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家祖上也是官宦,是北周世家謝府謝老夫人九族之內的遠房親戚,然而殷家幾代之內人丁單薄,家族很快就敗落了,靠著祖上留下來的一些產業勉強度日,後來到了殷盈父親這一輩,為了維持生計,不得不開了幾家鋪子,淪落為商賈之家,和謝府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幾乎斷了聯係。

    碰到殷盈那一日,謝雋春剛好攜友出行,去冀城郊外的十裏桃林賞花。彼時她正春風得意,春闈高中入了翰林院,得先帝賞識,破格讓她督促教授小殿下的課業,在京師中一時風頭無倆。

    離桃林幾裏路外,謝雋春碰到了一名男子拽著一對母女廝打,嘴裏罵得不堪入耳,那小的臉色青灰,唇色發紫,眼看著就要厥過去了,那大的整個人都護在小的身上,嚎啕大哭。

    圍觀的人指指點點,卻都不敢上前,一問才知道,男子是那母女的丈夫,長得周正卻是個狼心狗肺的,時常賭錢,好好的一個家被敗得破落不堪,輸了便偷娘子的嫁妝,還逼著娘子去娘家拿銀子,不去便打。

    是謝雋春令人拿住了那男人,一掌拍在了韓寶葭的胸前,這才讓當時隻不過六七歲的小女娃緩過氣來。知道了殷盈的身份後,謝雋春感慨萬千,管了這檔閑事,幾日後拿了那男子的把柄逼著寫了放妻書,又替她做主改了韓寶葭的戶籍,這才讓這對母女重新迴到了娘家。

    殷盈對他千恩萬謝,還托人帶了謝禮,不外乎一些特產,而謝雋春自然沒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隨後幾年世事跌宕,她經曆了大起大落,又品嚐了這世上的大喜大悲,更是早把這對母女拋在了九霄雲外。

    沒想到,這裏還有這樣的緣分在等著她。

    殷盈抱著女兒悲泣了一陣,被勸慰著這才止住了哭聲,當下便要帶著韓寶葭去謝府吊唁。

    殷家和謝府幾乎隔著大半個冀城,殷盈要了輛馬車,置辦了幾樣花圈紙帛,一路晃晃悠悠地朝著謝府趕去。

    坐在馬車上,殷盈的神思還有些恍惚,想著想著便落下淚來。

    這世上真心為謝雋春的離世而悲傷難過的,隻怕也沒有幾個了。

    韓寶葭心中感念,輕晃著殷盈的手臂道:“娘,你別哭了,謝大人說不定如今在另一個世上過得很好。”

    “一定會的,”殷盈哽咽著重複,眼前掠過那個青年光風霽月的模樣,“隻是老天爺太不公了,為什麽這麽多壞人還活著,卻把他給帶走了。”

    “也許是為了讓他們活著再多受些

    苦吧。”韓寶葭笑盈盈地道。

    “你呀,又胡說了。”殷盈歎了一口氣,停了片刻,她好似又想起了什麽,叮囑道:“待會兒到了謝大人家裏,你可千萬不可多嘴多舌,少看少動,謝府裏的東西都金貴著呢。”

    韓寶葭一一應了,心裏卻一陣冷笑。金貴什麽?那隻不過是一座精美的牢籠罷了。為了支撐謝府門楣,硬生生想出了這麽一出李代桃僵女扮男裝的戲碼,弄得她男不男、女不女;她得寵於先帝時,一個個都與有榮焉,拚了命想從她身上刮下點金粉來修飾自己;當她找到被害多年的小殿下,決意輔佐小殿下複仇,又是這些親人斥責她不忠不孝,要和她斷絕關係;當小殿下橫掃北周、榮歸京師時,卻又腆著臉湊了上來,細數當初的不得已;當她失寵於帝前稍露端倪時,又是他們攛掇著她去向小殿下諂媚示好,深怕損了他們一絲一毫的富貴。

    她無法和這些血脈親人去計較,卻早已被他們寒了心,準備趁著這次外出清剿叛逆撇下謝府三郎這張披了一輩子的皮,卻沒想到縝密的計劃中途出了意外,原本應該趁著大火金蟬脫殼的她,被燒死在了駐地。

    也好,如今成了韓寶葭,倒也是一幹二淨,徹底和從前告了別。

    謝府到了,韓寶葭一下馬車不由得愣了一下,原本以為謝府此時應當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卻沒想到居然還挺熱鬧的,來來往往好些馬車,大門前的挽聯、花圈一應俱全,門前伺候的門房、小廝都穿白戴孝,一派哀淒之色。

    殷盈上前遞了名帖,門房進去通報,等了好一會兒出來了一名姓孫的管事,引著殷盈母女倆往裏走去。

    “府裏這幾日忙亂得很,夫人她們都因悲痛病倒了,怠慢之處還請見諒。”管事雖然神色並無半分愧疚之處,言辭上卻也還是客氣的。

    殷盈連忙道:“不礙事,我們來看看謝大人就走。”

    管事看了韓寶葭一眼,忍不住道:“這丫頭長得好俊,這雙眼睛倒和我家三爺有八分相似。”

    殷盈與有榮焉:“是啊,當年謝大人也這麽說,他還抱過我家女兒呢,可惜……”

    她哽咽了起來。

    管事歎了一口氣,不再看韓寶葭,自顧自地在前頭領路。

    不知怎的,韓寶葭的右眼皮跳了兩下,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的確,當日攬鏡自照時,她就覺得那雙桃花眼漂亮得有些紮眼,此時聽管家這麽一說,才猛然想起,上輩子的謝雋春也有

    這麽一雙桃花眼,有人曾笑著對她說,她似笑非笑時眼眸輕挑,端的是麗色無雙、雌雄莫辯,若生來是名女子,隻怕要把人的魂魄都勾走了。

    今日在謝府萬萬要小心些,別碰到了什麽不能見的熟人。

    她暗自警醒著,垂首跟著朝前而行。

    遠遠的,便聽聞一陣一陣念經、木魚聲傳來,夾雜著幾聲哭泣,靈堂就在眼前了。殷盈一下子便紅了眼圈,拉著韓寶葭緊走幾步,踉蹌著撲進了靈堂,“撲通”一聲跪在了棺木前。

    韓寶葭心中五味陳雜,也跟著悄無聲息地跪了下來。

    可能,她是這世上第一個替自己上輩子的前身吊唁的人了。

    殷盈伏在地上哭泣,口中喃喃自語地訴說著對謝雋春的感念,韓寶葭很是認真地磕了三個頭,隨後悄悄環顧四周,隻見周圍跪著的幾乎都是謝雋春那一房裏的人,幾個貼身隨侍,幾個丫鬟,她並沒有子嗣,也沒有侍妾,幾個姐姐都出嫁了,唯一的妻子是當今的安南長公主衛婻,也是這世上唯一知道謝雋春女兒身的好友,不過此刻並不在靈堂。

    殷盈叩拜完了,旁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兒上前答禮,有氣沒力地哭了幾聲,那是謝雋春的十四弟,自她以後謝府又有了十來個姑娘,最後四房才得了這麽一個寶貝疙瘩,自幼便寵得很,這次不得不被派來應對賓客,算是遭了罪了。

    韓寶葭扯了扯殷盈的衣袖,示意她趕緊可以走了,殷盈卻還有些舍不得,看著那棺木哽咽著道:“不知道能否再讓我瞧謝大人一眼?謝大人對我們母女恩同再造,我想……”

    “家兄未有遺體,棺木中隻是衣冠罷了。”小孩兒顯然有些不太高興。

    殷盈一聽愣了一下,忽然便有些氣憤:“沒找到遺體,那怎麽就說謝大人死了?”

    “說得好。”門口有人接了一句,那聲音陰冷,仿佛兵刃撞擊在一起,帶出一道灼人的鋒芒,在腦中驟然劃開了火花。

    韓寶葭原本挺起來的身子立刻跪了下來,把臉伏在了蒲團上,恨不得自己此時變成一隻蚊蠅,從窗縫中鑽出去。

    “陛下駕到。”一個尖細的聲音唱道。

    殷盈本能地迴頭一看,隻見一個身形高大的青年緩步跨進門檻,看上去約莫十七八歲,一身玄色繡金龍袍,腰間墜著盤龍玉佩;那五官儼如刀削斧刻一般,俊眉朗目,薄唇微抿,一雙眸子銳利地掃向殷盈,眼中掠過一層噬人的寒光。

    “大膽

    ,怎敢目視陛下?”青年身旁的侍者朝著她喝了一聲。

    殷盈這才迴過神來,眼前這位氣勢奪人的青年,居然當今聖上元朔帝衛簡懷,她本就是一個普通民婦,被這一喝嚇得花容失色,慌忙跪下叩首。

    衛簡懷並不在意,擺了擺手,神情淡漠地道:“你們都退下吧,朕和謝愛卿有些話要說。”

    韓寶葭腦中繃著的弦鬆了一半,等屋中的人魚貫而出了快一半時,便悄悄地拽著殷盈的衣衫往後退去。剛退到門檻處,衛簡懷的目光忽然便瞟了過來,略帶厭惡地道:“你,站住,叫什麽?”

    韓寶葭渾身一凜,這十多年來養成的本能讓她幾乎立刻停下了腳步,朝著衛簡懷看了過去,卻聽到旁邊有人哆哆嗦嗦地應道:“小子是……姓謝……名立春……是謝雋春……的十四弟……”

    衛簡懷冷哼了一聲:“沒出息,你三哥看到朕可是能洋洋灑灑從早說教到晚的,謝逸之後,再無謝家三郎。”

    韓寶葭的喉中一哽,眼中幾乎要滾下來淚來。

    上一輩子她幾乎和這位曾經的小殿下密不可分。年少時受帝後之托陪著他讀書習武,兩人有著師徒之誼;因為一時疏忽導致了他流落異國、受盡磨難,對他飽含愧疚之心;歸國後為他複仇奪位殫精竭慮,卻因為無數原因導致兩人漸生離心,以至於她最終決定離開……

    今日能聽到衛簡懷這樣一句話,算是對她曾經的一生也有了個交代:這位乖戾狠辣的年輕帝王,對她終究還是心懷讚賞。

    “你又是誰?”衛簡懷眉頭一皺,看向這個淚汪汪的小女娃,隻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卻長得十分好看,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中蘊著水光,怯生生地看了過來,仿佛欲語還休。

    殷盈嚇得腿都軟了,一把把韓寶葭拉到了自己的身後,把她按倒一同跪下,顫聲應道:“陛陛……陛下……她是……民婦的女兒……衝撞了陛下……”

    衛簡懷索然無味,大步進了靈堂,門“吱呀”一聲,在她們麵前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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