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他重複一遍,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掏出煙來點上,臉色微沉。

    不到片刻,前麵巡邏的官兵已經走近,和院子外側的戶主交談起來。

    依舊是藏語,林簡聽不懂。

    他們在交談,她站在側邊,冷眼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沒多久,那幾個官兵和戶主交流完畢,抬首看下木門邊上的陳淮和林簡。

    陳淮懶洋洋朝前麵走去,林簡微咬了下下巴,也往前麵走去。

    “你是——陳淮?”過來巡邏的有三個人,年紀最長的是唐利平,語氣狐疑地和陳淮打了聲招唿。算起來,他們已經一年多沒碰麵了。一個派出所一個邊防站,雖然都是邊疆單位,大家平時各司其職各忙各的,除了很久前一次開會上遇到過,平時並無交集,也不熟絡。下麵的年輕人更是生疏互不相識。

    看到陳淮微微點頭示意,唐利平繼續狐疑問道,“在這裏碰見,真是趕巧了。”說完後視線卻是往陳淮旁邊的林簡身上望去。

    “我要去邊防站找人,昨天傍晚在附近迷路了,正好遇到他,他說這裏前後都沒人家,就把我帶到這裏住了一晚。”如他計劃,她適時開口,神色自然。

    “這邊靠近邊界隻有我們在的邊防站,你要找誰?”三個人之中看著年紀最小的小夥子開口。

    “應該是叫董緒,你們認識他嗎?”林簡淡淡開口。

    “董緒?”最年輕的小夥子劉誌強拍了拍他身側男人的肩膀,不掩錯愕。這邊近乎是祖國最遙遠的邊疆,理論上根本不太可能會有家屬跑到這裏來找人。

    “我就是。”男人的聲音低沉凜然,開口時不動聲色,心思看上去要比年紀最長的唐利平還要沉穩一些,和他的年紀並不相符。

    好多年以前,林簡隻是在林疆的合照裏看到過董緒的側顏一眼,她是不經意間看到的,隻是大致看到個唇紅齒白的白淨模樣,但是合照上那人的五官眉目其實都沒看仔細,林疆就匆匆收了起來。

    林疆和她之間沒有秘密,這是唯一的一樁。

    從此,她再沒過問。

    多年的邊疆生活,董緒和林簡想象中的差不多。身材明顯魁梧不少,膚色曬成麥色,兩頰還有明顯的高原紅,留著和陳淮差不多的板寸,精神奕奕,這片高原把他滋養的很好,看來,他很適應這邊的環境。

    健康,壯碩。

    他肯定想象不到曾經的同窗好友林疆現在已是傷痛纏身不堪一擊。

    當年要不是她……

    短短瞬間,她腦海裏浮過千思萬緒。

    唐利平這大半年來幾乎都是忙得人仰馬翻,他看出林簡和董緒應該有事要聊,和陳淮他們先往外麵走遠了一些,邊走邊聊,“你們最近怎麽樣,忙嗎?”

    “老樣子。”陳淮隨口應道。

    林簡看著他們走遠一些,董緒已經開口,“找我什麽事。”他比林簡想象的要不耐煩,也比她想象的要淡定,臉上壓根看不出丁點詫異的神色。

    “我是——林疆妹妹,我叫林簡。”她艱難地吞咽了下,鼓起勇氣開口。

    “幸會。”董緒看她一眼,冷冷應道,麵露不善,甚至還帶著一丁點的敵意。

    林簡和林疆眉眼很像,倆人都繼承了他們母親的美人皮相,隻不過林疆是英姿颯爽的帥氣俊朗,林簡則是魅惑於人的冷豔,不過眉宇一瞥間,依稀也有幾分林疆的英氣。

    剛才初見時的照麵,董緒甚至以為是林疆來看他了,他隻當是自己神誌不清的臆想。

    原來不是。

    她真是林疆的親妹妹。

    “找我什麽事。”他抬手去看腕間的手表,看樣子趕時間,惜字如金,並沒準備和她長篇大論多聊。

    她嗓眼發堵,不過還是艱難開口完整說了出來,“董緒,那個——我哥出了點狀況,能不能麻煩你迴去一趟看下他。”

    “他這樣的人三觀端正,時刻接受上麵的思想洗禮,誰犯錯他都不會犯錯。他會出什麽狀況?”董緒譏笑出聲,顯然不相信林簡的說辭。

    “他——再過一個月就是他被公訴開庭的日期了,你去看他,他肯定會改變想法否認那些指控,這樣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是嗎?事實是你把我想得太重要了,我完全影響不了他的想法。”他繼續冷笑。

    “不會的!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一定會聽你的話!”她定定看著他,緊張、擔憂、最後的一點希望全都現於臉上。

    “朋友?”他咬字出聲,臉上瞬間寒霜撲麵,“在我董緒的人生字典裏,最討厭聽到的稱謂就是‘朋友’這個詞,以後別在我麵前提起他!我們還要巡邏執勤,沒別的事你迴去吧,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董緒說完後就要往前走去。

    “董緒,對不起——”她伸手拉住他

    軍裝袖口的一角麵料,聲音發抖。

    不遠處還有好幾個人在,她知道董緒不願意讓他們看到自己和他糾葛不清,所以她沒有做出更加過激的行為,唯有的一句對不起,也是壓在嗓眼裏,盡管這句話她已經拚盡全身氣力說的。

    林疆來不了,她是代林疆說的。

    “這句話,我足足等了六年。等到第五年的時候,我就已經和我自己說過了,我不需要他遲到的道歉了。我和他的同窗情誼,早在他六年前出爾反爾的時候就已經斷了。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董緒說完,猛地抽迴他自己袖口的那點麵料,大步朝前麵走去。

    老唐在邊防站裏呆的年份最久,其餘的兵一年到頭總是可以調休迴家幾趟的,隻有董緒,來這裏這麽多年了,老唐連董緒家屬的一封信一個電話都沒看到過,董緒甚至一次都沒離開過這裏。董緒剛過來的時候細皮嫩肉的,穿戴名牌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在大城市裏養尊處優慣了的男孩子,老唐本來以為他呆不了幾個月就會申請迴去的。沒想到,董緒這一呆就是六年,比站裏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盡忠職守。

    他孤身一人,好像從來未曾有過朋友和親人。

    老唐頭幾年還明著暗著打聽過,甚至特意翻看了董緒的檔案資料,明明是父母康健又是家中獨苗,而且從檔案上看他父母還都在上市國企擔任高管,按理不應該會這樣。即便是特意安排他過來吃苦曆練的,這麽長的年限應該也差不多了吧。眼下難得見有人過來找董緒,老唐的反應倒是要比董緒大一些,“小董,你家人還是女朋友啊?”

    “都不是!”董緒冷冷應道,大步走在了前麵。

    “遠道而來找你,幫得上的話就幫一把。”陳淮忽然上前一把拉住他。

    董緒迴身,臉上煞氣隱現,轉動了一圈脖頸,鼻翼輕嗅幾下,十分不耐,“放手。”

    兩人未著一言,卻是暗中較勁。

    都是長年訓練的體格,董緒麵上沒有明顯動粗實則已經用出全力,而陳淮倒是隻用了大半手勁。

    還是陳淮先鬆手,董緒又看了林簡一眼,無動於衷地大步走在了前麵。

    “我不像你有嚴令,帶的兵脾氣一個比一個衝!”老唐不好意思地朝陳淮咧咧嘴,算是解釋董緒剛才生冷反應的原因。董緒畢竟是他帶的最久的一個兵,這麽多年盡忠職守都沒出過岔子,難得鬧下情緒,老唐大度地並不計較,“陳淮,你要迴所裏嗎?”

    “看她

    要往哪裏走。”陳淮說時漠然地看了眼神色沮喪的林簡。

    “她不是來找董緒的嗎?”

    “你不也看到了,董緒沒打算搭理她。昨晚問了下她,算是半個老鄉,怕她不知死活的亂跑到邊界。”

    “這樣吧,最近邊界有動靜,我們那兵荒馬亂的顧不上她,要不你先帶她到你們所裏先落腳,過幾天我再問下小董,到時候有情況我再迴電話給你們所裏。”老唐畢竟年歲長在那裏,略一思索就想出了個相對兩全的法子。

    “也行,不過最好快點給我消息,我們那也不方便留她太久。”陳淮公事公辦應道。

    “曉得。小董平時都好說話的,今天也不知道怎麽了。等我迴去沒人的時候再問下他。”老唐說完後示意劉誌強跟上董緒的腳力,最近任務重,他們還得趕去下一個點。

    陳淮返程,方向和老唐他們相反。

    林簡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整個人銳氣盡失,全然沒有過來時的生機活力。

    他們早飯都沒有吃,一直徒步走到中午,還是連綿不斷的山野。

    “為什麽和董緒動手?”她好端端突然冒出一句。以他平時的為人處世,不會輕易做出這麽草率的舉動。為她出頭,更是不可能。

    他沒應答。

    “想試探他的身手?”

    他依舊沒有迴應。

    “結果試探到了嗎?”她沒有理會他的反應,依舊自言自語。

    “他有毒癮。”他這才開口,董緒隱藏的很好,而且毒癮還沒深到無法自製的地步,外表看去身體康健,自以為對董緒了如指掌到掉以輕心的老唐肯定還沒察覺。

    這大半年裏文物販的運輸線驟然猖狂,他一直在追查此事,計劃著在他自己援藏期限結束之前把這裏的毒瘤全都了解。雖然把包鼎下麵的分支都已經摸透的差不多了,唯有這條運輸線突然猖獗的內情他還沒查明白。

    正好上次林簡讓他去查董緒的個人信息,事後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去翻看董緒的檔案和出行記錄。

    起初是為著他自己的那點私心,想要弄明白她不惜放下自尊也要去找到的這個人到底是什麽來頭。然而誤打誤撞的,他卻在董緒不合常理的頻繁出行記錄裏察覺到了一點異樣。

    雖然之前沒有和董緒打過照麵,不過直覺告訴他,董緒其人,並不簡單。

    林簡說得沒錯。

    他的確

    是熬著耐心,等林簡主動過來找董緒,天時地利人和,唯有這樣董緒才不會起疑。

    一石二鳥。

    至於利用這個詞,貶義,陳淮暫時還不願意去深究定義他自己的計劃。

    她隱約猜測到更加無法麵對的事實,甚至都不敢去深究多想,這一路風風火火過來原本篤定了然的信念驟失,一瞬間渾身癱軟,竟然連起來走路的力氣都覺得消失殆盡了。

    眼前的董緒,救不了林疆。

    林疆要是知道實情,他會受不了的。

    林簡輕咳了下嗓子,也許是臉上被汗水浸濕有些發癢,她抬起手背擋著臉麵,悄無聲息。

    他不知何時走近,她下意識的側身盡可能背對著他。

    他忽然抬手,僵硬地拍了下她的腦袋,其實隻是蹭到她一丟丟的發梢而已,力道很輕,她壓根不會察覺到,“我去找點水,你休息下。”

    陳淮說完後就大步走開了。

    果然,他離開不到半分鍾,她終於忍不住洶湧而來的心灰意冷。

    是萬念俱灰。

    他其實並沒有走遠,也沒去找水。

    他知道她好勝又要強,所以他隻是繞到她看不到的側方後麵,遠遠的看著她整個腦袋都埋在臂膀間,沒有聲響,隻有削瘦的肩頭在輕微發顫。

    他忽然上來濃烈的煙癮,從褲兜裏掏出煙來點上,急不可耐地抽了一口,才壓製下去心頭最深處翻攪上來的晦澀。

    作者有話要說:兩個吃軟不吃硬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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