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烤羊肉嚼在嘴裏,李許默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有點惡心,可能是桑杉這個名字和“好”放在一起產生了讓他接受不能的化學反應,也有可能是眼前這個男人的笑容實在是太膩歪了。

    跟他平時那種樂嗬嗬的模樣完全不一樣。

    卻十分真實。

    嗯,真實。

    嗯?真實?

    跟店老板要了一份涼拌豆腐皮去掉嘴裏的油膩味道,李許默繼續說道:“我在京城再次看見桑杉的時候,那一瞬間,我恨不能跟她同歸於盡。”

    如果不是她,自己怎麽會變得這麽不是自己?

    如果不是她的提醒,自己完全可以過上自己規劃過無數次的人生,迴國,進證券公司或者投資銀行,初始年薪幾十萬,以後年年陡增,三十歲之前在京城買房,三十五歲之前娶一個知書達理的女人做妻子,生一兩個孩子,再把從小就培養他們,讓他們再去接觸更高的社會層次——就像他父輩做的那樣。

    可是因為她的一句話,自己瘋了,丟掉了學位,成了個自己曾經最看不起的北漂,過著他曾經最害怕的生活——落魄著、窮酸著,把過去的自己完全丟掉,遭受著別人的白眼和譏嘲。

    哪怕他當時已經在圈子裏翻滾了五年,除了收入增長之外還自費進修了導演課程,他心裏的那一簇火苗還是燃燒著的。

    那時的theking已經成了國內人氣最高的組合之一,換言之,桑杉可以說是已經嶄露頭角,在娛樂圈裏的能量遠遠大於他這個不入流的小導演。更讓他覺得可笑的是,一別經年,她是theking新mv挑選導演的考官,而李許默自己呢,是懷著渺茫希望參加選拔,甚至在兩天之前還因為進入第二輪而欣喜不已。

    “李許默先生?”

    桑杉還是這麽叫他這個曾經的學長。

    聽得李許默一陣苦笑。

    別人都叫這個年輕的女人阿sun姐,可他叫不出口,於是盡量挺直脊背站著。

    “您的個人風格很突出,可是不適合這次theking的歌曲風格,希望以後有合作的機會。”她神色平淡,仿佛兩個人從來就不認識。

    走出大樓的時候,李許默甚至不知今夕何夕,過去的種種因為故人重逢而翩躚於眼前,他一點都不覺得驚喜,那種莫名的憤恨也不見了,什麽都沒了,可他還得麵對自己的未來……不對

    ,連未來也說不上,他還要抱著自己的樣片兒考慮自己的下一份活兒,是接個廣告,還是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找幾個便宜的小演員拍個小電影,再托關係掛到視頻網站上……

    “你告訴我,她壞不壞?”

    肖景深不說話,笑著搖搖頭,仰頭喝了半杯涼白開。

    李許默說到興起,忘了肖景深喝的是水不是酒,跟著他的動作也仰頭來了一口。

    “你覺得她好,絕對是因為愛情使人盲目啊,老肖。你知道她多壞麽?她居然一聲招唿都不打,把我的樣片給了一個叫張建新的投資人,我還在那兒找活兒呢,一下子就有錢了,就能拍自己的電影了。”

    “噗!”肖景深差點嗆到。

    苦心為自己的老學長拉來了投資,這都不叫好人的話,還有什麽能被稱之為好呢?

    “桑杉絕對是故意的,你知道麽?她知道怎麽讓人舒舒服服,也知道怎麽像一根刺一樣紮得人心裏發疼。做那麽一點兒好事兒,都要用對方最討厭的方式去做,轉過頭來,她自己都不承認自己是好人,你連抱怨都說不出口,還得在心裏謝她。”

    李許默也許是喝多了,話越來越多,邏輯也變得鬆散,肖景深聽著,臉上的笑容怎麽也停不下來。

    是驕傲,是高興,是理解……

    他分不清楚自己此時的快樂可以被分成幾塊兒,可是他知道,每一絲甜蜜上麵,都有桑杉的名字。

    導演醉眼朦朧地看著肖景深的笑臉,心中不禁後悔,如果早知道跟他聊桑杉就能看見他毫無防備的樣子,那隻要在片場不停地罵桑杉就好了嘛,又何必跟那個討厭的家夥做交易。

    晚上十一點,小餐館的老板笑嗬嗬地看著他們店裏唯二的客人,肖景深看著外麵的路上行人寥寥,結賬之後扶著李許默離開了餐館兒。

    打包的一斤羊肉串塞給了副導演,喝多了的李導演交給他的助理,高大的男人伸了個懶腰,迴房間睡覺。

    用房卡開門的時候,他偷偷笑了一下,此刻,他的心情就像是一個孩子打開了魔盒的一條縫,為其中透出的絢爛光彩而驚喜不已。

    第二天拍攝的是嬴政和扶蘇對峙的戲份,在這一場戲之後,扶蘇就被一紙詔書遣去邊疆,修建長城,抵禦外族,再也沒見過他敬之愛之的父皇。

    整場戲分成了六節拍攝,肖景深所飾演的趙高作為一個背景板,在前兩節的時候要站在扶蘇身後,最後一節的時

    候,他還要當一個長鏡頭的背景板。

    李許默揉了揉額角,昨天喝酒喝狠了,今天有點兒不舒服,身體上的不舒服可以克服,心裏的……卻在愈演愈烈。

    沒錯,肖景深那個家夥,他又開始了他精準的、模式化的、仿佛把他這個電影當成流水線一樣拍攝的虛假表演。

    在心裏默默運氣,李許默決定還是按照桑杉給他出的主意來,他指了指一台攝像機。

    “老肖,拍三四五節,你也端一台機器。”

    肖景深在人們同情的目光裏脫下了趙高的外袍,端起了攝像機。

    “扶蘇,你可知道你是在跟誰說話?三皇不如寡人,五帝亦不如寡人多矣,何謂皇帝,寡人便是這世上第一個皇帝,前人不曾做到之事,寡人做到了。來日寡人之功業,亦是前人所不能想。區區幾卷竹簡,就想教寡人如何治理天下?”

    一步,又一步,嬴政走下王座,站在他兒子的麵前,眼神平淡無波,語氣卻像是一座山,沉沉地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扶蘇沒有退後,他恭謹地保持著自己的姿勢:“父皇有千秋未有之功業,也該有千秋未有之心胸,天下初定,黎民隻求休養生息,嚴法苛政非長久之策……”

    “扶蘇,你是我的兒子,我曾以你為榮。”

    肖景深的手抖了一下。

    陸叢偉把這段話說得太溫和了,仿佛他們隻是一對平凡父子,在短暫爭吵過後,父親表達了自己的失望。

    這樣的溫和,讓肖景深的心頭沒來由地一痛。

    “父皇,我一直將您視為自己的榮耀,無論昨日今日,抑或明日。”

    可是你的父親還是把你趕走了,你的驕傲與孺慕什麽都改變不了。你的父親養大了一個又一個的野心家,他們像狼一樣,尋找機會就要咬死你。好在,那個時候你的父親已經死了。

    端著攝像機,男人有一瞬間的怔忪。

    第三節和第四節在重來了三四次之後就拍攝完畢,李許默叫著肖景深一起來討論他們拍攝的片段。

    “導演,您這個鏡頭用的太大膽了。”

    肖景深發現在第三四節,李許默有一台機器用的是廣角鏡頭,整個大殿被他拍的更加廣闊,在陰暗的氣氛中像是一隻隨時可能吞噬掉扶蘇的怪獸。而嬴政站在這樣的陰暗中,卻依然像是個絕對的掌控者。

    “這樣對峙感更強烈,放心,我這段還是為

    內容服務的,不是‘為美而美的構圖’*。”

    說著,李許默讓屏幕轉到了肖景深拍攝的鏡頭上。

    仗著自己年紀小就趴在前麵看效果的冉曉看見那些畫麵,不由地愣了一下。

    “取景範圍很小,顯得畫麵很壓抑。在兩個人都是側臉對著屏幕的時候,父親的壓迫感被刻意強調了……哇,這段兒更明顯。”

    畫麵中,扶蘇麵對著鏡頭,而嬴政是背對著鏡頭的。

    那張年輕的臉龐上有壓抑的痛苦和無奈,嬴政的背影也顯得更加冷酷和強大。

    “從電影的景框選取角度來說,在大部分情況下,完全麵對觀眾的角色會更讓人產生更親密的交流和情感代入,背對的人則完全相反……老肖,為什麽就連秦始皇說話的時候,你都沒有給他一個正臉?他是主角,我們不提露眼原則*,你好歹讓人們看見他說話時候的樣子吧?還有側麵拍攝的時候,老肖你的空間對比太極端,給人太大的壓迫感了,這段戲是父子爭吵啊,為什麽你拍的好像父親隨時要捅死扶蘇一樣。”

    肖景深靜靜地聽著導演點評完畢,抬頭笑了一下。

    “我突然很想試試這種父子感更強的對比方式,有點激進了,您覺得我的實驗效果怎麽樣。”

    如果不是桑杉有話在前,李許默覺得自己一定就被肖景深這麽忽悠過去了。現在他很好奇,肖景深之所以沒有給嬴政正麵鏡頭,是不想,是不願,還是不敢。

    “用鏡頭表現,你不如用語言表現。”

    李大導演重重拍了一下腦袋,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

    “老肖啊,這樣吧,你當一個旁白,給我講一下,你在拍這段戲的時候,內心台詞是什麽樣的。”

    肖景深:……

    “父親無意中將孩子置於死地這種事兒是他精神上的七寸,你捏準了打,會有不錯的收獲。”

    那天晚上,桑杉是這麽對李許默說的。

    肖景深站在所謂的秦宮大殿之後,仿佛聽見了外麵有樹葉泛著黃被風吹落在地,一個秋天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著名攝影師拉斯洛·科瓦奇:“構圖絕不可以為美而美”,形式應服務於內容

    *電影界曾經一度有“主角必須露眼睛給觀眾”的原則,打破這一約束的是著名電影“教父”

    老肖啊,你說桑杉是舉世無雙的好,她對你也是舉世無雙的狠,祝你幸福。

    電影景框選取部分的總結並非杜撰,大家可以想想大部分作品,尤其是現實主義題材作品是不是都有這種特點。

    ——by今天依然感覺自己很博學的存稿箱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經紀人良心不會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水小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水小草並收藏我的經紀人良心不會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