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環仙城久絕塵寰,倒也不似十洲九江那樣的去處,卻像外麵世界的濃縮,人食的五穀之炊,散去的金銀財錢,穿戴的蠶衣錦緞,行的是世俗風情,無一而異。也不怪,和十洲九江比起來,這裏少了那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原來那府第名叫‘蘇府’,隻是小五目不識丁,當日不曾識得。那府,府主倒沒什麽希奇的,無非多金而已。其在環仙城的名氣卻是由個小女子成就的,環仙城無人不知。

    據傳,此女多才多藝,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倒是說差了,應叫好相貌。蘇老頭晚年隻得這一個女兒,人又愛顯擺,世人隻道是他到處訛傳,浮誇了他女兒,原先並不在意,甚至於以為他女兒平庸之至。蘇老頭見此,不服了,以為大家小姐不該深居簡出,不該鎖於閨房,便不顧老太太意見,執意將女兒拉去遊街,來了幾迴‘巡迴表演’,俗是俗了,卻倒真成了他的名,如了他的願。

    此女名喚寒惜,寒惜寒惜,不見其人而隻聞其名,定以為是個病怏怏,行孱孱的弱女子,這倒是蘇老頭的一大敗筆了。想當日得女兒時,他尋章導句,查經閱典,要求個好名兒。到末了卻沒一個看得上眼的,哪怕是個字!無法,不想馬虎解決了這事兒,整日苦想,也不假外人之手。那老太太見他茶不思飯不想的,女兒生下來快一個月了也不見他去抱抱,甚或看看。最後哭道:“好個寒天!老爺你不可憐我,倒是憐惜我們的女兒啊。”老頭初時聽這話倒沒怎麽放在心上,分神想想,馬上喜出望外,往他那媳婦臉上狠親兩口,末了大笑道:“寒惜寒惜呀!沒有受這般兒苦,你哪裏享受得這個好名字。”

    寒惜自幼潔身自好,隻是挑些有‘文化素養’的東西學學,找些賞心悅目,陶冶情操的東西看看,並未沾染她老爹那一身世俗之氣,並不去管身外的事。到如今,難免的,擺到台麵上,便成個沒主見,不更世的人了。幾番無奈的巡迴表演,若不是貼身丫鬟照顧,怕是撐不下來。

    值盛夏,正下午。閨中悶熱,寒惜聽丫鬟玲兒說此時花園正是個清幽涼爽的地方,便拉了玲兒,避了她老爹,往花園裏去。

    卻說那小五,迴山想了半夜,以為拿了那麽多錢財不該,得每日多送幾次木柴補缺,那樣才能心安些。這時他在山中,砍完了柴,略想想,以為昨夜所想甚為妥當,便拉開大步背著這第三迴柴往山下去了。

    往那蘇老爺家去,倒是輕車熟路,不半晌,就到了小門前,乍一推,卻不見那小門如前幾次一般打開,無奈,隻希望這花園常有人走動,敲起門來。卻說那玲兒陪寒惜到花園遊了一圈,無甚耍子,頗覺無聊,看寒惜又是撫花又是弄葉的,形狀頗為專心。玲兒不忍打攪,又不好繼續跟著無聊,隻應付了寒惜一聲,便辭了自個一路往花園外走。走著無聊,正她歎氣時,卻聽有敲門聲,開始隻是聽到並未放在心上,以為是哪個走後門的小廝,便不去管。隻是,那敲門的顯然有些手段,把個門敲得‘不同凡響’,那一套敲門聲敲得是節奏分明,倒像音樂,全然不像尋常敲門聲。玲兒漸漸聽得入了迷,卻是寒惜走來將她攪醒。

    “玲兒,你聽這敲門的,弄這聲音還真好聽。”玲兒笑道:“小姐,那敲門的敲了半晌了,看他這敲門的手段,倒像是不在意有沒有人開門呢。”寒惜往小門那邊看看,方笑道:“看來不似爹爹使來叫我的人,即使是,也能搪塞了去。你去開門看看。”

    可憐門外的小五,門敲了大半刻,敲得麻木了,要抱怨走開時,卻見門吱呀一聲開了個小縫,縫兒裏露出個小頭,左看右看,看向小五時,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剛才是你敲門麽?”

    雖是隻露出個小頭,小五也能看見個大概:銀鳳釵別個曉雲鬟,白羅衫圍個雪脖頸,細眉明眸,玲瓏嘴鼻,細看時倒很有些姿色。可惜年紀尚小。縱如此,這也讓小五這個沒見過什麽世麵的砍柴小子呆了個半晌,末了臉還紅了個大半,還忘了迴話。

    說那玲兒自小就被人使喚,雖然寒惜倒並不在意主仆之別,從沒有為難過她,她卻有自知之明,平日裏有些氣悶時也不好拿那些不得意的家仆撒氣,早感淒涼,這會兒卻見小五穿一身襤褸,瘦弱無能,看似好欺,來了衝動,有心要耍他一耍。便走出門,負了雙手在背,道:“砍柴的,本小姐問你話呢。”小五這迴聽明白了,道:“小姐問我何事?”玲兒哼了一聲,沉聲道:“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還有,時近黃昏,為何還背柴往這裏送!以本小姐在府裏住了十年的見識,還沒見過這怪事呢。”言下之意,卻不說自己是井底之蛙,倒是個閱曆豐富的深閨小姐了。小五愣了愣,聽她說話語氣不善,隻得道:“小人自幼長在山中,不知道府上的規矩,萬望小姐恕罪。小人叫小五,今年十七了。”略下多送一次柴的原由,作揖一揖。玲兒訝道:“長在山中?山中有老虎獅子麽?”說罷才知自己說錯了話,當下哼哼兩聲道:“十七歲的小屁孩啊?見識短些也可以原諒了。隻是從今以後,你得叫我姐姐,由我來長你些見識,免得禮節不周被那些粗俗的家夥(其他家仆)拉去毒打。”可她心裏哪裏想過真要讓小五跟著,自己還在別人屋簷下呢,每天伺候小姐哪裏有時間和他糾纏。小五看著麵前這個比他矮半頭的小姑娘,心裏苦笑,卻又怕得罪,隻得諾諾遵從。可玲兒並不打算就這麽完了,聽她道:“你倒是叫聲姐姐來聽啊?”小五原本就為剛才點那個頭為難,卻不想這會兒那小姐還這般咄咄相逼,要叫出口,怕是怎麽也做不到,當下隻道:“若小姐沒其他事情吩咐小的,容小的將木柴送了進去罷。”略一遲疑,便要去背那放在一旁的木柴。玲兒退了兩步,將門攔住,道:“你要真過得去,進得了這個門,我這小姐今天就算當到頭了。”形狀頗為潑辣。小五怔了怔,舍了木柴,作揖道:“既如此,我便不進去了,反正柴已送到。小五就此告辭。”言罷就轉身走了。玲兒正待出言要將小五留下,卻不知何時寒惜到了門口,對玲兒啐道:“你這小姐怕是當到頭了。還不讓人送柴進去!”玲兒鬼臉道:“不曾打攪小姐,小姐倒是來了。”說完又湊近寒惜,低語了幾句,方轉向小五正離去的背影,道:“小五,剛和你說著玩兒呢,你把柴自個送進去吧。”

    小五正自低頭往前走,聞言轉過身來,迴走間,抬頭卻看見門前的寒惜,看她掩嘴和玲兒談笑,又呆了一迴,有道是:自小為伍鳥獸間,細膩不曾人粗鄙,渡的盡是自然年,迎麵隻有自在風。也怪他平日隻上午下午才下山,不曾見識過蘇老頭大舉的‘巡迴表演’,平時下山也不逗留什麽,哪曾見過這樣的‘風景’,由不得他不呆。隻看那寒惜著芙蓉裳,束白玉帶。素係浮,一抹風姿;紫衣輕,盡現芳華。其容貌倒不比那玲兒高多少,隻難得,天然之姿。

    小五走近前,作揖謝道:“多謝小姐。”說完兀自低身拾那木柴,卻聽玲兒嗔道:“哼!你倒不謝我!”小五無法,隻得依照前番動作,再說了一迴。背了柴繞過二人隻往小門裏去,過花園而近柴房。一路愈要平靜卻更心慌,要急走卻腳步輕浮,好不容易才將木柴放置妥當。心裏歎道:看來這門子功夫還差些火候,哎,剛才怕是出醜了——這輩子就沒風光過,這想法也太突兀了——不過那小姐可像個仙女。哎,不該看,不該看!搖頭歎氣了一迴,急急出了柴房。行至花園,卻被人叫住,抬頭看時,隻見那二位正朝他走來。

    原來寒惜久在閨中,長伴經典,書裏寫的好些東西並未親眼見過,又想知道,隻奈何從無機會。雖她平日也隨她爹爹在城裏巡迴,看見的卻也太過有限了。剛玲兒跟她耳語,說小五自幼長在山中,頗敢新鮮,便要問他些新鮮事物。走近小五,道:“玲兒說你在山裏居住,見過的新鮮事物定是很多吧?”小五本待平複心境,卻聽寒惜問他這話,愣了愣才作揖迴道:“是倒是見過許多事物,卻不知道新鮮不新鮮了。”若是換了玲兒問他,怕是馬上以自己目不識丁,即使見過也喚不上名來推搪了。他迴這話自己心裏也是虛得很,說完話才後悔不及,懊惱自己充了大頭,這會子更不好說破,隻得硬著頭皮裝下去了。寒惜聽了迴話,手指點了額頭,原地踱起步來,似要想個事物問小五,見她突然麵色一喜,問小五道:“你見過‘紫茸香’麽?”小五連忙搖頭,卻又點頭,隻道:“興許見過罷,隻是不曾細細留意。”寒惜哦了一聲,似是非常可惜。小五見狀更是慚愧,道:“小姐不妨將形狀說給小的聽,若小的真見著時,也好帶來給小姐。”寒惜黯然,搖頭道:“我也不知它形狀如何,隻知道那是一種貢佛的茶。”片刻,又喜道:“那你定見過荻根沙了?浮陽筍呢?分香蓮呢?”小五聽著這一串串人間縱有、他心卻無的名字,要像剛才一般迴話甚或直說自己不知道未見過時,又怕寒惜失望,直急得頭冒冷汗。

    “小五,見過嗎?”寒惜見小五默默不語,隻道他在細想,並不打攪,過得片刻,卻見他依舊沉吟,毫無反應,隻得輕聲問道。小五這時卻正好有了個以退為進的想法,倒不是他讀過兵書,受過聖言,卻是自己想出來的。隻聽他道:“小的不曾見過。”說完急急退了兩步,深作了一揖,道:“觀花弄草卻是讓人明心淨氣,奈何小的每日隻在山中砍柴,為生計而渾渾度日,無閑暇去顧這些。”抬頭佯看看天,苦笑道:“已經黃昏了,小的該迴去了。”寒惜聞言也抬頭看天,頗為失望,點頭道:“那你迴去吧,若有新鮮事你也多留意一些,下次也好說給我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天筆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空庸寥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空庸寥客並收藏青天筆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