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衛潛認得這黃門是在禦書房伺候的,這時候找來,想必是有急事。

    那小黃門有些惶恐地分別向皇帝與蕭侯行了禮,稟報道:“蔣司徒求見,如今正在等著宣召。”

    這位蔣司徒乃是蔣澄的曾祖父,前朝時任宮正,後來被先帝收攬,著實出了不少力。待到先帝登基時,他卻因病告老。故而先帝特地授他司徒之位,以彰功績。說來,這位老人家如今將近八十,很有有些年沒見他走動了。突然進宮來,又是為了什麽呢?

    衛潛點了下頭,對蕭錦初道:“你且迴去吧,我先去見見蔣司徒。晚上你同我一起用膳,咱們再說後麵的事。”

    “是……”恭送完皇帝陛下,蕭錦初也沒了繼續賞花的心情,就先迴含章殿等著晚膳。可是一等二等,等到陳婕妤來了一趟又迴去;等到天徹底黑了,各宮各殿的燈火燃成一片,她還是沒能等到衛潛的宣召。

    入夜時分,蕭錦初不顧宮人的勸阻,執意搭著一件披風站在外頭的平台上,遙望著式乾殿的屋頂。從她認識衛潛開始,就沒見過他有說話不算的時候,所以蔣司徒到底說了什麽,讓他連他們的約定都忘了。

    這個時候,她還不知道,衛潛不是忘記找她用膳,而是根本就沒用晚膳。司膳局自然是戰戰兢兢,生怕是哪裏服侍得不好。陛下心腹的張內侍也是急得團團轉,今日聖人的氣明顯不順,見完了蔣司徒,就吩咐宣尚書令入宮。

    隨後,書房的門就一直緊閉,誰都不讓進,一直到太陽落山。

    寬闊的大堂上,君臣二人相對而坐。若在平時,衛潛會令安素烹茶,邊喝邊說話。可今日,案上連一杯水也沒有。

    “蔣澄的事,你可知道?”燭影搖曳下,衛潛的臉色顯得分外嚴肅。

    “知道,”安素沒有問是什麽事,很爽快地就認了。若是有心,隻怕任何人都瞞不住他這位表兄。“就是臣給他出的主意,讓他求蔣司徒向您提親。”

    啪……原本放在案上的博山爐擦著安素的臉飛了出去,砸在階下撒了一地的香灰。蓋子落地後還蹦了幾下,發出一串刺耳的聲音後終於不動了。外頭值守的侍衛持戟肅立,連問一聲的人都沒有。

    “你想幹什麽?唯恐天下不亂嗎?”砸了一個香爐後,衛潛微微有些喘息,他的目光尖銳,似乎能直指人心。

    安素坐在原地,紋絲不動,似乎剛才差點被砸中的人不是他。“蔣澄對臣

    說,他是真心傾慕蕭侯。他倆如今一個未娶一個未嫁,臣覺得沒什麽不好。”

    “好好好……”衛潛怒極反笑,指著安素道:“我今日就告訴你,你趁早讓他死了這份心。我已經和含章談過了,不日就替她和楚向瀾賜婚。讓蔣澄準備好賀儀,不要再做白日夢了。”

    “陛下……”安素捏緊了拳頭,猛地喊了一聲。他素來溫文爾雅,還不曾在禦前如此失態過。良久,尚書令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又換了一個稱唿:“表兄,你非得如此嗎?”

    稱唿的轉換也代表了身份的轉換,此時的安素不是作為尚書令,而隻是作為衛潛的表弟在發問。

    衛潛沒有迴答,燭光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黑洞洞地,像是某些奇異的獸。

    安素按了按額角,聲音中透著焦躁:“我承認,我是存了私心的。可蔣澄與我們是多年相知了,他不比楚向瀾可靠些嗎?再者,我也想借他來破一破局。”

    “什麽局?”衛潛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疲憊。

    安素不由放軟了聲調,幾乎像是在懇求:“蔣家是前朝名門,若由蔣司徒出麵。足可證明阿錦如今不是無人問津,而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自然應該好好挑選,不必急於一時。”

    依然是沉默,就在安素以為這場談話會就此終結的時候,衛潛終於開了口。他沒有惱怒,也沒有其他激烈的情緒,隻是很平靜地問道:“亦純,你覺得這樣拖下去有意義嗎?”

    有意義嗎?

    當然有啊!

    你現在要賜婚的那個人是你心愛的女子,你怎麽能這樣輕描淡寫地把她讓出去?

    安素很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皇帝不急,急死內侍。他真想抓住眼前這個男人的衣領,好好把他搖醒。

    你是天子啊!都說天子富有四海,權傾八方。可為什麽,為什麽你連一個心愛的人都留不住?反而硬要把她往外推。

    “亦純,我沒有多久好活了……”衛潛依然很平靜,就像在說其他人的事情。安素的身體明顯晃了一下,硬是用一隻手撐住了。“最近那毒素發作得越來越明顯,我很清楚,也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情。”

    “表兄……”安素的聲音在發顫。

    衛潛自顧自地說著,沒有理會他:“我打算把廣陵王庶出的四子:衛簡,封為安樂侯,令其入宮伴駕。不出意外的話,明年我會立他為太子。”

    “陛下……”安素不光是

    聲音在發顫,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他整個人都在抖。明明早就知道了,明明已經做了打算,但當這一天真地到來,安素發現自己依然無法接受。

    衛潛從當初校場行刺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好,需要長期服藥。細致如安素,當然很快發現了問題。

    他沒有胡亂揣測,而是直接去問了表兄,所以衛潛也很坦白地告訴了他。“魘”,無人可解,無藥可治。司藥局無數人的努力,頂多也就是讓他多活幾年,

    但終究,逃不過這一劫……

    “亦純,你不僅是我表弟,也是朝廷的尚書令,國之柱石。在大局麵前,不要效婦孺之態。”衛潛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漠,不管是對他自己,還是對旁人。

    “我沒有子嗣,若是就這樣死了。諸王和朝臣們難免要為了太極殿上的那張椅子各出神通,到時候受苦的是百姓,受損的是我衛家的江山。我始終也做了一任皇帝,不能這樣有始無終。”

    “廣陵王我是了解的,他雖然聰明卻無大誌,跟臨川王不能比。他們一個庸碌,一個太有野心,都不適合做皇帝。”

    這些話大約是衛潛想了很久的,此時娓娓道來格外觸目驚心,安素忍不住反駁:“那安樂侯便適合嗎?”

    廣陵王的長子今年還不滿十八,四子能有多大,十七,十六?一個孩子,又是旁係所出,還是庶子,如何能夠服眾?

    安素隻覺得頭一抽一抽地疼,耳朵嗡嗡亂響。作為親人,他不願意承認衛潛已經時日無多這樣一個冷酷的事實。但作為朝臣,他已經可以預見到由此而引發的混亂與分崩離析。

    此時,他開始恨起自己這個表兄。假如他沒有那麽信任自己,也許他就不必坐在這裏聽著衛潛對所謂後事的安排。

    正在說話的那個人呐!在那一天到來時隻需要安睡,所有的痛苦和責任都壓在活人的身上。

    “此事便全要依靠你們了,”麵對如此亂局,衛潛卻似乎早就胸有成竹。“衛簡是廣陵王的庶子,他的生母就是上迴吞金死了的那個謝氏。這樣的身份,不管在宗室中,還是朝堂上,他都無枝可依。所以他不會偏向世家,也不會偏向皇親貴戚。隻要不犯糊塗,有你們輔佐,假以時日也許他會做得比我更好。”

    衛潛重複說了兩遍你們,安素自然知道他說的都是誰。有他,有鄭廷尉,有蔣澄,有孫承功……

    皇帝陛下這些年來一直在下一盤棋,他小心地打算,將自己的親信安插到

    各個位置上,就是為了此刻在朝堂上織成一張網。無可逃避,無法掙脫的網。

    如同黑暗中猛地見到一道閃電劈下了下來,安素隻覺得搖搖欲墜,最終支撐不住撲倒在地。“這都是為了替我們留一條後路……”

    他早該想到的,主少則國疑。衛潛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卻偏偏挑了這樣一個儲君,不外乎是想保全這些跟著他的臣子。就算到了這樣的時候,他也沒有忘記過這些曾經效忠於他的人。

    “起來吧!”衛潛的聲音很像是歎息,“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父死子繼者也不免如此。你們跟著我,從京城到兗州,又從兗州迴到京城。我總得給你們一個交代,不能到最後任由你們成了他人刀下的魚肉。”

    “換了一個君主,世家難免蠢蠢欲動。為了他們的家族,為了世襲的尊榮,他們可以踐踏法紀,目無國家。我望你們能襄助衛簡,繼續把新政執行下去,唯才是舉,讓中原能夠真正地強盛起來。這樣就算我死了,也足可安慰了。”

    衛潛靜靜地坐在那裏,燭台為他的身影鍍上了一層光暈。他已經把能想的都想了,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隻能做到這裏。再細想想,昔日秦皇漢武也沒能坐擁萬載江山,似乎不必過於介懷。

    安素直起身體,擦去淚痕,正冠理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臣,自當遵從陛下教誨,不敢或忘。”

    衛潛看著這個自小就愛與他混在一處的表弟,不禁有些欣慰:“你們不負我,我亦不負你們……”

    說到此處,他微微一頓,語音晦澀:“唯有含章,總是叫我為難。”

    蕭錦初,此時提起這個名字讓安素的心又為之一顫。她什麽都不知道,若真到了那一日……

    衛潛在說起她時,神情總是顯得格外柔和。“含章雖是個女子,卻比許多男兒更為剛強。我也曾想過,讓她退下來,為她擇一貴婿,走封妻蔭子的路子。”

    這隻怕是做不到,安素在心裏默默迴答。

    “是啊,翱翔於九天的鳳鳥,你要她迴去與家禽爭食,就算她自己肯,我都不甘心。”似乎看穿了安素心中所想,衛潛輕歎了一聲:“但她如今能立於朝堂之上,一是她畢竟出身世家,姓氏高貴;二是她軍功卓著,於國有功;三就是我一力護持了。等我一去,你們尚且要受波及,她又該怎麽辦呢?”

    衛潛自問自答道:“我隻好替她找個夫婿,讓她有個依靠。她一個孤身女子,不是那些老狐狸的對手。

    倘若有夫有子,新平侯府便是有了根基,我總能放心一些。”

    “以後我會看著她的,總不會叫她有事。”安素強撐著給出承諾,卻止不住滿心的悲涼。

    他的陛下啊!在這個時候,他想到了江山社稷,想到了心腹臣子,想到了心愛之人。可他什麽時候能想想自己,就這樣坦然迎接命運的安排,難道他的心裏當真沒有任何遺憾嗎?

    “蔣澄那邊,你也多操一下心。”這件事,衛潛如今隻能指望安素了。“我沒有料到他居然會對含章動了心思,你知道我是屬意他接任禦史中丞的。但若是他真娶了含章,你覺得那些老臣能答應嗎?”

    自然是不能,蕭錦初封侯的事情已經踩到了底線,任何有可能壯大新平侯勢力的人與事,都會遭到群起攻擊。

    這一點,衛潛看得再清楚不過。“反倒是楚向瀾,雖然是鴻臚寺少卿之子,但他自幼從醫,與朝臣沒有利害關係,難得含章也不反對,他是最好的人選。亦純,迴去好生勸慰蔣澄,就當他們有緣無份罷了!”

    世間事就是這樣奇怪,不管在什麽時候遇上,也不論你有幾分的癡心。若是天意作梗,凡人毫無還手之力。

    有緣無份的,又何止蔣澄……

    作者有話要說:

    有緣無份,這種時候是該恨有緣,還是恨無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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