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周楓問。


    “嗯,你沒睡?”黎世傑問。


    “睡了,醒得早,我幫你把昨天換的衣服洗了。”周楓一邊把盆放下,晾著衣服,一邊說,“那些錢都是你的,昨晚你運氣好,贏了不少。”


    黎世傑笑笑,覺得頭也不太疼了。


    “贏了多少?”他問。


    “我沒數,你自己數。”


    黎世傑數了數,贏了大約四十塊,他在一堆紙幣下麵發現了三個大洋,他把大洋拿出來,對周楓說:“這是你的。”


    周楓沒吭氣,她專心地晾完衣服,坐到桌邊,看見杯子被喝光,很小心地倒滿了,說:“你常去那兒?”


    “不常去。”黎世傑說,“偶爾去消遣下。”


    “你——”,周楓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說什麽。


    “你想問我為什麽會殺人?”黎世傑問。


    周楓低下頭,她確實很疑惑,敢殺人也許並不特別,但會殺人確實很讓人懷疑,她現在對他的疑問遠超過感激。但她知道她沒有資格問他什麽,隻有他才有資格問她。


    “其實也不奇怪,就象我也很難想象你會去殺人。”黎世傑說。


    “我和你不一樣。”周楓說。


    “有什麽不一樣?”


    “那是我的任務。”周楓低著頭,兩隻手絞在一起,她仿佛覺得她有義務把這件事告訴他。


    “任務?你是被逼的?”


    “不,黎先生,不是的。”周楓抬起頭,說,“黎先生,有些事情可能你現在不能理解,你以後會懂得。”


    黎世傑笑了笑,他知道有些事情該適可而止,不能追問太多,而且,他實際上已經知道了他該知道的。


    兩人又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周楓問:“你贏了多少?”


    “四十多快,夠我付一個月的房租再把表贖迴來了。”


    “那就好。”周楓說。


    “但你欠我的錢還是要還的。”黎世傑說。


    周楓的臉紅了,說:“那當然,黎先生,你放心,我們一定會還這筆錢的。”她特意加上“我們”,好像在提醒黎世傑這筆錢沒有問題,因為“我們”的還款能力自然比“我”要強得多。


    “你有什麽打算?”黎世傑問。


    “黎先生,我正要和你商量這件事。”周楓斟酌著,說,“對黎先生的幫助,我們是一定不會忘記的,也一定會報答黎先生。隻是現在,我在上海也沒什麽事,我想迴鄉下。”


    黎世傑問:“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現在。”


    黎世傑不吭氣了,他不停地喝著水,他平時很少喝酒,昨晚的酒使他渾身不舒服,口特別渴,他幾口喝完,伸手去拿水壺,周楓想替他倒,被他一把推開。


    周楓懷著歉意說:“黎先生,我知道你對我的幫助,我是很難報答的,但我現在確實——”


    黎世傑粗暴地說:“你打算什麽時候還我錢?”


    周楓低聲說:“我會盡快的。”


    黎世傑冷笑一聲。其實事情的結局本來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作為周楓來說,現在留在上海沒有任何意義,離開是自然的。但對於黎世傑而言,他突然有種被拋棄被出賣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周楓說要迴鄉下的時候達到了高潮。她迴鄉下自然是去找她的組織,匯報她的工作,一切都那麽完美,她還活著,任務完成了。他對她感到厭惡、嫉恨,他討厭一個人在這間屋子裏無所事事的生活。


    他冷冷地說:“我憑什麽相信你?”


    周楓無言以對,她並不認為他真的非常需要這些錢,錢對於黎世傑也許確實很重要,但並沒有重要到需要冒著生命危險替她殺人,何況這筆錢本來就是她欠他的。周楓一直認為,錢隻是黎世傑介入這件事的一個借口,黎世傑是個中國人,是個愛國的中國人,做這件事是符合邏輯的,她認為黎世傑一個值得發展的對象,她很有把握。但她不願意輕易地說這件事,她需要取得上級的認可,而且她對他的背景、曆史一無所知。她現在需要首先找到組織,她確實沒有暗殺的經驗,但並不缺少具體工作的經驗。


    周楓問:“你要怎麽才能相信我?”


    “把你的槍留下,做個信物。”黎世傑說。


    也許這算一個辦法,從內心深處,周楓並不排斥這個方案,她也很樂意能盡量滿足黎世傑的要求。但這把槍是用五條人命換迴來的,這使得它有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意義,這些意義使她沒有權利處理這把槍。


    “黎先生,這支手槍是我們用人命換的,我不能給你。”她溫和而又堅決地說。


    “是麽?你上次找我借錢不是還曾經拿槍做抵押嗎?”黎世傑冷笑著說。


    “這是不一樣的,黎先生,為了這把槍我們死了五個人,我不能給你。”


    黎世傑逐漸平靜下來,雖然他對死幾個人和一支槍的問題覺得很不以為然,但他也不再堅持,或者說他一開始就沒打算這麽做。他想要這支槍有很多機會,甚至現在也可以去槍過來,但沒這個必要,她說的對,這支手槍是劉誌達他們拿五條人命換來的。憑借對他們的了解,他認為如果他們以後還要在上海發展,而周楓又是其中的一員,她就一定會來找他,他的計劃並沒有失敗,隻是還不到時機。話又說迴來,即便她從此消失也很正常,她的上級可能不同意她再和他聯係,她也許會出什麽意外。戰爭時期,誰說得清,至於他們欠他的債,和這場戰爭比起來,又算什麽呢?沒有誰會當一迴事。


    他揮了揮手,說:“你走吧。”


    周楓很不安,她覺得欠他太多而無法償還,他給予她的比起她期待的實在超出太多,不單是她,甚至組織,都欠他太多,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謝意,也不能給他任何承諾。


    最終她隻是說:“我走了,你保重。”


    黎世傑說:“帶著你的大洋。”他把三塊大洋推到周楓麵前。


    周楓走了,黎世傑的生活歸於平靜。他用贏來的錢贖迴了手表,並且付了一個月的房租,剩下的錢,還夠他體麵地生活一些日子。找工作對他來說暫時變得不那麽迫切了。他對出去找工作也心生厭倦,他不會說洋涇浜英語,連寧波官話也說不像,又不肯去做那些體力活。雖然他是從鄉下來的,但找工作對他卻是個新問題,對於從鄉下來上海的人而言,他的年紀已經大了,在他這個年紀,一般人都已經成家立業,不會再去當小夥計了。


    他每天在街上轉悠,偶爾也會去租界喝上一杯,看看《申報》之類的報紙。戰爭還在繼續,但離這裏越來越遠,武漢早已淪陷,國府搬到了重慶,前線傳來的消息也日漸暗淡。留在上海的人們在遺憾政府的失敗之餘,對於偏安之下享樂的追求更甚了。租界日漸繁華,很快就超過了戰前,大部分人仿佛都已經接受現實,激情不再。但某個漆黑的夜晚,依舊會有驟然響起的槍聲,報紙上仍舊有各種暗殺的消息,這些消息使黎世傑激動,也是他的希望。


    民國二十八年的春節在不經意中到了,忙於生計的人們似乎忘了這個節日,租界照例是不太重視春節的,如果不是房東家在大門口貼出了一副春聯,黎世傑幾乎忘了這個節日的存在。他逛到離租界不遠的一家咖啡館裏喝了杯酒,吃了塊點心,順帶在裏麵呆呆地消磨了兩個小時。他的錢又快用完了,再沒有收入,他又要去當手表,不過對他而言已經無所謂了,況且隨著時局的穩定,還可以多當幾塊錢——那又管什麽用?迴紹興老家嗎?黎世傑不願意,他已經習慣上海的生活,習慣這裏的熱鬧,習慣住有燈的房子,習慣用馬桶,習慣穿西裝,甚至習慣這裏的貧窮,他已經二十六歲,迴去又能做什麽?整個村裏都知道他在上海做事,現在灰溜溜的迴去人家會怎麽看。


    他磨蹭著付了帳,到了街上,他看見很多米販子正等著到租界做買賣。聽說現在販米很賺錢,很多幫派裏的小混混都靠這個發了財,成了老板,但黎世傑不是小混混,他自然也就做不了這一行。他歎息著往迴走,一邊胡思亂想著,在快到住處的時候,有人猛地在他背後拍了一巴掌。


    “忙什麽呢最近?”有人在他耳邊喊。


    黎世傑嚇了一跳,一迴頭,一個高個子大咧咧地站在身後,看起來有些眼熟,他努力想了幾秒鍾,想起來了,是趙子清。


    “幸會,趙先生。”黎世傑臉上擠出一些笑容,說。


    “你就住這兒吧?走,上去喝杯茶。”


    黎世傑隻好點頭,兩人一起上樓,黎世傑又忙著找房東要了壺開水和一點茶葉,他隱約記得趙子清對他的茶葉評價極低。


    “幹什麽呢最近?找到事做了嗎?”趙子清砸了口茶,問。


    “沒有,閑著。”


    “你還真閑得住。”趙子清掏出煙盒,丟一根給黎世傑,隨後不容置疑地打著火機湊到黎世傑嘴邊,黎世傑隻好就著火把煙點著,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抽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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