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邊青苔地衣一片接一片,隔著一塊塊祼露在外的岩石,大小的亂石縫間,一大叢綠草蓬勃健旺地長著。深綠色的草莖像是竹節,直直地向上豎,每一節上都對生著細長的卵形葉,一對又一對,每根老莖上都有十幾對葉片,年份絕對不少。

    狸尾很小心。

    他一隻手掰住山崖邊突出的岩石,另一隻手伸到老莖底部反折,很快就采了一大把銅石斛莖。指尖觸到了什麽,一條灰黑的蛇突然從草叢間昂起頭。

    程塵隻看見孩子身子一抖,身子往後一仰,尖叫聲中,腳下的石塊滑落,整個人仰麵向下翻落。

    “救人!”程塵急吼,聲音都變了調。

    阿郎一聲沒吭,雙手前伸,人驟然往外撲出!

    撲楞楞一聲響,原本乖乖站在一邊的小卷,長長的單翅展開,把衣服撐落一邊,唿一聲飛上了天。電光火石間,在半空中緊緊抓住了正往下墜落的狸尾。

    程塵提到嗓子眼的心剛放下一半,一口氣噎喉嚨口還沒吐出,就聽小卷喊:“好重,小哥哥太重了,我拎不動啊啊啊!”

    眼見兩個孩子像是斷了尾巴的風箏,乎乎悠悠盤旋著往下掉。小卷一隻翅膀使勁扇,也沒頂上多少事,忽高忽地一陣亂撲棱,根本沒法辦法確定著陸點。

    阿朗和程塵兩人盯著半空的兩孩子,高舉四手奔來又跑去,眼睜睜地瞅著他們在空中突然拐了個大彎,順著山壁某個黑洞洞就滑進去了。不幸中的萬幸,有了小卷這麽瞎撲騰的緩衝,墜落的速度挺慢,隻要洞裏沒有什麽尖銳處,應該傷不到哪裏。

    “阿郎,趕緊找孩子!”程塵跟在阿郎身後,翻上山壁就往洞裏衝。

    山洞的入口有一人多高,斜斜往下,洞口處還照得到陽光,再往裏則幽黑一團,完全看不清了,深不見底。能見到的地方,地麵倒還平整,沒有什麽蹊蹺尖銳的山石。

    洞口近處沒看到孩子們,程塵有些焦急,喊了兩聲,也沒聽到孩子們迴話。還是得下去探探,就怕摔暈了或有什麽其他糟糕的情形,先找到孩子才能再視情決斷。

    “我下去看看,你在這裏等。我的眼睛能看到暗處。”阿郎指指自己的綠眼睛,按住程塵。

    程塵用力眨了下眼睛,低聲應了,呆呆地站著,看著阿郎摸索著往下攀爬。

    洞裏好冷,一絲淡淡的甜腥味慢慢彌漫開來,程塵模模糊糊地想著,好像是剛才爬山的時

    候,爬山的時候……手,有些蹭破皮了……

    越來越冷了,有什麽事不太對勁,程塵隻覺得渾身上下陰冷,腦袋像是鑽進了放魚蝦的冰庫裏,鼻子裏都是腥臭的寒意。鼻水流了下來,他木楞楞地抬起手一擦,映入眼中的是殷紅的血。

    暈眩中有無數的聲音在竊竊私語:餓,好餓,痛!痛!好痛啊!

    天眩地轉中,他似乎看到阿郎夾著兩個孩子爬了上來,孩子們一動不動地。

    程塵努力想睜開眼,用著心頭最後一絲清明,奮力嘶吼出蚊呐般的聲音:“快,快出去!帶孩子們出去,這裏,這裏有,有問題……”

    阿郎一楞,飛快地夾起孩子就往外跑。

    程塵終於堅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空氣中的陰冷似乎更盛了,冰冷刺骨的陰寒之氣從洞穴深處湧出,仿佛是見了腥的野獸,潮汐般翻滾著往他身上湧,寒冷的霧氣漸漸顯露青白之色。

    程塵隻是覺得冷,冷徹骨髓,腦漿似乎都被冰住了。亂七八糟的哭喊聲、淒厲的慘叫聲越來越響……

    一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在冰寒的陰冷霧氣中再次衝了進來,一把將他抱起。

    程塵牙齒格格打戰,向擁著自己的熱源靠近。

    “你要是想他活著,就把人放下。”兩個灰衣短衫的人無聲無息地躍進洞中,左首的中年男人低聲說道。

    “你們是誰?要幹什麽?”程朗警惕地盯著他們,緊緊抱住他的小肉包,隻是懷裏的人越來越涼,他隻覺心頭一腔憤恨的鬱火如埋於石下的岩漿,想要奔騰而出。勉強壓抑著自己,隻是因為什麽都沒懷裏人的性命重要!

    “越氏武從,越庚寅、越庚未。”

    越庚寅走上前,在離程塵他們一步遠處停下,細細看了看程塵青白臉頰上,隱隱現出的黑灰色紋路,伸手在他鼻下的血痕處一抹。

    “你幹什麽?”程朗喝道。

    越庚寅沒理會他,把手指上沾到的血輕輕一嗅,立刻掏出塊帕子將血拭去丟在一旁,說:“越家人的血引陰,他身上流著我們越氏主宗的血脈,在這個陰靈地已經陰靈入體。陰靈便是人死後,因執念太深無法散逸的死靈。要是囚陰了,即便散去陰靈,也是靈性大損。你是要抱著他等死呢?還是交給我們來處置?”

    程朗額旁青筋暴起,咬著牙關,擠出一聲:“求你們救他!”

    年紀輕些的越庚未走上前,從程朗手中接過程塵,

    擺放在平地,小心避開洞口的陽光。

    越家的兩個武從將自己的上衣脫去,袒露出精壯的身軀,兩人半身的皮膚上都刺著青黑的紋身,似乎是一片文字怪異的短文。他們盤坐在程塵的兩邊,雙手合什,以一種古怪的語調開始誦念:

    【……無令怨家而得其便。現世常得安隱,臨命終時任運往生。】

    阿郎緊張地望著地上一動不動的程塵,耳中依稀分辨出幾句咒語經文,大約是化解執念,驅散陰靈,往生而返,靈性重歸之意。

    隨著誦念聲,他們身軀之上所紋的經文漸漸散露出金光,忽地散開,光芒如利劍刀斧,刺劈在青白的陰霧間,甚而穿透了程塵的身軀。

    陣陣陰冷的青霧從程塵身上慢慢飄出,隱約間聽到淒厲的嘶吼從洞穴深處傳來。

    程朗緊咬著牙,握拳跪坐在旁,看著程塵臉色忽青忽白,隻恨不得把這些該死的什麽陰靈死靈全部焚燒殆盡,挫骨揚灰!

    腦海中一聲狼嚎猛然響起,蒼白焰火帶著綠色的光芒驟然從他身軀雄雄“燃起”。一頭巨大的綠狼從程朗的頭頂一躍而出,光影到處,青白的煙霧就仿佛烈日下的些許殘雪,瞬息之間被灼燒得幹幹淨淨。

    越庚寅、越庚未滿頭大汗地停下了念誦,驚疑不定地相互看了一眼。

    躺在地上的程塵一聲呻吟,悠悠醒了過來,暈乎乎地問:“我,我好像暈過去了?孩子們呢?”

    程朗一把抱住失而複得的小肉包,把他緊緊擁在懷裏:“沒事了!都沒事。”

    “呃,我好像還有點眼花,怎麽有,有別人在……”

    “不愧是天狼崖自。小少爺這個情形,我必須向主家匯報,阿未還會跟著他,平時不要再去這種陰靈匯聚的地方了。”越庚寅深深看了程朗一眼,“隻是你再有手段,沒有我越氏的密咒驅除陰靈,也護不住他。‘越血岑肉’千年傳承,自有他的道理在,要是想護他一輩子,就來我越氏。”

    話剛說完,兩人幾個縱躍,已從洞口消失不見。

    “那是誰?”程塵終於清醒過來,身上也有了力氣。

    “越家的人。”程朗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臉色陰沉。

    被程朗丟在外麵的孩子們都沒事,等他們走出山洞時,小卷已經醒了過來,正嚇得哭兮兮地四處找他們,幸好狸尾聽話地按著他在原地等。被這麽嚇了一次,這孩子再也不敢亂躥。

    大大小小都受

    了一番驚嚇,好在沒有什麽大的損傷。

    程朗抱起孩子,默默地陪著程塵往迴走。

    等把孩子們安置好,程塵迫不及待地問起洞中後來發生的事。

    “越家人?他們一直跟在我身邊?陰靈是什麽東西?是不是和老黨家他們守山有什麽關聯?”

    程塵的疑問一個接一個,他也心知阿郎無法迴答,但有些事該問還是得問。

    黨愛珍已經迴來了,聽說程塵他們這一天的驚險遭遇,沉默片刻,迴屋和老爹呆了半晌,終於還是把幾位貴客請到了主屋。

    “程老弟啊!你們這可真嚇人,我聽狸尾這孩子說,為采個藥都掉洞裏了,沒摔著吧?”老黃頗受驚嚇,著急慌忙地問。

    “沒事,沒受什麽外傷。”程塵搖搖頭,問半靠在床頭的老黨頭,“黨伯伯,什麽是陰靈地?你們守山是要守什麽。”

    老黨頭紫黑的臉膛上掠過一陣難堪,鋼鬃似的胡子抖了一陣,長聲歎息道:“唉!你們都知道了?”

    “阿爸,他們今天不小心掉進去的,就是溫泉那頭過溪澗的洞。”黨愛珍給大夥遞上茶,低聲和父親說。

    老黨頭捧過茶碗,又歎了口氣:“我們老黨家守山,就是守著這些陰靈,不讓它們散開害人。你們要是不累,就聽聽我黨家的陳年舊事。”

    作者有話要說:越氏咒文選自《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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