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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劉思任戴了一頂竹笠,帶著一些香燭,供品,迤邐上了周家莊後山的姬峰。他走了一段路,來到了一處四周都是高大石岩的大墳墓前。那墳墓正對著山下的周家莊,掩映在一片蓊鬱的鬆樹和竹林中,景色靜謐秀美。

    周莘在三歲多時,她的母親徐繪筠便去世了,年方二十六歲。因此周莘對她的母親沒有什麽印象。隻是長大後聽她父親說過,她長得跟她母親一模一樣。隻是她的脾性,跟她的母親卻相去太遠。

    劉思任在墳前點了香燭,默立了一會。四周的竹林中,夾雜著些許新綻開的山花。這姬峰,原是當年閩王王審知的一個愛妃姬氏的葬身之處,因此得名。劉思任望著遠處掩映在霧靄中的姬峰頂,心想,人生在世,真是了無定數。這紅顏便象落花早,不比蓬草年年青。

    他嗟歎了一迴,又拾步往上走了約半個時辰,來到姬峰頂上。看那白雲浮起,群山起伏,豔陽迷離,雜草生煙,鳥鳴啾啾。閩中的地勢不象江南那麽平坦,四處是岱嶽林立。江南至多隻有丘陵,卻少有這般陡峭險惡的山峰。

    劉思任順手摘了幾片嫩芽,用手指撚了撚,放在鼻子前輕輕地嗅著,不覺搖了搖頭。從茶葉的味道中,他已經聞到,今年的“明茶”因為地氣早動的緣故,其清香與滋潤,估計要趕不上去年了。

    將近午時的時候,莊白坐在姬峰頂“懸念觀”前的一張大榻上。他年紀五十開外,長相清矍。他麵前的竹案上,擺放著剛剛調煮好的一壺新茶,熱氣騰騰。他端起茶杯,用指尖剔開浮在杯沿上的幾片綠葉芽,微閉上眼,輕輕呷了一口,然而不覺眉頭一皺。他在心裏歎了口氣: “今年春天的雨季來的太早了。地氣早動,損了茶芽,這是不祥的征兆啊。”

    六年來,他還是第一次品嚐到清明春茶的澀味,那是一種在青澀淡綠中夾雜著的一絲不和諧。盡管味道很淡,一般的茶客幾乎品嚐不出來,但對於象他這樣嗜茶如命的茶道高手來說,這足以讓他將這新茶目為次品了。

    他在想,是否應該把今年“明茶”異樣的情況,告訴給每年清明前都要來到姬峰烘焙“明茶”的劉思任呢?以往每年這個時候,劉思任差不多早已經來到閩中了。“明茶”畢竟是貢茶,萬一有什麽差錯,他的名聲倒無所謂,但是劉思任“明泉茶莊”的聲譽,卻可能要砸了!

    這時,一個瘦高結實的十七、八歲的後生,身子就像鐵樹一般,虎虎生氣,身手矯健,器宇軒昂,摩挲著壯實的雙手從觀中走了出來:“莊先生,昨天上山來的十幾個茶工,已經把‘小芽’和‘水芽’都分好了,後山上窯工燒製的竹炭也準備好了。今天晚上就要烘焙茶葉嗎?我已經打發家人周發迴去了,我想晚上就留在觀中,給你打下手。”

    這後生就是周太公的小兒子周修流。他的長相很有他母親方氏的影子,清俊嫻雅,但是眉眼間的氣質卻像周獻,有一種硬氣。

    莊白滿意地看著他,不覺微微而笑了。他剛到姬峰的時候,周修流還是個十二歲的少年,一身蠻力,他對這小少年也不是太關切。隻是在三年多前,有一次周修流跟著劉思任上姬峰來看茶的時候,他跟劉思任談興正濃,那時還隻有十四歲的周修流,在一旁忽然問說:“莊先生,姐夫,我看你們都是滿腹經綸,身懷絕技,卻為什麽這麽熱衷於茶葉這行當呢?為了一杯清茶而消沉,這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啊!”

    他自幼飽讀經書,十二歲時隨著周獻致仕返鄉,次年就奪得縣學批首,名聲聳動一方,意氣風發,因此有此一問。

    莊白與劉思任聽了這話,先是都愣了一下,接著就相視而笑了。劉思任拍了拍他的肩膀:“流兒,你以後會知道的,這茶中可是大有學問啊!”

    此時,莊白笑著對周修流說:“烘焙茶葉還是等到你姐夫來了再說吧,我不能擅自做主。我估計這兩天他肯定會趕到的。”

    正說著,周修流眼尖,忽然看到正走上山來的劉思任,就驚喜地叫道:“莊先生,我姐夫終於還是來了!我說了,他把咱們的‘明茶’,看得比他自己的命還重呢!”

    莊白看到戴著竹笠慢慢走來的劉思任,笑吟吟地來到“懸念觀”前,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迎了上去:“畏行兄,你終於還是來了!”

    劉思任笑著說:“子清兄,一別經年,你可是越來越見仙風道骨了!”他看著周修流:“流兒,聽說你現在經常泡在山上,你除了跟莊先生學習茶道之外,可別忘了學業啊!”

    周修流笑著說:“姐夫,我倒是不想做學問的,可爹他答應嗎?!姐夫,你這次來給我帶了什麽好玩的?”

    劉思任笑笑說:“這次姐夫來的匆忙,先是去了武昌,後來才趕著到閩中來的,隻給你帶了幾本書。下次來的時候,一定好好給你補上。”

    周修流略微有些失望,說:“你也不用補了,我不稀罕。姐夫,這次你就帶我出去外麵闖蕩一下吧。在這鄉間裏,我呆膩了!——對了,姐夫,這些日子外麵有什麽好玩的事兒嗎?”

    劉思任心裏歎了口氣:這孩子,畢竟還是太年輕了啊,外麵的世界都快鬧翻天了,他還隻記著什麽好玩的事。忽然他想起什麽,就問周修流:“流兒,以前京營中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周遇吉將軍,好像是你的入門師傅吧?”

    周修流點點頭:“我幼年時在京中神樞營,跟他演練過弓馬。他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呢!”

    劉思任傷痛地說:“他上個月在代北寧武關戰死了。是條漢子啊,殺死了闖賊一萬多人呢!”

    周修流呆了一下,隨即眼睛就紅了。劉思任拍拍他的肩膀說:“這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你應該為周將軍感到驕傲!——好了,你先去劈些柴火吧。我要跟莊先生好好聊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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