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程大師,我老頭子敬你,要喝!一定要喝!”老周支書激動地舉起黑色的大陶碗,殷紅的梅酒在陽光下泛著寶石紅的光。

    程朗接過碗,眉都沒皺半下,仰頭幹掉。

    “好好好!程大師爽氣!這第二碗,我替鄉親們敬你,我們岔坎村人苦啊!苦水裏泡黃連,木法子說哩。要不是城裏來的程大師這麽厲害,這些娃娃也不知還能堅持多少日子。”老周渾濁的老眼微微泛紅,抽了下鼻子,拿糙黑的手掌一蹭嘴角,咽了口唾沫,自己半口沒喝,又把碗舉到了程大師跟前。

    程朗看看老頭,仍然接過碗,一口悶,說了聲:“客氣。”

    老周眉花眼笑,見著客人喝,比自己喝還高興,又滿上,第三次舉起了碗:“這第三碗……”

    “行了,叔!別多勸咧,城裏的先生們可不敢多喝。”黨愛珍端上一碗紅燜山雞,夾手捧過酒碗,趁著老周還楞怔,咕咚咕咚幾口就把酒飲了,嗬出口氣,笑靨如花,“哎呀!車老板家釀的吧?果然香醇,還帶絲甜口哩!”

    “哎呀!你這妮子,我好不容易從車老板那摳出來的,過年都喝不上這好酒哩……”老周念叨幾句,也有些懊惱,“山溝溝裏的窮規矩,酒不多,菜也粗,要讓客人盡興喝夠。怪我怪我,各位貴客自便啊!我不勸,不勸咧!”

    老黃和小方都笑起來,說早等支書這句話,沒見口水都漫腳板麵了,等來等去隻見支書勸程大師,大夥都不好意思下嘴。

    “愛珍妹子你咋不上席?”見黨愛珍又往屋裏走,小方忙問。

    “不咧,我夾些菜陪我老爹吃,你們吃你們的。”愛珍抿嘴一笑,粗黑的兩條長辮子劃過一道美妙的弧線。

    矮桌上滿滿當當四大盆油汪汪的肉菜,紅燜山雞、蔥燒石蛤、油炸溪魚、山筍烤肉,加幾碟鹹菜。菜色雖然又土又粗,味道卻極好,鹹香入味。

    “來來,嚐嚐愛珍的調製手藝,要不是貴客來,等閑見不到哩。”老周一個勁地讓菜,自己卻不吃,又拿出煙袋抽起來。

    小方起身添了碗飯,悶頭大嚼,一碗下肚才打了個飽嗝,讚道:“愛珍妹子果然好手藝,這菜這飯真是絕了,香!”

    程塵給小卷拆了幾根小魚骨,看他啃雞嚼筍正吃得香,突然聽到吸吸嗦嗦的聲音,轉眼見到堂屋外幾個小小的身影扒在門邊上,正吸溜著口水。見他望來,孩子們轟然一聲喊,立馬作鳥獸散。

    “莫管他們,熊娃子。”老周揮揮煙杆,美滋滋地啜,噴出幾口繚繞青煙。

    小方酒足飯飽,打個嗝,聊起村裏舊事:“周叔,你們岔坎村也是老大難了。我雖然今天第一次來,來前還特意看過記錄,你們村好像啟靈也不是一般的難啊?前十幾年都是一年兩三次派鄉裏的靈師帶‘村曉’靈書來,還能勉強用上,近幾年‘鄉知’都不太頂事了。這次要不是程大師接了這個公益任務,你這兒的娃娃可是難嘍!”

    “‘鄉知’都不得行?這倒是有點奇怪啊!一般靈書等級和州縣都是對應,沒道理差這麽多級還啟不了靈啊?”老黃也有些奇怪,啃著雞骨頭插話。

    “是咧是咧!多虧了程大師靈力高深,十幾個娃一下子全醒咧!”老周連聲應著,避而不答,濃濃的煙霧縈繞在他臉龐周圍,看不清神色。

    方其也沒追問,轉而問起另一樁事:“老周叔,州裏最近響應上頭號召,搞那個易地扶貧搬遷,你們村不是也在名單上,都考慮得咋樣了?要是搬到平地去,不說別的,找好點的啟靈師也方便多了。”

    老周捏著煙杆,半晌不動,突然重重吐出口氣來:“不搬!藥戶的基業在山上,祖宗都埋在山上,不能搬!”

    程塵邊吃邊聽,這種關係到村子前途的事情,他一個“半大孩子”既不了解情況,也插不上嘴。

    程朗下筷如電,若無其事地把最肥美的幾隻蛙腿嗖嗖嗖夾到程塵碗裏。

    “吃你的,別夾了,別人還吃呢!”程塵悄悄踩了不太要臉的某人一腳,嫩臉有點紅,不就是多看了幾眼擺得老遠的石蛤嘛!不過這滋味,放了麻椒,還帶著香辣,外邊有點焦,裏麵又嫩,鹹裏帶著鮮甜,太下飯了。夾都夾過來了……嗯,再添碗飯吧!

    正聊著,愛珍姑娘拿著幾隻空碗出了裏屋。

    聽到老周叔的幾句話,黨愛珍腳步一頓,走了過來,說:“老叔,我爹早就說過了。這山上是得有人守,有我黨家的人守著就行,大夥該搬還是得搬,不能誤了娃們。”

    她咬咬唇,眼光在桌邊一圈人的臉上緩緩掠過,有些悲哀地低聲道:“時代不同了。守山是我黨家的事。”

    “你個女妮瞎說啥呢?!這村裏一百三十六戶祖祖輩輩同進退!你黨家的事,你黨家還剩幾口人?!愛軍、愛山他們……唉!”老周支書霍地站起,把木凳子都掀翻了,激動得喊出聲,猛然想起不該提那些傷心往事,又憋悶地蹲在了地上,猛抽煙袋。

    愛珍也蹲下身,輕輕扶住老周頭:“老叔,您看都讓貴客們看笑話了。這事以後再商量,先讓貴客們吃好休息休息唄!”

    “行了行了,我們吃好了,不用忙和。”老黃趕緊吱聲。

    這一餐飯略有些不是滋味地了了局。

    歇晌時,老黃悄悄地在程塵耳根說了句,唉!真是精窮,屋裏端進去的就是兩個爛芋頭,咱們這一頓也不知吃了人家幾天的存糧。

    “迴頭收購價提高點,再給人留筆餐宿費。”程塵說了句。

    山鄉樸實的熱情,城裏來的幾個人除了金錢,一時也想不出用什麽迴報那些赤誠的心。

    “那是,那是。”

    村裏大娘大嬸們忙著照顧獲得新生的孩子們,有幾位老山民也接著消息迴村,老黃開始在黨家擺攤收銅石斛,有愛珍姑娘和老黨頭掌眼,收藥也沒啥難度。他又存心拍程少爺的馬屁,鮮藥的價比市麵價高了三成,還特地給了一份炮製費用,讓村民幫著弄。

    一時間村裏喜氣洋洋,好消息連連,忙得沒了閑人。

    方其則是陪同程大師一家三口,跟著小導遊狸尾,在周邊逛。

    “給,這個好吃!”小卷很大方,哥哥幫他準備了一大包零食,他挑出自己最愛吃的分給小哥哥。

    狸尾也不知道怎麽謝,接過果幹塞進嘴裏,嘿嘿嘿地摸著頭笑:“我們這兒沒這果子哩!挺甜脆。”

    “哥哥說菠蘿蜜長在熱帶,咱們這兒長不了。”

    “熱帶是啥帶?紮頭發還是紮腰的?”

    程塵忍俊不禁,也有點難過:“熱帶是山川地理上的概念,就是離赤道離太陽比較近的地方,你以後到山下上學就知道了。”

    “山裏也有學校,改年我就能上了,翻兩座山就到,在棋盤村那兒。”狸尾靈活地在山間蹦來躍去,熟門熟路地帶著客人往前走,“我不下山,我們是山護,下不得山哩!”

    山護又是個什麽玩意?再問幾句,狸尾也吱吱唔唔說不明白。

    往村尾走了不遠,山路漸漸平緩,路邊有三三兩兩的野桃花悄悄綻開。過了個山坡,眼前豁然開朗,深深淺淺的粉,燦若朝霞,撲麵而來,竟是連綿一片的桃花林。

    “到了!程塵哥,愛珍姐說你們城裏人就愛看個漂亮,這片桃花林有十幾裏地呢!光是好看,不結好桃。”狸尾呲著牙,想起那又澀又酸又小的毛桃子。

    “我去!好漂亮!”程塵喃喃地念,“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哎?不對啊!這才初春二月,山外的桃花都沒開,這山裏的怎麽反而盛開了?盛開的桃花比起整片桃林不算多,遠遠望去,倒隻有一裏多地,附近應該是有什麽溫泉熱湧之類吧?

    “有!”狸尾指著山腳桃花最豔麗濃密處,說:“那裏有一串溫泉,泡澡煮蛋都行,邊上還有好幾個山洞,都摸不到底的,家裏頭不讓我們去玩咧!要挨揍的。”

    “那你們去玩過沒?”

    “嘿嘿嘿!”狸尾捂著豁牙嘴,一臉傻笑。

    逛了半天也有些疲累,程塵把小卷放在大個子的脖子上,小卷揪著大卷毛,興奮地一路揮手學著愛珍姐,喊“駕!”

    座駕翻了個大白眼,猛地一聳肩,驚起膽肥的小娃娃尖叫連連。

    迴到黨家小院,老黃喜逐顏開,指著院裏晾了滿架的藥草,說是收了七八斤鮮藥,正讓村民們幫著炮製晾幹,再有個三兩天就能帶半成品迴去了。老黨還會繼續幫著收,一弄好就給寄過來。

    在滿屋草藥的清香中,程塵睡了個好覺。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有嗶啵的輕輕敲門聲,身後的大火爐一下挪開,然後是吱呀的開門聲,有人低聲交談。

    阿郎出去了。

    程塵忽地清醒了,半夜三更的,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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