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遠得知丁馥麗周日包小餛飩,一大早就來陶家幫忙。

    他上門時兩手七七八八拎滿了東西——諸如蟲草花、白茶、金絲燕盞和一些海味幹貨,架勢像來提親,叫丁馥麗眼底浮上些尷尬。

    “師母,陶禧還沒起床吧?”

    才九點,駱遠進門後一邊熱絡地打招唿,一邊放下東西,把外套掛上衣帽架,撩起衣袖準備幹活。

    “人家早起了。”丁馥麗係好圍裙,把他往沙發趕,“去去,坐沙發去,別礙著我。你吃過了嗎?”

    穿一件灰色套頭衫的駱遠露出明朗的笑容,“當然吃過了,不然哪有力氣幹活?”

    “幹活?”丁馥麗乜他一眼,把電視遙控器遞給他,“不給我添亂就不錯了,自己去看電視吧。”

    “別別,師母!一大早來你們家看電視,說出去還不讓我爸媽笑死了。陶老師在嗎?我去打掃工作室!”

    “陶禧和她爸爸買菜去了,快迴來了。”

    “哦,還是來晚了……”駱遠頗為懊惱地拿拳頭敲幾下頭,誠懇地又說,“師母,就讓我一起包吧!我手藝師從我媽,給你露兩下!”

    丁馥麗拗不過他,沒轍地拍他手臂,“你這小孩不要那麽倔,真是的……廚房是我的地盤,進去了要聽我的。”

    駱遠頓時笑沒了眼,一迭連聲應著好,屁顛屁顛地跟著進去幫丁馥麗打下手。

    忙碌一陣後,外麵響起人聲喧嘩。丁馥麗說著“迴來了”把擦手毛巾拿給駱遠,可後者直接在褲子上揩了揩,忙不迭地摘下圍裙向外走。

    “陶老師,陶禧,你們迴……”

    客廳裏,江浸夜把推車提進來,埋頭分揀。陶惟寧和陶禧站在一旁,接過他拿出的新鮮瓜果蔬菜和禽肉。

    三個人說說笑笑的情景一下縫住駱遠的嘴,他愣愣地站在廚房門口,心裏不是滋味。

    倒是陶禧先看到他,朝他揮手,“小駱,我媽呢?”

    “我在我在!”丁馥麗聞聲而出,幫著一起整理。

    氣氛好得仿佛再沒有別人插足的餘地,駱遠臉上流露一抹喪氣。

    “小駱,今天來這麽早?精神很好嘛!”陶惟寧直起腰,笑嗬嗬地和他打招唿。

    駱遠早沒了剛進屋時的振奮,試圖用微笑掩蓋眼中的悻悻,“早點來看看,有什麽我能做的。我這學期住校,也就周末

    才能過來。”

    “住校?”陶惟寧似乎想起了什麽,“你是在嶼大讀書嗎?”

    “嗯,在嶼大學工業設計。”

    “那你下學期可以申請小夜的課啊!”

    “小夜的課?”駱遠頭歪了歪,吃力地跟著重複一遍。

    “你們學校今年要開一個叫文物鑒定與修複的新專業,小夜會過去上課。我聽過他的試講,講得不錯。”陶惟寧邊說著,邊幫妻子從廚房端出小餛飩。

    駱遠亦步亦趨跟在後麵,順便搭把手。

    腦子還在反應那個講得不錯的小夜是誰,一出門就看見坐在實木餐桌前的江浸夜,拿勺子舀一隻小餛飩,輕輕吹了吹,喂到緊挨他的陶禧嘴裏。

    有什麽碎在駱遠的胸腔,嘩啦啦的響聲經久不息。

    陶禧綁了個高馬尾,為了方便江浸夜喂食,斜身坐著麵朝他,以手撐額。兩人如同喪失了語言能力,一個說著“啊——”另一個應著“啊——”

    入目便是這般畫麵,丁馥麗覺得沒眼看,皺眉咳了兩聲,陶禧這才坐直。

    桌上三人各守一方,沉默地埋頭。

    唯獨占去一角的小情侶眉眼傳情、相互咬耳,不時傳來幾聲笑。

    駱遠麵色不善地瞟去幾眼,敢怒不敢言。他早晨已經在家裏吃過,但此刻怕是隻有化氣鬱為食欲,才能紓解滿腔的怨懟。

    陶惟寧低聲叫他:“小駱,你不會不知道小夜吧?”

    駱遠脖子一梗,強裝不在意地說:“知道,他不就是因為那個紀錄片走紅的嗎?還什麽‘修複男神’……要我說,陶老師你是男神,都輪不到他。”

    一席話吸引了江浸夜的注意,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轉過來,哼了一聲:“小朋友對我意見不小嘛。”

    “過獎了,我不過誌存高遠!看不上某些專門靠皮囊圈粉的人!”

    “靠皮囊圈粉?”丁馥麗調子一下提起來,“他要是沒點真才實學,嶼大會要他?”

    丁馥麗實際想說的是:陶惟寧會收他?陶禧會要他?

    自從那晚撞破他們,丁馥麗就陷入了連續多日的失眠。

    最終還是陶禧一句“媽媽你別鑽牛角尖了,還是趕快接受吧,搞不好你今年就要抱外孫了”打消她最後那點搖搖欲墜的不情願。

    丁馥麗當時大驚失色地問:“我今年就要當外婆了?”

    想起這段時間江浸夜恢複規律的作息,健身飲食各方麵都講究,每晚不知疲倦地攛掇陶禧,大有誌在必得的架勢。她無奈地點頭,“嗯。”

    一旦接受了他,再看似乎就順眼多了。

    聽到有人說江浸夜的不是,丁馥麗就覺得對方在說陶禧的不是。

    沒等駱遠解釋,她眼珠子一瞪,“再說了,皮囊怎麽了?父母漂亮,生出來的孩子才能跟著漂亮,這叫基因優勢!”

    駱遠一時呆呆的,驚愕得忘了反應,口中喃喃:“師、師母……”

    江浸夜屈指輕叩桌麵,“哎,你師母在這兒。”

    他說著,下巴轉向陶禧。陶禧則嘟著嘴,拿胳膊肘撞他一下。

    這般親昵的小動作投在駱遠眼中已近無感,接連遭受暴擊,他嘴張了張,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陶禧就從令他傾慕的桃桃姐,變成了師母。

    駱遠開始後悔,為什麽不事先搞清楚狀況,貿然上門找虐真是叫人無地自容。

    這樣想著,他剛才和江浸夜頂撞的氣勢如風中燭焰,一閃即滅。

    “陶、陶老師……我都已經勾了半年多的線,您也教了我磨刀、刷紙……怎麽突然就……就不要我了……”駱遠哽咽著,看向陶惟寧的神情寫滿了被遺棄的悲苦。

    陶惟寧一碗小餛飩下肚,扯了張紙巾擦嘴,慢條斯理地說:“我的腰不行了,當不了老師。和駱館長,也就是你叔叔說好,博物館聘我再上兩年班,散發餘熱。你要是真的有心學習修畫,就跟著小夜,我保證他會是個好老師。”

    江浸夜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看他。

    駱遠垮下半邊肩膀,囁嚅:“我……我確實很想學……”

    隨後抓過桌上兩隻茶杯,倒滿了放一杯在江浸夜麵前,自己雙手捧杯,鄭重其事地說:“江老師,我先喝一杯為之前的不懂事賠罪。”

    駱遠仰頭喝盡,又倒一杯,嚴肅地說:“老師有什麽吩咐盡管說,拜師儀式我絕對隨叫隨到。然後對師母……對師母……”

    “對師母永遠心懷敬意!”他眉間閃過痛楚,宛如揮刀斬斷妄想。

    這一番舉動逗笑了陶惟寧和江浸夜。

    江浸夜喝完一杯茶,不緊不慢地說:“咱們沒有拜師儀式,就從基礎課開始。過程有點兒長,打糨、磨刀和刷紙不能停,熟練了再做立軸、手卷和冊頁的複製品,一套

    流程走個半年一年的,你才算入門。”

    駱遠定了定神,語氣堅定地說:“江老師放心,這些陶老師都說過,我不是那種輕易被困難絆倒的人。”

    “嗯,確實品格頑強,要不是陶禧變成師母了,怕是要跟我搶到底呢。”江浸夜拿他打趣。

    迎著陶惟寧和丁馥麗不可置信的目光,駱遠紅透大半張臉。幸好餛飩碗裏還剩著湯,他忙不迭地端起遮住臉,咕嘟咕嘟地灌下肚子。

    餐桌上又是一片愉快的笑聲。

    吃完早餐,駱遠沒等江浸夜吩咐,就手腳麻利地去工作室灑掃了。

    江浸夜趁著最近有空,接了份要修複的畫作,預備今天動工,還能讓駱遠順便現場觀摩。

    他剛走出去,迎麵碰見林知吾。

    林知吾看上去憔悴不少,眼周明顯地下凹,人瘦了一圈,頭發也長長了,整齊地往後梳。他穿一件單薄的長風衣,走起路來有些仙風道骨的氣場。

    江浸夜從陶禧那聽說了關於他的事,對他不多不少有點同情,語氣便少有的緩和:“找桃桃?”

    林知吾淡淡地瞥他一眼,“她在嗎?”

    “在啊,剛還給你開門,進去聊會兒唄。”江浸夜說著,手揣進褲兜裏,“我就不打擾了。”

    林知吾輕輕點頭,與他擦肩,進屋。

    進去的時候正好與丁馥麗打了個照麵,她誇張地大叫:“知吾呀!你怎麽來了?阿姨真是好久沒見你,你怎麽瘦成這樣?”

    “阿姨,我是來跟陶禧告別的。”

    “告別?”丁馥麗看著曾經心目中的最佳女婿,心裏泛起陣陣酸澀,拉著他的手往沙發走,“坐坐坐,來,坐下跟阿姨慢慢說。”

    陶禧反而成了不相幹的丫鬟,被差遣著給客人倒水。

    林知吾卻也不在意了,緩緩出聲:“我下周迴美國。”

    “啊?不是說好了迴來發展嗎?你爸爸媽媽怎麽辦?”

    “已經商量過了,他們尊重我的選擇。”

    丁馥麗倒是著急起來,“這好好的,怎麽又迴去……是工作不順心?談戀愛沒遇上合適的?”

    林知吾低眸沉吟,沒迴答。

    “媽媽,師兄是來找我的!”陶禧不滿地抗議。

    丁馥麗這才訕訕起身,又不舍地一步一迴頭。

    及至她身影轉過門外的牆角,林知

    吾又開口:“我是一個人走。”

    陶禧吃驚地捂住嘴,末了小聲問:“陳煙嵐呢?”

    “她走了。”

    “走了?她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林知吾把臉埋向手掌,疲憊地說,“她不願跟我一起走,然後就……就不見了。”

    她不和你一起走,對你說不定是件好事。

    陶禧這麽想著,卻無法這麽說,隻好安慰:“師兄,興許是她不想拖累你。”

    “她那個人沒什麽良心,我其實還做好了被她拖累的準備。”林知吾鬆開手,仰靠著沙發,雙眼無神地看向前方,麵如死灰。

    “那你不會還要等她……或者還要找她吧?”陶禧揪心地問。

    “等她?”林知吾茫然地反應著,許久才搖頭,“小陶,遇到她我才知道,人的感情是有限的,裝在一個看不見的杯子裏,不珍惜的人會有意無意地灑掉一點,她們不在意這樣揮霍。所以現在,我對她的那杯已經空了。”

    陶禧總算放心,感歎:“你能這麽想就最好了,更多的人守著一個空杯子無法自拔,還恨不得把血嘔進去。其實啊,感情最沒道理可講,天道酬勤是沒用的。”

    林知吾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線笑意,“你都快變成情聖了。”

    “師兄要是再陷下去,我都快變成詩人了。”陶禧頓了頓,指著林知吾的腰,“對了……你那個紋身……是和陳煙嵐有關嗎?”

    林知吾略微驚詫地挑挑眉,露出一個“你連這都知道”的神情,說:“她說自己是座孤獨的燈塔,在尋找屬於她的海域。我就自作多情地紋了那一小片海,不過並沒有告訴她。既然她不是我的燈塔,那我就耐心找到屬於我的。我對此不會特別執著,一片海,不是非要有燈塔。這次迴去,也和我以前的老板聯係過了,不用擔心。”

    “師兄,那你要是找到燈塔了,記得告訴我。”

    “好,一定告訴你。”

    聊完這一番,林知吾心情鬆快不少,提起剛才在門外遇見江浸夜,“你們定下婚期了嗎?還是說,再等等?”

    陶禧苦著臉,“我不想那麽早,但是他媽媽下禮拜就過來了。反正他保證,等有了孩子,他來帶,我就要看看他能不能踐行。”

    作者有話要說:在沒能和桃桃開車的那些時間裏,夜叔一直自駕手扶拖拉機。

    如今的他,非常幸福。

    by一個小清新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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