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蕭將軍雖然打疊出十分精神,百般推拒,千種手段,終於還是被硬給拉來了華林園。

    這園子的曆史說起來比本朝還要長上許多,據傳前朝皇帝有個貴妃,最喜在園中遊賞。皇帝因寵愛她,特為其小憩而造了三層高的閣樓,號為“望仙”,就連門窗欄檻都是用檀木做成。不必熏爐,隻在閣中待上一二個時辰,出來時自然衣裾飄香。又以奇石築成假山,遍植各地進貢的花卉,棬養了許多梅花鹿,蒼猿,仙鶴之類的珍異鳥獸,乃是京中最富盛名的一處園林。

    此時雖然在冬日,仍有許多景致可賞。譬如梅樹,就有上百株。如今正是開得極盛的時候,遠遠望去,粉白緋紅,燦爛如雲霞。風過處,更有暗香襲人,不飲自醉。

    宴席就鋪排在梅林邊,既能賞花,又可見溪水淙淙流過,鷺鳥翩躚,鴛鴦嬉戲。饒是蕭錦初並不那麽情願來赴宴,也得承認安排得周到。

    安素見她看得興起,還要調侃一句:“此番來得不虧罷。”

    走到近處才發現雖然席未曾開,人已到了不少,且都是些青年士子。三三兩兩聚在一處或弈棋,或吟詩,更有人當眾揮毫,很是熱鬧。

    蕭錦初是個武將,常年在外征戰,偶爾迴京,也是陛見幾日就走。詩會花會都是百年難得參與,偶爾見到這樣場麵,很有幾分新奇。

    “此處景致倒好!”看著一眾才俊衣飾儼然,各展身手,蕭錦初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不禁瞥向安尚書,頗含深意。

    安素未及迴話,一路隨侍的小黃門卻以為她誇這梅花,殷勤搶著答道:“啟稟將軍,今年多雨,梅樹臘月裏一直打著苞,司苑局用炭火催了好幾日,這才開了,如今正是堪賞的時候。”

    “你們也算是用心了,”蕭錦初懶得糾正,隻略點點頭,那小黃門已是一副喜不自禁,很以她讚賞為榮的樣子,又問:“我記得還是好幾年前來過一迴,似乎沒見著那條溪。”

    常言道,有水則活。梅花在枝頭時自有抱香而臥的妙處,若花瓣隨風落水而去,則又是一種趣味。

    且水流蜿蜒,正好把梅林與對麵一片桃樹隔了開來。若是到了春日,便可以接著賞桃花,思慮得很是精巧。

    小黃門瞧她喜歡,越發細心作答:“那叫蘭溪,是園內新引的渠水,預備著三月三做曲水流觴呢!”

    此時的上巳節按古禮,需在水濱袚禊。雖然東郊就有青溪,但屆時城裏的人多半要去那裏遊賞,臣民雜處

    ,不免有些混亂。在華林園內辦,又顯得鄭重了許多,對受邀的人也算一項難得的恩典。

    “果然是京中規矩多,我都快忘了三月三是什麽日子了。”軍中止有休沐,時間長了對年節的概念就模糊不少,好愣了一會才想起還有這麽個禮俗,蕭錦初不禁自嘲道。

    她是不記得,安素是記得也不放在心上。“哪就有那麽複雜了,不過就是飲酒賦詩這些老花樣,換個新巧的殼子而已。我怕再多讓你來幾次,你便煩了。”

    眼下離前朝戰亂也過去了數十年,世家名門經曆了打擊之後總算複了幾分元氣,添了不少人口。然而朝中官職就隻有這些個,如何都能安排得下,是以不少人都隻是頂了個蔭職虛銜。這些人又不用站班上朝,隻好天天琢磨著如何打發時光,真恨不得一年裏有大半都是節慶才好。

    安素雖然也是世家出身,卻是個實幹派。對於開口閉口都是風月卻不知道求上進的人,向來是看不上的,言談間自然就帶出了鄙視的態度。

    他看不上眼的人,蕭錦初就更看不上了。光是瞧著這麽些個才俊,她便有滿心的不自在,忍不住抱怨:“我現在就煩來著,也不見你放過我。”

    這就不是他能管的事了,安素隻裝著不明所以,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直叫某些人,特別是姓蕭的有些牙癢癢。

    還是那小黃門機警,見狀插科道:“前頭傳話,聖人與丞相此刻還在太極殿,叫先開宴。二位大人不妨先入席再慢慢敘談。”

    “也好。”安素先丟了個讚賞的眼風過去,就一馬當先走在了前頭,叫蕭錦初的牙更癢了幾分。

    他倆俱是天子近臣,自然有侍者搶著服侍,先請入了席,又令一班舞樂開場。見宴席已開,方才還在談詩論道的士子們也就紛紛往這邊走來。

    此時的男子最講究一個風儀,似安素這樣長得俊的,要立如孤鬆傲雪,坐如朗月入懷,哪怕醉了也要如玉山之將傾。要是長得不那麽好的,那就更要把瀟灑不羈四個字給刻到骨子裏,力求一個風姿殊異的美名。

    所以這麽些青年士子一齊行動時,俱是衣帶臨風,飄飄若仙,不知情的還以為是要開個道場,叫蕭錦初在心中又翻了無數白眼。

    元旦才過去沒幾日,宴席上備的都是屠蘇酒與椒柏酒,又有五辛盤,都是些除穢避疫的物什。

    蕭錦初揀著先斟了一杯,又特意看了眼場邊侯著的伎人,其中果然有個抱著箜篌的女子,另有一班身披彩衣

    的舞姬,個個長相嬌俏,身段柔婉。暗地思忖張內侍不盡是虛言,此次宴會司樂局還是下了功夫的,於百無聊賴中總算也有了些期待。

    既說了是小宴,這座次上就隨意了許多,一字沿溪邊排開,並不按著官階大小。安素因是一同來的,就坐在她左手。不過倒個酒的功夫,右邊也有賓客落座,巧的是又個熟人。

    “蕭將軍一向可好!”

    彼時蕭錦初正默算著歌舞出場的次序,一時沒提防竟有人找她寒暄,轉頭先看見了一雙笑眯眯的狐狸眼,隻覺得方才好些的牙又癢了起來。

    “我自然是好的,隻是蔣禦史長久未見,看起來要更好一些。”

    這位蔣澄,從兗州時就是當朝聖上的屬官,算得上藩邸舊人。他家祖上在前朝就任宮正,糾彈百官朝儀,輪到他時因家學淵源也就做了禦史。以皇帝的信任有加,眾人都揣測他再過幾年必能升到中丞之位,執掌禦史台。

    蕭錦初與他一向有些不對付,眼見是這位兄台,隻是皮笑肉不笑的招唿一聲。

    安素是知道他們那一點陳年宿怨的,沒想兩個人都老大不小了一見麵還置氣,就有些失笑。“你們兩個倒有趣,又不在朝堂上,一句將軍一句禦史喊得還挺高興。”

    幸而舞樂已起,沒什麽人特別留意此處,否則還真容易留下個把同僚之間謙遜恭謹的美麗誤會。

    “今時不同往日,阿初如今已是征東將軍,位高權重。我若是貿貿然把舊日的稱唿帶出來,豈不是失禮。”嘴上說著失禮,蔣澄的表情卻是沒半分不好意思,阿初那兩字還特意咬得含糊,不知道的隻聽成了阿豬。

    這本是幼年時的一樁笑話,蕭錦初近年又總被人攻殲,更是火從心頭起。於是也一手掩著口,硬擠出一個笑來:“是呢!阿澄也將成家立室,人前再這麽叫怕是不好。”

    那個澄字在舌尖顛顛一轉,倒成了醜。

    “阿初這些年東征西討著實辛苦,但有空閑,也該多練練雅言。否則日後上朝奏事,豈不惹人恥笑。”言談間,蔣禦史滿是悲天憫人之風。

    蕭將軍亦不甘示弱:“禦史肩負風聞奏事之責,想來阿澄是話太多了些,有時候這口齒就不大靈便,往後該擇機而言才是。”

    “阿錦如此替我操心,著實讓人過意不去。聽聞蠻夷之地多煙瘴,阿初該多自顧才是。”能做得了禦史,蔣澄的口才自然是極好的。

    蕭錦初雖是武將,卻也是自

    幼蒙名師指教。“京城乃天下首善之地,自然是沒有煙瘴的,卻怕酒色二字迷了人眼……”

    兩人這一唇槍舌劍正是旗鼓相當。

    安素恐這一場戲再演下去就成了六國大封相,隻得趕緊打個圓場:“酒這個東西,多飲傷身,小酌怡情。如練今日來得遲了,該先罰一杯。”

    如練便是蔣澄的表字了,他與安素認真算起來是拐著幾道彎的親戚,小時候還是拜的同一個先生。因他名澄,師尊便取了如練,而安素的字是亦純。皆是寄望於二人品性淨澈,行君子之道。

    蕭錦初卻覺得,倘若那先生見著蔣澄如今的模樣,必要替他改一個字,喚作如墨才對。

    “尚書令是好意,隻是這罰下官可不敢認!”蔣澄也不愧這評價,前腳順著安素的梯子下來,轉眼卻把這遞梯子的給架在了上頭。“托您的福,下官巳時入宮,已是忙了整整半日。無論如何也算不得來遲吧!到這會兒萬事鹹備,大人您可算是出現了。可見老話說得對,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

    沒料到一句話招出了這麽些怨氣,安素摸了摸鼻子,自認倒黴。“確是愚兄的不是了,我先自罰一杯。隻是我本也想早點進宮。奈何皇命在身,得先把差事辦妥才好交代。”

    又好奇道:“什麽事如此棘手?”

    “還不是聖人的主意,”蔣澄長籲一口氣,騰出手也給自己倒了杯酒。“說是今日來賓中不乏文采出眾之士,命其或作詩,或作賦。他老人家要當眾品評,取個頭名。”

    自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天子要評個位次,與會的自然個個不甘示弱。縱無潘安之貌,也要博個子建之才的名頭。

    “聖人與丞相議事,剛巧看見我,便抓了我來頂這差事。筆要紫毫,帛用素縑,在國子學中也不見這般講究。又有人說當限韻,有人提倡從心所欲,我算是見識了男人矯情起來能成什麽樣。為著聖人的臉麵,偏還要附和一二,生生周旋了半日,保不準明天就要多生兩根白發。”

    “怪道說文人相輕呢,沒想到蔣禦史也有背後告刁狀的時候。”蔣澄自以為辛酸的遭遇沒有得到同情,隻有蕭錦初無情的嗤笑,被安素瞪了一眼後才好歹收斂些,顧左右而言他道:“今日都請了些什麽人,怎麽泰半我都沒見過?”

    “我朝旁的都缺,就屬官員最多。就算在朝堂上占個一席之地,阿錦長年在外,又能記得幾個?”眯著一雙狐狸眼,蔣澄並不見惱,隻是話裏總透出那麽

    一點譏刺。“更別說今日赴宴者多是未出仕的青年才俊,若不是想起當今聖上並沒有待嫁的公主,我險些要誤會是場相親宴了呢!”

    這個蔣四郎,實在是不戳人痛處不罷休!

    不光蕭錦初磨牙,安素也是大為頭疼,隻得一邊攔住眼看就要暴起的女將軍,一邊問道:“且不提這些,你既攬了華林園這一攤事,有沒有見著傅太尉的孫子?”

    “可是排行第五的那位,傅玉。”大約憶起蕭錦初犯起混來,是真敢在禦筵上揍人的,蔣澄終於正經了些。“傅太尉十來個子孫,就屬他出挑了。京中都說傅郎如玉,今日一見倒也當得上這個評價。”

    雖說蔣澄的性子不大討喜,看人的眼光還是有的,安尚書揉一揉飽受磨難的神經,好歹鬆了口氣:“不知道才學如何?”

    “傅五郎素有才名,方才還當眾作了篇賦,是詠華林園的。若有興趣,我讓人去謄抄一份來。”百年的世家傳到如今,固然有似安素這等有本事的,但更多是樣子貨,蔣澄對傅玉倒是印象頗深。

    外表上佳,能作詩賦,這在世家子也算得佼佼者了。安尚書的心又放迴去一些,言談中也帶了個笑影,轉向尤自憤憤的蕭錦初道:“聽到沒有,你當聖人是隨便亂點鴛鴦譜的,為著你費了多少心思,你還不……”

    正要說到緊要處,冷不防一陣驚唿又打斷了安素的話頭,把他肚內預備好的一大篇話給截了個剛好。直把尚書令大人給噎得恨不得捶兩下胸才好,滿肚子說辭都化作了邪火,狠狠一拍桌案:“皇家禁苑,焉得如此放肆!”

    一向溫文爾雅的尚書令大人難得發了怒,四周頓時一靜,絲竹琵琶也跟著停了下來,原本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姬們立在原地,頗有些無所適從。

    蕭錦初的眸中閃過一道異色,放下酒杯率先看向方才發出尖叫聲的方向。一隊披著銀甲的侍衛正快速圍攏了過來,那是守衛宮禁的虎賁軍。

    禁中無小事,蔣澄斂起那雙似笑非笑的狐狸眼,麵色整肅,正要離席而起,被蕭錦初給攔了下來:“我去……”

    聖人曾有詔命,許她禁宮中佩劍。眼下這一群人中,若要選個經摔能打的,也是非她莫屬。

    “讓她去,”安素生平見過的大場麵也不少了,這點事尚不在他眼裏。怒氣過後立即冷靜下來,又命:“各自安席,不可妄動。”

    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正不知所措的內侍們頓時如找著了主心骨,按著尚書令大人的吩

    咐各歸己位,使伎人們聚攏在一處,與樂師們俱候在席邊。整個場麵井然有序,除去人心浮動,儼然又恢複成一個賞花宴應有的樣子。

    蕭錦初快步走向末席,虎賁軍已在那圍了個圈子。她定睛一瞧,座中歪著一個青衣男子,頗為俊朗的麵孔上仍含笑意,隻是唇泛黑紫,眼見是不活了。

    邊上有個宮娥看著害怕又想唿叫,卻被侍衛抽劍的金戈之聲止住了。放眼望去,四周盡是驚悸的麵孔,顯得無比怪誕。

    蕭錦初的平靜在這一眾人中就顯得尤為紮眼,她沒有再上前,隻是把手中握著的劍係迴了腰側。

    原本的一片靜默中,竊竊之聲紛起,隱約可聞。

    “怎麽迴事…是誰……”

    “出了人命了…蕭將軍…”

    “這是,第三個了罷……”

    私語聲如同潮水,向周圍蔓延開,激起一圈圈漣漪。貌似侍衛隊長的高瘦男子把戟往地上重重一頓,厲聲喝道:“不可喧嘩!”

    蕭錦初依舊麵無表情,她已經猜到了,眼前這人,或者說是屍首。正是今日安素費了好些口水哄她赴宴的原因,預備與她湊作對的傅五郎。

    作者有話要說:這篇文預計不會很長,雖然不是很勤奮,但會保持更新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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