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石地上灰塵漫天,卡車碾軋過凹凸不平山路,承運著一車石子走出了這一片黃沙迷眼的領地。卡車剛駛過,一支人數頗多的農名工隊伍從公路上走了下來。他們人手一個鐵鍬或者扳手,雄赳赳氣昂昂得走進了碎石場地。

    “我們要工資!”

    “我們要保障!”

    “關了總閘,看著機器,讓他們開不了工!”

    碎石場地上放著一連串的操作機械,破碎機,輸送機,分層篩,每一台都價值兩三多萬。場地工人們看著一波人過來要工資,紛紛扔下了手中的操作工具,然後加入到他們的陣營裏。

    年輕的章耀華,就是這個場地裏負責往輸送帶裏鏟石塊的工人之一。他擦了擦頭上的汗,一臉納悶得諮詢他身邊的工友:“哎,二強,他們霸占這些破機子,有用嗎?老板會為了贖迴這些機子給我們發工資嗎?”

    二強吐掉嘴裏的沙子,跟新來的東北小夥解釋道:“有用,怎麽沒用。我們停產一天,老板的進賬就少五千。他們耗得起,老板耗不起。”

    那時候的工人工資一個月才□□百,而老板一個月就能盈利十幾萬。章耀華聽得十分羨慕,感慨道:“老板賺的錢真多,以後我也要當老板。”

    然後,這事鬧得挺大。場地老板禁不起人民的檢驗,因為違法亂紀被抓,全家資產包括場地上的這些機械設備們都被法院拍賣處置了。

    章耀華他們開心得拿到了工資,也痛苦得失去了工作。

    工人做不成了,章耀華決定棄工從商。輾轉在南京城的各個角落,找一份看得到前景、看得到未來的生意。章耀華尋尋覓覓,最終看中了北銀橋市場的五金生意。

    年輕的章耀華沒什麽學問,最高學曆是胎教。說得難聽點,二十幾歲的章耀華,動手動腳沒問題,就是不會動腦子。摸爬滾打還處在道聽途說階段,川菜館的廚子說五金生意賺錢,他就跟著去北引橋市場站街了。

    所謂傻人有傻福,那個時候的南京蓬勃發展,到處需要建築、需要建造、需要各種各樣的原材料。章耀華紮身在一家賣地磚的商鋪裏,靠著他東北人的憨厚,東北人的熱忱,東北人的酒量,給老板拿下了一筆又一筆的訂單。

    那個時候流行的歌曲大多自帶雞湯,什麽《我的未來不是夢》,什麽《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章耀華漸漸得不再滿足於老板的幾句誇讚。他有了野心,有了理想,有了規劃。每次

    打電話到東北老家的時候,章耀華都會給家裏的老婆畫大餅:“放心啦,燕子,我一定悶聲發大財,取代那個禿子自己做老板。”

    每次打電話,章耀華都會說一遍這句台詞。不知道是說給老婆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終於有一天,章耀華聲情並茂念這句台詞的時候,禿子老板在一旁聽到了。

    就這樣,章耀華失去了他的第二份工作。一夜之間,北引橋市場的老板們都知道他是個想取代老板的心機表。別說一般老板了,之前想挖他迴去賣坐便器的老板都不敢要他了。

    禿子老板包他吃包他住,工資半年才發一次。章耀華被趕出去之後,不僅一分錢拿不到,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抱著一麻袋的鍋碗瓢盆,章耀華可憐兮兮得流落到了大街上,對著一閃一閃的紅綠燈掉眼淚水。

    說好了得悶聲發大財呢...

    他對不起他的老婆和孩子...

    章耀華跪在街上大哭,路人扔個一毛錢過來他都沒有反應。就在他哭得淚流滿麵、一個星期都不要洗臉的時候,人來人往的行人當中,走出了一個想要近距離看熱鬧的女大學生。

    女大學生穿著二十多年前流行的背帶褲。隻不過她的背帶褲不是牛仔的,是用黑色布料自己裁製的背帶短褲,搭配著一件亞麻色的短袖體恤。這是一套放到現在都不會過時的撞色搭配,很襯她的容貌,也很襯她身上的青春氣息。

    這個女大學生別說站在街邊上了,站在人群裏,也會被路人圍觀欣賞。

    章耀華抬起頭來,麵露不善得瞥了女大學生一眼,抗議道:”你站這邊幹哈啊!不要影響我哭街。”

    那個女大學生有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毫不誇張的那種亮,二十年後的美瞳術都未必能點亮出這樣一雙靈動的眼睛。她笑了笑,眼睛裏就像融入了無際星河,璀璨得讓人不敢眨眼。

    “你受了什麽委屈啦,跪在山西路上哭?”

    山西路是南京最為繁華的商業街之一,在後麵的十幾年裏,陸續建成了太平洋百貨,蘇寧環球,世貿大廈等各家百貨大樓。

    女大學是怕他被快速行駛的汽車撞到,好心跑來提醒他的。但當時的章耀華理解不了她的好意,梗著脖子喊了迴去:“要你管啊。南京要是有東北路,我也跑到東北路上哭去,誰稀罕他媽山西路啊。”

    “......“女大學生笑笑不說話。

    秦夢闌看著陷入迴憶的章耀華,

    灰著一張臉,灰著一張唇,麵容慘淡道:“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有的沒的。你隻需要跟我說清楚,為什麽我的出生證明上,父親寫的是你的名字?還有,我外公給你的二十幾萬,進了誰的口袋?”

    章耀華張了張嘴,正準備一條一條解釋。

    秦夢闌卻毫無溫度得看著他,臉上沒有消減一絲對他的恨意。她的臉部輪廓像極了她媽媽,唯獨這雙睿智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像極了一旁的秦彐森。冷淡的,尖銳的,看得人心裏打顫。

    秦夢闌會耐著性子聽完章耀華的解釋,也會惡狠狠得捏碎他那顆想推卸責任的僥幸心。

    “知道嗎?”秦夢闌的嘴角揚起了一個殘忍的微笑,像是感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複仇快感:“章耀華,無論什麽理由,你都騙了我外公。就是因為你的欺騙,外公才會氣得心絞發痛、神誌障礙。然後不到五年,不對,是四年零三個月,外公就因為心肌梗死去世了。你以為你解釋清楚了,我就會放過你、放過你一家嗎?”

    章耀華情不自禁得抖了一下身體,然後看向旁邊的秦彐森,結巴道:“秦,秦教授,這個鍋我真得背不下去了...”

    ~~~

    二十年前的章耀華,不知道什麽是知識的力量,不知道腦子能給他帶來怎樣的好處,直到秦可可的出現。

    秦可可熟悉各項法律,熟悉各項流程,正氣凜然得從禿子老板那兒討迴了他的工資。而且討要得十分順利,不需要舉鐵鍬造反,也不需要去夜總會堵老板,要得光明正大,要得合乎法律。

    章耀華十分感激她,想要請她吃飯,但是秦可可一點兒也不稀罕他的那頓大娘水餃。

    作為一個正直的人,章耀華知恩圖報,跟秦可可表了態:“你讓我幹什麽都可以,隻要我能還你這份情。”

    秦可可轉了轉眼珠子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我爸在北銀橋市場也有一家門店,賣木地板的,一直都招不到合適的店長。如果你要還人情,就幫著經營那家店吧,我爸好像也不是很在乎那個門店。”

    “...”章耀華開心得,又跪在大街上哭了。

    痛哭了一個晚上之後,章耀華迴歸了他熟悉的北銀橋市場,迴歸了這個承載了他夢想起航的地方。然後他打開了秦家的木地板門麵,拉起了卷閘門,跟對麵探頭張望的禿子老板打招唿道:“啊呀,想不到,我的夢想成真了。”

    自此,禿子老板再也沒有長過頭發,他的店鋪

    也在短短半年時間裏被章耀華搶租了過來。

    章耀華一直很感激秦可可。在他的心目裏,秦可可=觀音菩薩。

    他一直覺得他欠著菩薩很多人情,幫他討要工資是一份情,給他養家的工作也是一份情。章予瑙出生的時候營養夠不上,老家窮得沒有店賣奶粉,還是菩薩幫他買了幾罐奶粉寄迴老家。

    現在想來,那幾罐奶粉應該是三鹿牌的,要不然他的兒子也不會生得這麽蠢...

    章耀華一直記著秦可可的恩情,無論她提出什麽要求,他都會毫無猶豫得答應。這無關風月,無關愛情,就是一個打工仔基於本心的感激。

    章耀華攢著這份感激之情,攢了不知多長時間。直到有一天,他在剛在店門口送完一個想把家裏裝修成森林公園的客戶,秦可可穿著一件直筒長裙,戴著一副黑厚的墨鏡,悄無聲息得走進了店裏。

    章耀華麻利得給她倒了一杯龍井,笑嘻嘻道:“聽說你上個月出去旅遊了啊?也不帶帶我們。”

    秦可可雙眼無神得看了他一眼,退掉了他遞過來的濃茶,小聲道:“麗江。”

    麗江是個山清水秀、適合情侶遊玩的旅遊勝地,章耀華一直都很向往,追問道:“麗江有什麽好玩的啊?有好吃的嗎?哦,對了,你跟誰一塊兒去的啊?”

    一問到這裏,秦可可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有些緊張,又有些不知所措得抓住了章耀華的袖子:“章魚哥,我感覺...我懷孕了。”

    “...”章魚哥直接懵掉了。

    章魚哥,是《海綿寶寶》裏的一個卡通形象。

    海綿寶寶深深折磨的這個章魚哥,不僅長了一雙勢利眼,還有很強的嫉妒心。除了自戀之外,還患有躁鬱症,容易發火動怒。渾身上下沒有什麽優點,唯一的也是根本的,就是他的內心保留了正義。

    章耀華作為秦可可口中的章魚哥,忘了很多東西,但永遠忘不掉心中的正義。他一五一十將當年的事情說了出來,不輕易放過一丁點細節。

    秦夢闌打住了他對細節的迴憶,直截了當得問了他:“我媽媽,跟誰去的麗江?”

    問完這個問題,秦夢闌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發顫,顫得她皮膚上的每個毛孔都張了開來,去迎接真相的殘忍。

    章耀華張了張嘴,又緩緩得閉上了。

    一直坐在旁邊默默不語的秦彐森抬起了頭,目不轉睛得看著秦夢闌,承認道:“

    是我。”

    ~~~

    二樓響起了一陣劇烈的爭執聲,梁成硯身高個長得站在客廳裏,仰頭看了看樓頂。

    畢弛急忙轉移他的注意力:“沒事,有兩隻狗和一隻貓在我們家陽台上打架。”

    梁成硯蹙了蹙眉,很認真道:“1v2?貓打得贏嗎?”

    畢弛默默得看了梁成硯一眼:“......”反正不是我家的貓,我不心疼。

    作者有話要說: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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