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一大早,江浸夜去拜訪故宮文保科技部書畫組的李贇明。

    李師傅年過花甲,是古書畫臨摹複製技藝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兢兢業業幹了快四十年。他住在北二環的雍和宮附近,江浸夜捎帶一套純手工的全銅茶器,開車過去沒多久就到了。

    《百佛圖》他修複完畢,其中接筆和染舊的部分,李師傅幫著指點了幾招。

    江浸夜的脾性跟嗜好一向很對老頭子胃口,色澤絢麗的茶器一亮出來,李師傅兩眼爍爍發光,愛不釋手地一件件把玩,讚歎:

    “真美。”

    “我一朋友也愛喝茶,他喝著喝著突發奇想,去敲了個茶則,又嫌不好看,就自己給它上色。您看,還特意點了金,這下就五行皆備了。”

    茶席的傳統中,各種器皿都有特定的位置。

    煮水壺一般不能上桌,故而桌為木,杯為土,有水有火,獨缺金。

    銅製的茶盤、壺承、茶則與杯托點上小巧的一抹金色,不掩茶的氣韻,也使一席圓滿。

    李師傅讚不絕口,將他引入茶室,“古人都說‘飲茶以客少為貴’,今兒就我們倆,一邊品茶,一邊聽聽小曲兒,你陪我好好聊聊。”

    得知江浸夜日後專心做古畫修複,李師傅老頑童一樣開心地大笑,眼角的皺紋細細綻開,“現在流行說什麽匠人精神,一生擇一事。其實我們也沒刻意追求過,不知不覺就是幾十年,隻要心定了就行。關鍵啊,守住心。”

    門簾一撩,江浸夜接到秦嚴的電話,他抱歉地欠了欠身,走到屋外接起。

    “江先生,陶禧小姐的信息轉發給你了。”

    “不是讓你都存著嗎?”江浸夜站在院子裏,單手揣入褲兜。

    陶禧所有發給秦嚴的信息,先暫時保存著,江浸夜還沒看過。他情緒有些波動,懷著一點隱隱的欣喜。

    秦嚴卻聽出責備的意思,趕緊解釋:“她今天的航班去您那兒,明天下午5點,在s酒店大堂等您。”

    江浸夜一愣,鼻尖隨即感受到些許冰涼,視野落下紛紛揚揚的白色。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他唿出一團白氣,暗歎本以為她會悶著不理他,真是低估了。

    蟄伏兩月,江浸夜除了修複畫作,還成功策反了崇喜的大股東,一麵拉攏他們說出陳煙嵐使的手段,一麵又暗中調查。

    過去他與那位黃先生熟絡時,對方曾透露,崇喜幾位高層都跟他私交甚好。

    江浸夜懷疑那幫人急著趕他走,怕是因為文物走私這件事,公司有內鬼,隻不過不清楚他知道多少內.幕,便想利用江氏父子的不睦,趁機壓得他不能翻身。

    沒想到與陳煙嵐一拍即合。

    二號那天,兩位崇喜大股東來北裏拜會江震寰,江浸夜收到消息,在高檔酒樓開了一桌。乘車去接人的路上,江浸夜隨口問秦嚴:“待會兒吃了飯,還有安排嗎?”

    秦嚴瞟來一眼,猶豫地說:“馮小姐和她的朋友,已經到酒店了。”

    “馮小姐?那個什麽網上的‘最美側顏’?看來是跑了幾個片兒的龍套,急紅眼了。”江浸夜不屑地嗤笑,“可惜那倆老東西也不是什麽好人。”

    “不過……”

    秦嚴欲言又止,半天拿不定主意的模樣叫江浸夜催促:“有什麽快說。”

    “就是陶禧小姐……”

    天徹底黑了,窗外燈火煌煌,大雪下了一天,給整座城市覆上一層白。

    燈光漏到車窗裏,衝淡了江浸夜眼中的尖戾,他環抱手臂,轉頭看向秦嚴,“先不管她。”

    “不是。”秦嚴握住方向盤的手指緊了緊,“馮小姐訂的也是那家s酒店。”

    “……”江浸夜神色一凜,臉部柔和的線條瞬間收緊,厲聲斥道,“改了。”

    “恐怕來不及了,她們已經聯係過兩位董事。”

    陶禧去時遇上地鐵站發生意外,臨時封站,隻能提前一站下車。她戴著口罩,低頭對著手機上的地圖認路。

    脫了手套,手指劃撥屏幕,沒兩下就感受到嚴寒的入侵。

    節假日街頭行人密集,像深海結隊的魚群。陶禧貪圖方便,握著手機過馬路,再抬起來,手指已經有些僵硬。

    都說北方冬天的冷對人是物理性傷害,朔風小刀子一樣刮來,耳朵一陣陣錐心的疼痛。

    她匆匆跑進便利店買了兩個熱包子,放在羽絨衣口袋,每當手指快失去知覺,就伸進口袋捂一捂。

    直至找到那家s酒店。

    原本容瀾想跟著一起來,被陶禧勸止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做好了被放鴿子的準備,訂了一間房。她讓容瀾放心,等不到就上樓睡覺去了,不要緊。

    辦理入住領取房卡後,陶禧抱著

    雙肩包坐在酒店大堂的紫色絨麵沙發上。

    淡黃色的剔透燈光自高處飄落,腳步聲交織踏過耳畔,暖氣驅散夜寒。她脫掉羽絨衣,把包子放在一旁,然後拿出ipad瀏覽ieeespectrum(ieee綜覽)和mittechnologyreview(麻省理工科技評論)。

    不安的心跳漸漸放緩了節奏,她這才轉而看起書。

    九點,酒店大堂的寧靜被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打破,人影未至,俗豔濃鬱的香水味嗆得陶禧打了個噴嚏。

    視野忽地飛過一刹白,一條細長的胳膊挽過狐皮大衣,坐在陶禧斜前方,她忍不住撩起眼皮,偷偷看過去。

    高領無袖的蠟染藍印旗袍裹出凹凸曼妙的曲線,年輕女人化淡妝,眼尾帶了點嫵媚的鉤子,黑亮濃密的長發瀑布般灑了一身。

    邊上另一個穿了條黑裙,紅唇恍如嗜了血,鋪上厚厚的一層妝,氣勢反倒弱了下去。

    陶禧收迴視線,肚子後知後覺地唱起空城計,她摸到那兩個冰冷的包子,思考是圖個方便充饑,還是去餐廳。

    江浸夜橫豎不會來了。

    “馮姐姐,那兩個老頭子年紀可比我爸還大,要是不能多撈一點兒,我這心裏還真挺不平衡。”

    “找機會往酒裏兌點兒藥,誰他媽知道有沒有和你睡覺,那位小江總才是目標啊。”

    “他們不是兩兄弟嗎?”

    “隻要能搭上一個,今後都不用再發愁了。”

    “那……也可能搭不上啊。”

    “搭不上就靠自己唄!我們今晚也不全是奔著搭人啊!我把話撂這兒,張導的下一部戲,我非拿到女二不可。你別小看那兩個老頭子,有一個跟資方是拜把兄弟。我勸你啊,再好好考慮考慮,這種順杆兒爬的機會不多。”

    黑裙子連聲稱是。

    藍旗袍點燃一根女士香煙,架著腿,悠然抽了起來。

    陶禧沒由來地緊張,覺得自己該走了,可不知為什麽,遲遲下不了決心。實際不過躊躇了幾分鍾,她剛握著包子站起身,藍旗袍的手機響了。

    一串清脆甜膩的笑聲後,她披過大衣,挽著黑裙子的手,步履婀娜地走出酒店。

    陶禧緊緊繃著一張臉,視線追著她們的身影,隨後看到外麵駛過的車。

    前後開來的卡宴晃過兩道雪亮的光,刺得她閉了閉眼。再睜開,

    入目是探身下車的江浸夜。

    他穿一身版型寬鬆的海軍藍大衣,粗糙的毛氈麵料映在酒店門外的燈下,混進一股野性的深冬氣息。

    陶禧腦子嗡了一聲,飛快跑出去。

    江浸夜和兩位董事相談甚歡,藍旗袍和黑裙子站一邊安靜等著,眼珠子滴溜溜地往他身上轉。

    他衣前金色的雙排扣透著隱隱的威嚴感,那張好看到極致的臉褪去往日的紈絝,帶著處變不驚的成熟。

    等想到這樣會不會太冒失,陶禧已經來不及刹車地衝到幾個人跟前。

    她死死盯著江浸夜,攥緊了手裏的包子。

    秦嚴眼底閃過驚慌,下意識看向老板,觸到他漸黯的眸色。

    滿頭銀發的崇喜高層困惑地走上前,問:“這位小姐是……”

    “不認識。”江浸夜同樣盯著她,嘴裏調笑著,“你們有人認識嗎?她可能迷路了吧。”

    陶禧大睜的雙眼流露一抹不可置信。

    她不明白。

    那張臉在兩個月,甚至更早前還是與她整日廝纏的親昵。

    為什麽此時生鐵一樣冷?

    藍旗袍記得這個小姑娘剛才就坐她附近,憐憫地看一眼被捏成一團的包子,笑吟吟地環過江浸夜的手臂,“小江總,我們先進去吧,外麵太冷了。”

    那雙深邃的眼睛從陶禧臉上移開,平靜地說:“是挺冷的,走吧。”

    一行人走過她身畔時帶起了一陣風,是陶禧從未體會過的刺骨,如同墜入深深的冰窖。

    夜裏陶禧躺在酒店舒適的大床上,輾轉難眠。

    腦子裏一遍遍循環著她將那兩個冷卻變形的包子投入垃圾箱的畫麵,因為不敢再往前想,決定今天晚上就從扔包子開始好了。

    扔了包子後,她隻靠一件高領羊毛衣抵禦北方夜晚的寒風。

    羽絨衣和雙肩包都落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不敢馬上折迴去,害怕又撞見那些人,於是一個人沿街來迴走了兩圈。

    那些人……

    想到這,陶禧雙手揪著被子蒙住眼睛,小聲哭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文的主調是甜的,但是會有一些波折。作者頂個鍋蓋表示,這裏是唯一的玻璃渣,之後就沒了。

    安撫一下你們的小心心,這章會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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