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叫花子忒奇怪了,天下那麽大,哪裏討不了飯,偏偏要翻山越嶺跑到我們穀裏來。”

    “笨蛋!如果是真乞丐,就不會跑來我們穀裏討什麽飯。不是吹的,一般人想找到進穀的路還沒那麽容易。我看小叫花子來路不正,該不會又是為了那什麽——”

    “為了那什麽?那什麽是什麽?”

    “我不知道!”

    “你剛才還說……”

    “我說什麽啦?我可什麽也沒說!”

    “好了!你們少說幾句,快點把人捆好!”

    一個布局頗具匠心的精致庭院裏,一條長廊,一個亭子,亭子裏麵安放一張圓桌,一張座椅。亭子外麵,庭院正中位置豎立一根粗大的木頭柱子,兩個二八年華的少女把陷在昏迷中的小乞丐推過去,背靠柱子,一邊拿繩索準備捆綁,一邊嘰嘰喳喳。旁邊有個年齡比她們稍大一些的女子袖手而立,最後那句喝斥就是她發出的。

    “是,雪蓮姐姐。”

    年少的兩個女子悄悄吐了吐舌頭,禁了聲,開始捆綁小乞丐。她們一左一右,扯住小乞丐的兩隻手往後繞過柱子,將手腕並在一起紮緊。然後,一個少女蹲下身子,捆住小乞丐的雙腳,另一個則拿了條更長的繩索攔腰把小乞丐整個人跟柱子綁在一起。

    幹著活,兩個少女又忍不住說起話來。

    “哎——小叫花子身上味道好重呀,真邋遢,還有皮膚,這麽黑,真難看。”

    “可是——”攔腰捆人的那一個側著頭盯住小乞丐的臉,“我覺得這個小叫花子長得好奇怪……”

    “哪裏奇怪了?”

    “小叫花子的眼睫毛好長……”

    “眼睫毛長有什麽奇怪的,我的也很長嘛。”

    “可我就是覺得奇怪,也不知道為什麽。”

    “那你就好生捉摸吧。”那一個捆緊了小乞丐的雙腳,站起來拍拍手,避到一邊,以手掌當扇,竭力扇掉某種氣味,“還好他是男的,女孩兒長成這樣,不如死了算了!少主是愛幹淨的人,一會兒親自審他,怎麽受得了——”

    “男的?”另一個還在把繩索繞過小乞丐的胸部,動作明顯一頓,猶猶豫豫地看著繩索下的一片平坦,“我覺得……這個小叫花子不一定是男的……”

    “難不成是女的?”

    另一個好奇地湊過來,倆人一齊研究:小乞丐衣服穿的挺厚,從表麵看不出什麽女性化的身體特征,如果……倆人的手遲遲疑疑地放在小乞丐胸前,又都不好意思扯開衣服一探究竟。

    “不要胡鬧了!”被稱為雪蓮的女子皺起眉頭,“你們以為少主吩咐我們來捆人為的是什麽?以前的犯人不都是直接交代衛士做的麽。”

    “對呀。難不成小叫花子真是女的?不會吧……”

    “這也值得大驚小怪!少主來了——”

    “少主安好!”在場的女子急忙屈膝行禮。

    一名男子沿走廊走來,一身白底淡金繡的衣裳,寬袖玉帶,年紀在二十左右,長身玉立,正是人稱冰穀少主的玄衣人。

    冰穀少主走近小乞丐,出指如電,解開她的穴道,轉身走進亭子,在鋪好綢緞墊子的座椅裏坐下,一名小丫頭立刻捧上雪白的熱毛巾,冰穀少主接過來擦了擦手,這才凝目看小乞丐。

    小乞丐意識恢複,神情迷惘地掃視四周,最後視線鎖定在亭子裏的冰穀少主身上。

    小乞丐的目光對上來的同時,冰穀少主開審了,“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我想想……”小乞丐仍是恍恍惚惚的樣子,翻起眼珠子往天上看,冥想一會兒,才說:“從來沒有人問我叫什麽名字,我快記不得了,好像……就叫小離吧。你又是誰,你又叫什麽名字?”

    冰穀少主沒有禮尚往來的意思,所以不迴答,繼續審問:“多大了?”

    “快十六了,問這個有關係嗎?”

    “哪裏人?”

    “大乾。”

    “家鄉哪裏?”

    小離眨眨眼,“就是大乾,整個大乾都是我的家鄉。”

    冰穀少主神色一冷,微垂下頭喝了口茶,才又問:“你來冰穀做什麽?”

    “我迷了路,誤闖進來的。”小離無辜地說。

    冰穀少主聞言,微微眯起眼睛,身體往前傾,一縷黑發順著頸項滑落胸前,溫溫的語氣充滿誘惑,“你想得到聖元果嗎?”

    “聖元果?那是什麽果子?好不好吃?”小離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冰穀少主將身體往後一靠,臉色變得漠然無情,“看來,不用重刑你是不願意說實話了?”

    小離露出害怕的表情,“不要!不要用刑!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從來不知道這裏有一個冰穀,我也不知道什麽聖元果,我不小心進來的,我也沒有做壞事……求求你,放了我吧!”

    小離的樣子很落魄,求起情來顯得更加可憐兮兮。

    負責捆人的小丫頭之一此刻正站在亭子邊看審,見此情此景,脫口而出,“你不用害怕,少主不會打女人的。”

    “閉嘴!”雪蓮隨即輕斥。

    “請放了我……我以後再也不敢亂走亂闖了……”小離還在懇求。

    冰穀少主不耐煩了,一把推開茶杯,茶杯順著光滑的大理石桌麵滑出去,掉到地上,“劈啪”摔成碎片。冰穀少主站起身,昂首看著天空,“就讓她站在那裏,日曬雨淋,直到願意說出實話。”

    說罷,拂袖而去。

    一堆丫頭立刻跟著走了,隻留下剛才多嘴的那個小丫頭當看守。

    “唉——”小丫頭在撤走了綢緞墊子的座椅坐下來,雙手支著桌麵,手掌托住下巴,唉聲歎氣,“就因為多說一句話,罰我留下來陪你受罪。小乞丐,我幹嘛要可憐你?你沒事幹嘛要跑來這裏添麻煩……”

    小丫頭嘀咕嘮叨半天,小離聽得實在無聊,向她喊道:“你一個人在那裏說些什麽?我一句都聽不懂,你會不會說官話?”

    “會呀。哦——原來你聽不懂我們的話,那我們說官話好了。”小丫頭來了勁,換了官話聊天。

    “你們說的是什麽地方的話?我以前沒有聽過。”

    “夏國話。”

    “哦——”小離明白了,“冰穀裏的人是夏國遺民。”

    “嗯。我也是來到這裏後才聽說的——大乾和北茲攻打夏國那年,主人眼見就要亡國,於是帶領一些人逃出都城,找到這裏安頓下來,一直住到現在。”

    “又一個世外桃源的故事……”小離低語。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

    小離提高聲音,“你也是夏人嗎?”

    小丫頭驀地神色黯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人,也不知道父母是誰,我是侍候主人的一位大人從野地裏撿來的,人家說我被家裏拋棄了,生下來就是丫環的命。”

    “對不起,提起你的傷心事……”

    “沒有關係,我現在過得挺好,有吃有穿,幹的活兒也不累,少主人很好,姐妹們對我也很好。”小丫頭倒是笑了起來。

    小離仔細看小丫頭,她年紀和自己差不多,有點瘦弱,個子比自己矮多了,樣子長得挺清秀,笑起來怯生生的,很好相處的樣子。

    “我叫小離,你叫什麽名字?”

    “人家都叫我丁伶,其實就是孤苦零丁的意思。”

    “好可憐,也許你隻是被人販子拐走丟掉的呢,說不定你的父母還在到處找你。”小離同情地說。

    丁伶又笑,“你現在的處境比較淒慘吧,還有心可憐我!”

    小離聞言,神色也黯然了,發愁地問:“你家主子會怎樣處置我?我真的不是壞人,我也沒有做壞事。”

    “誰讓你是外鄉人呢,外鄉人是不能隨便進穀裏的……傳說穀裏有一件寶物,之前也有幾個外人闖進來偷,有的被殺了,有的被廢了武功關在穀裏當一輩子下等奴才,少主可能不會殺你,不過……”

    小離打了個寒顫,“我不想死,也不要關在這裏一輩子。”

    “那你就對少主說實話唄。”

    “我說的本來就是實話。”

    丁伶歎了口氣,“生也好死也罷,反正你是永遠出不去的了……主人不喜歡外人知道這裏……”忽然又雀躍起來,“不過你留在這裏也不錯,我們可以在一處當姐妹……”

    “她那麽難看,少主才不會把她留在府裏!她這個模樣,有下等人家願意收留就不錯了,要是連當奴才都沒人要——她隻好死了。”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冒出來,冷漠無情、鄙夷不屑。

    小離看看來人,瘦頰高顴,天生一副尖刻模樣。

    “冷月姐姐。”丁伶怯怯地笑,招唿來人,“你來陪我嗎?你人真好……”

    “好個鬼!雪蓮姐姐叫我來替換你,你可以迴去吃午飯了。”

    “太好了!我又餓又渴了……”丁伶高興地跳起來,跑出亭子,才兩步又遲疑、停頓下來,迴頭看看綁在柱子上的小離,“那……她呢?”

    “少主又沒有吩咐給她東西吃,你管那麽多做什麽?何況她一個叫花子,餓幾頓也是常有的事,餓不死她的,餓死了還省事。”

    “冷月姐姐,她……沒有做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吧?”

    “你還不走?再不走我可走了!你就一直陪著她吧——”

    丁伶趕忙拔腿跑掉。

    冷月一屁股坐在座椅上,斜一眼小離,便不再看她,兀自趴在桌上打起瞌睡來。

    小離也不理會她。

    日過中天了。

    冰穀日照時間不長,日光也不強烈,何況冰穀的九月比平常地區要冷,曬曬太陽挺好的。可惜天不從人願,午時才過,大片烏雲扯天扯地鋪開,遮沒陽光,陰氣漸重,濕氣如露,忽然轟隆一聲響雷,淅瀝瀝的雨直落了下來。

    冰穀的雨冷得像冰。

    小離被牢牢綁在庭院中央,毫無遮蔽,動彈不得,雨點劈頭蓋臉澆下來,她連舉手擋擋雨都辦不到,雨水浸透了帽子,雨珠子順著眉毛淌過眼睛、臉頰、下巴、脖子,流進衣服,才一會兒,已經裏外濕透。她抑製不住打起冷顫,看看亭子裏無動於衷的冷月,隻能咬緊牙關,苦苦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趴在桌上的冷月抬起頭,看看雨絲不斷的天空,低聲罵幾句,換了個姿勢,繼續打瞌睡。

    雨下很久,仿佛永遠不會停止似的。

    黃昏時分,丁伶拎著把油紙傘,沿著走廊悄悄溜進亭子,推推睡熟了的冷月,“冷月姐姐,冷月姐姐,我換你來了——”

    “唔——別吵——”

    “冷月姐姐,在這裏睡會傷風的,你迴房去睡吧,我來替你看守。”

    “我說——別吵!丁伶,你煩不煩!”冷月大嚷一聲,坐直身子,瞪大眼睛,咬牙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丁伶口吃了,“我……我來換……換你……”

    “你想害少主罰我嗎?”

    “不……不是……我以為……你不喜歡看守犯人……所以……”

    “我確實不喜歡看守犯人,但是少主交代的事我冷月從不玩忽職守!你活兒幹完了,閑得沒事情做了?”

    丁伶眼睛轉到小離身上,“嗯……冷月姐姐,天氣涼了,下了雨更冷,你看犯人的身子一直在抖……她沒有吃喝……她好像昏過去了……”

    “那是她自找的。”

    “她……隻是不小心闖進穀裏……這樣下去她會生病……會死的……”

    “那又怎樣?你要我放了她?丁伶,你出息了,你來代替少主下命令?”

    “不不不,不是!我隻是覺得她可憐……我看到她這個樣子,就忍不住想,當年如果沒有大人收留我,我也會像她一樣……當叫花子……到處流浪……怎麽死的也不知道……”

    “哼!你的同情心又泛濫了!告訴你,這個人不是乞丐,她跑來這裏是別有用心!”

    “可也……罪不至死……”丁伶囁嚅。

    “關我們什麽事?少主吩咐什麽,我們照做就是了。”

    丁伶咬住嘴唇看著雨中的小離,好久,才鼓起勇氣怯怯地問:“雨好像要下很久,我能不能……拿把傘給她遮……”

    冷月立刻又瞪圓眼睛。

    丁伶瑟縮,後麵的話嚇了迴去。

    “哼——哼——哈哈——”冷月哼哼兩聲,大笑起來。

    丁伶擔憂而無奈地看著小離。

    冷月笑夠了,用力拍打丁伶的肩膀,“救苦救難的小觀世音菩薩丁伶,你心腸好,想救人,那就去求少主呀,別給我添亂行不行?”冷月勉為其難分神斜小離一眼,“小叫花好久沒洗澡了吧,老天爺也是想幫幫她,你瞧瞧,她臉上的汙垢不是洗掉好多了麽,不過黑一塊白一塊的還不夠幹淨,再洗久一點說不準她就變成肌膚勝雪的白玉美人兒了。”

    丁伶仿佛沒有聽見冷月的話,一直盯著小離,喃喃道:“我就說她很奇怪……奇怪,她的臉是會掉顏色的……”

    “嗯——”

    兩個丫頭各有心思分神之際,背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咳。

    “少主安好。”兩個丫頭聞聲迴身,急忙屈膝行禮。

    冰穀少主一個隨從也沒有帶,走到亭子邊,背手而立,看著雨裏靜默的犯人,平淡開口,“怎樣?願意說實話了麽?”

    小離似乎昏昏沉沉反應不過來,冰穀少主加大音量又重複了一遍,她才勉強張開眼睛,無力地應:“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不老實交代,讓你淋三天三夜雨。”冷月幸災樂禍。

    “少主,那樣的話她一定會死的……”丁伶隱隱哭腔。

    冰穀少主轉過頭看看丁伶,丁伶立刻垂下眼皮,縮到角落。

    冷月低低嗤笑。

    “丁伶,你與她無親無故,為什麽可憐她?”冰穀少主若有所思地問。

    “我……不知道……可是……我也和她無冤無仇……”丁伶怯怯迴答。

    “無冤無仇——”冰穀少主低聲重複。

    “少主,我覺得她很可疑,根本不像普通小乞丐。”冷月立刻說:“而且,少主看她的臉,怎麽黑一塊白一塊的,分明就是偽裝嘛!她準是衝著……”冷月乍然意識到什麽,猛地閉嘴。

    冰穀少主並不看小離,轉過身,下了個命令,“丁伶,把人解下來,給她換身幹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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