有對謝愛卿離心,謝愛卿會不會還是朕的中書令,還會陪在朕身邊不離不棄……”他喃喃地問。

    葉寶葭沉默不語。

    無人能迴答衛簡懷的問話,再說這些也已經毫無意義了,謝雋春迴不來了。

    衛簡懷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聽說,謝愛卿托夢給你了?”

    果然,衛簡懷在這紫雲宮中設了眼線。

    葉寶葭心中暗自慶幸,那日她沒有太過魯莽將一切向衛婻和盤托出。不過,眼線應當隻能探聽個大概,至於她那日和衛婻到底說了些什麽,不可能會有人能一五一十地向衛簡懷稟告。

    她恭謹地答道:“陛下恕罪,為了公主的病情,我信口雌黃了幾句,幸好菩薩保佑,公主聽了我的話之後心情稍稍舒暢了些,總算不負陛下所托。”

    “那……謝愛卿若是下次入你夢來的時候,替朕帶句話。”衛簡懷的眼中已經有了一層薄醺,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葉寶葭怔了怔,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衛

    簡懷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喃喃地道:“你幫朕告訴他,朕……後悔了,朕知道他都是為了朕好,為了這北周的天下好,朕不該總是氣他……”

    葉寶葭的眼底一熱,掩飾著低下頭來。

    “這幾日,朕總是睡不著,可又盼著睡著,若是他也能入朕的夢來,朕想告訴他,其實當初……在鹿鳴宮和他一起讀書的那兩年,是朕最快活的時候……”衛簡懷的語聲艱澀,“他教朕的,朕一個字都沒有忘記,隻是天意弄人,朕不得不冷血、不得不殘忍,他若是看不慣,就該在朕身邊督促著,怎麽就能這樣一撒手就走了……”

    “謝雋春!”他忽地厲喝了一聲,旋即拿起酒壺來對著嘴“咕嘟嘟”地便灌了起來,不一會兒那酒壺就見了底,“你倒是來罵朕啊!你這個懦夫!笨蛋!居然會真的被人燒死,你的聰明才智呢?都被狗吃了嗎!”

    “哐啷”一聲,那酒壺被他扔在了地上:“再給朕拿一壺酒來!”

    李德慌了:“陛下,不能再喝了,再喝便要醉了。”

    “多話!”衛簡懷斥道,“讓你拿就拿,再多嘴就打板子。”

    李德不敢再勸,隻是朝著葉寶葭使了個眼色,應了一聲,退了下去,落緋的香瓜也送了上來,擺在了桌案上,葉寶葭無奈,隻好勸道:“陛下先吃點瓜果和小菜。”

    衛簡懷沒有動,隻是看著那端上來的香瓜悵然道:“從前在鹿鳴宮的時候,夏日夜裏暑熱難消,謝愛卿也會這樣取來冰鎮過的香瓜,和朕一起在外麵乘涼消暑。”

    葉寶葭拿瓜的手僵了僵。

    “你說,謝愛卿他臨死的時候,會不會心裏一直恨著朕?”衛簡懷的聲音微微發顫,“是朕害死了他……”

    “陛下,”葉寶葭迎視著他的目光,聲音輕卻清晰,“不會,謝大人對陛下忠心耿耿,必定不會心存怨尤。”

    “那他為什麽都不肯入朕的夢來?”衛簡懷的手捏住了酒盅,指尖用力握緊,隻聽得“撲”的一聲,酒杯硬生生地被他捏出了一條裂縫。

    葉寶葭大驚失色,想去奪過酒盅,手伸到一半卻又硬生生地縮了迴來。

    衛簡懷“嗬嗬”笑了起來,把酒盅也往地上一丟,嘴裏喃喃地哼起一首小曲來。

    那是北周民間一首不知名的小調,謝雋春將它配上了一首小詞,年少時兩人曾一起唱過。

    葉寶葭的眼中漸漸濕潤,跪下磕了一個頭,她努力克製著自己,

    讓自己的聲音和平常一樣平靜無波:“謝大人向來把陛下當成自己的親人,她在天之靈,必不會願意看到陛下如此神傷,陛下節哀順變……”

    伏在地上等了良久,對麵卻突然悄無聲息。

    葉寶葭偷偷抬起眼來,卻見衛簡懷趴在了桌案上,已經沉沉睡去。

    呆呆地跪在原地片刻,她站了起來,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膝蓋。

    此時此刻,曾經積壓在心底的那最後一分怨氣徹底煙消雲散了。

    在謝雋春的心中,的確把曾經的小殿下當成了自己最親的親人,決定離開時,她看上去雲淡風輕,在背後卻也數夜未曾入眠,感傷不已,被烈焰吞噬的那一刹那,心中積鬱的確難消,更希望從此生生世世再也不要和衛簡懷再有任何牽扯。

    然而此刻,她終究釋然,她的君王,還是那個骨子裏存著幾分純善的小殿下,若是她再堅持些時候,必定能等到君臣同歡的那一日。

    是她違背了自己的承諾,先放了手。

    前廳的門窗大開著,深夜的穿堂風帶了幾分涼意,葉寶葭取來了一件薄披風,小心翼翼地蓋在了衛簡懷的身上,凝視了那張臉龐半晌。

    衛簡懷的臉伏在手臂上,被壓得略略變形,眉間的深鎖依然,仿佛夢中還在質問謝雋春。

    不得不承認,衛簡懷若是褪去了那股子陰狠,其實是個十分英俊的青年,眉峰如劍,鼻管高挺,唇形分明。

    看著看著,她輕輕地笑了起來。

    就這樣吧,謝雋春已經煙消雲散,她也不需要那個身份再為她帶來什麽榮寵。

    再深刻的感情,也會隨著時間消逝,在這樣的祭奠之後,衛簡懷也必定會拋開謝雋春這個包袱,選賢舉能、勵精圖治,從此開啟北周盛世。

    李德遲遲未歸,葉寶葭自然不能走,隻是她也有些撐不住了,便找了個八仙椅,靠在椅背上休憩著,迷迷糊糊間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衛簡懷動了動,緩緩地直起身來,神情複雜地看向了葉寶葭。

    他的酒量經過南陳的那段磨練,算得上是海量,方才那些酒,充其量也就隻是讓他半醉,並沒有到爛醉如泥的地步。

    那輕緩克製的腳步聲、那為他披上的鬥篷,還有那長時間默默的凝視,都讓他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讓他心口被烈酒蒸騰的心越發灼熱了起來。

    被謝雋春之事折磨得憔悴的身心,好像在她

    的陪伴下得到了緩解。

    他起了身,緩步到了葉寶葭跟前,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女子。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閉起來時,整張臉龐並不驚豔靈動,反倒多了一絲柔美和恬靜;順著臉頰慢慢往下,衛簡懷的目光落在了嬌嫩的紅唇上,那唇瓣飽滿而有光澤,微微嘟起,仿佛在邀人采擷。

    這一刹那,親吻上去的衝動瞬間席卷了全身,他遲疑了片刻,抬起手來,指尖虛虛地在那唇間劃過,想象中甜蜜的感覺讓他的唿吸都紊亂了幾分。

    就算他再不通情事,也該明白了,他喜歡葉寶葭。

    自從得知她定親以後,被為君之道強製壓抑下的喜歡,在這酒意的蒸騰下非但沒有半分減輕,反而愈加重了幾分。

    衛簡懷陰沉著臉,腦中掠過秦桓的模樣,掠過這紅唇被別的男人采擷後的嬌豔,手掌不知不覺便用力地握緊了。

    這個女人,是他先看中的。

    隻不過他矜持了幾分,稍稍慢了一步罷了,秦桓憑什麽就橫刀奪愛了?

    葉寶葭想必是喜歡他的,隻是覺得兩個人的身份天差地遠,深覺無望,這才答應了秦家的親事罷了。

    他的嘴角一勾,露出了一絲冷笑,神情自若地轉過身去,重新迴到了桌案旁,輕咳了一聲。

    葉寶葭猛然從瞌睡中驚醒,茫然四顧,這才迴過神來:“陛下恕罪,我殿前失儀,居然睡過去了。”

    “無妨,朕這一睡都忘了時候了,天的確晚了,”衛簡懷半眯著眼,一臉餘醉未消的模樣,“你也該去歇息了。”

    “李公公他怎麽還不迴來?”葉寶葭朝著門口張望了一下。

    衛簡懷冷冷地叫道:“李德。”

    外麵遠遠的有人應了一聲,不一會兒,李德便一溜兒小跑進了前廳,氣喘籲籲地道:“陛下,奴才來來迴迴跑了好幾趟,才替陛下找到了一壺好酒,不知道陛下還要不要?”

    衛簡懷斜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這可找得辛苦,朕很是欣慰。”

    “謝陛下誇獎,奴才愧不敢當。”李德抹了一下額角的汗,恭謹地道。

    “找人送送十姑娘,夜深了,小心些。”衛簡懷淡淡地吩咐。

    葉寶葭連忙婉拒:“不用找人了,我的屋子就在前麵,費不了多少……”

    “那你是要朕親自送你嗎?”衛簡懷挑了挑眉。

    葉寶葭不出聲

    了,李德忙不迭地叫來了外麵守著的盧安,叮囑了一番,這才將葉寶葭送走。

    迴到前廳,衛簡懷看上去還沒有走的意思,隻是看著方才葉寶葭替他披上的鬥篷出神,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絲淺笑。

    李德眼觀鼻鼻觀心,垂首肅立在一旁。

    “找個人去打聽打聽,”衛簡懷慢悠悠地開了口,“十姑娘和秦桓的婚事到底是怎麽迴事,什麽時候起的頭、什麽時候定下來的,都要事無巨細,一一向朕稟告。”

    小劇場:

    每天都被拖下去係列

    衛簡懷:說好的一親芳澤呢?

    醋哥:小不忍則亂大謀。

    衛簡懷:……

    衛簡懷:來人那,把這說書的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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