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嘉宥六歲時父親獲封郡王,舉家遷至夷陵,他在這裏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就是薑艾。當然,嚴格來說,這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因為薑艾彼時剛剛度過三周歲生辰,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並不懂得什麽。蕭嘉宥見她第一眼便喜歡,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那份喜愛隻增不減。

    他們相識十二年了,他以為,還會一起度過一生。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他明明滿心歡喜地來娶她,為什麽轉眼間,他最愛的小姑娘,他想要傾盡一生來寵愛的人,變成了麵前一具麵目模糊的冰冷屍體。

    他們還沒有拜堂呢。他心心念念那麽久,還沒來得及抱一抱她。

    “艾艾……”蕭嘉宥嗓子嘶啞,幾乎發不出聲音,顫抖地將手伸過去,碰了碰“她”的手。掌心裏似乎握著什麽東西,他一怔,小心地掰開已經僵硬的手指,赫然露出一塊細膩通透的玉佩。

    ——是他送給她的那塊。透水白獨山玉,虎頭紋樣,他貼身佩戴多年。

    蕭嘉宥霎時崩潰,俯身緊緊將“她”抱住,嘶啞地痛哭起來。

    沈氏早早便讓春娘攙著,在薑府門前翹首以盼,然而等到的,卻是一具屍身——那身嫁衣沈氏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她親自盯著繡房縫製,也是她親手為出嫁的女兒穿上。但原本精致華美的嫁衣如今已經破爛,片片血汙,她甚至不敢去想,“她”到底經曆過什麽。

    “不可能,這不是真的……”沈氏難以置信地搖頭,後退,她抓住薑寅的手臂,眼淚洶湧而出,“老爺,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艾艾還好好活著,她一定還活著!我能感覺得到她,她沒死,她還活著,她在等我們救她,老爺……”

    薑寅心如刀割,抱著悲痛不已的妻子,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他知道自己一旦出聲,便會哭出來。

    “艾艾,我的艾艾……”沈氏不願去看那觸目驚心的屍身,伏在薑寅身上哭得肝腸寸斷,漸漸開始喘不上來氣,一下一下用拳頭捶著自己心口,緊接著身子一軟,昏厥過去。

    “夫人?夫人!”薑寅慌忙將人抱起,匆匆送迴臥房,一邊焦急大喊,“叫大夫!”

    薑府瞬間一片大亂,下人焦急地將大夫領進門為夫人看診,結果無外乎受到衝擊,心裏一時承受不住。薑寅心中悲痛,卻要強打起精神,夫人已經病倒,他不能再倒下,家裏需要他主持大局,還有許多事要做。女兒的身後事需要他來料理,那些萬惡的土匪也必須懲治!

    薑艾的“屍身”已經被白布遮起來,安置在薑家祠堂中。蕭嘉宥一直跪在旁邊,像是沒了魂魄,一言不發,動也不動,對周遭的一起似乎全無感知。薑寅忙得腳不沾地,終於注意到他時,夜幕已經降臨。

    “老爺,您去看看吧,小的怎麽勸,世子都不肯起來。”下人為難地稟報。

    薑寅仿佛一日之間蒼老了許多,他走過去,每靠近一分,心中悲痛便多一分。他甚至不敢去看白布掩蓋下已經沒有氣息的女兒,強壓著情緒喚了蕭嘉宥一聲:“嘉宥,你起來吧。”

    蕭嘉宥不動,沒聽到似的。

    薑寅沉默許久,聲音飽含滄桑:“嘉宥,這事怪不得你,你不用太過自責。你對艾艾的心意,伯父都看在眼裏,我知道你心裏也不好受,但希望你能體諒我們的心情,你伯母的身體,已經經受不了任何刺激了,往後,你就別再過來了。”

    ……

    沈氏蘇醒後,不吃不喝,隻不停地哭泣。魏氏守在身邊,溫言相勸,自個兒眼睛卻也是紅的;薑麟趴在娘親塌邊,無聲地掉著眼淚。

    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聽下人偷偷說起,才知道本來要嫁去嘉宥哥哥家裏的姐姐突然不見了,家裏這幾日亂糟糟的,父親忙得焦頭爛額,母親日日以淚洗麵,爺爺和二叔也是滿麵愁容。今日卻又說姐姐死了,屍身此刻便停在祠堂裏,他想要看一看姐姐,父親卻不許。薑麟抹了抹眼睛,他想姐姐了。

    薑寅抽空過來了一趟,便瞧見這樣一幅壓抑的景象,個個都在哭,房裏的下人都在難過。

    他看了眼已經冷掉的飯菜,叫下人拿去熱一熱。魏氏擦了擦眼淚,便起身告辭,將空間留給一家三口。薑麟喚了聲父親,小臉上淚水漣漣,

    薑寅上前摸了摸他的腦袋,接著牽起沈氏的手,啞聲道,“夫人,艾艾屍骨未寒,你這樣不吃不喝,是要讓她走也走得不安心嗎?”

    沈氏搖頭落淚,喃喃道:“她這樣拋下我們,又如何安心?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把她嫁出去的,我應該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都留在身邊……”

    薑寅歎氣:“那阿麟呢,你不顧及自己的身體,難道要像艾艾一樣,棄我們父子於不顧嗎?”

    薑麟立時傷心地扁了扁嘴巴,委屈道:“娘不跟阿麟說話了……”

    “她不是不理阿麟,隻是太難受了。”姐弟倆都肖母,眉眼有七分相似,薑寅看著兒子,眼前卻總浮現女兒的音容笑貌。

    “姐姐真的死了嗎?”薑麟哭了起來。八歲孩童已經懂得一些死亡的含義,他知道那意味著一種告別,意味著以後再也不能見到他的姐姐了。

    “阿麟莫哭。姐姐隻是暫時離開了我們,先去了另外的地方,她會在那裏等著我們的。”薑寅道,“以後姐姐不在了,阿麟要代替她陪著你娘,知道嗎?”

    薑麟點頭。

    “那阿麟幫爹勸一勸你娘。”

    薑麟便趴迴去,將腦袋靠在沈氏身上,乖巧道:“娘別哭了,阿麟會一直陪著娘的。姐姐還在等我們,娘要乖乖吃東西,和阿麟一起去見她,好不好?”

    薑寅霎時心中無比酸澀,別開頭忍下淚意。沈氏則坐了起來,哭著抱住兒子,歉意道:“阿麟乖,是娘忽略阿麟了……”

    翌日清晨薑寅早早動身去州衙,一出家門便有人縱馬急匆匆趕來,高唿著:“薑大人!”薑寅停住腳步,見是昨日的青衣劍客,對方下馬大步上前,將手中用布仔細包起來的東西交與他:“薑大人,昨日有個兄弟不慎中了陷阱,卻意外撿到了一樣東西,不知是否是貴府千金之物,您看。”

    黑布打開,竟是一頂摔壞了的翟冠,正是艾艾大婚當日戴的那頂!

    薑寅一訝,忙問:“敢問那位英雄是在何處撿到的?可是蒼山附近?”

    “非也。”青衣劍客卻搖頭,麵上有些許不解:“聽我那兄弟說,他帶人去了緊鄰蒼山的那座陡峭山峰,誤入一個地方,在枯草叢間發現了此物。”

    緊鄰蒼山的便是望雲峰了,艾艾若是被白虎幫擄走,翟冠何以出現在那裏?薑寅麵色凝重起來。

    薑艾被悶在屋子裏太久,都快憋出毛病來了,晌午歇過午覺,便叫靜荷扶著她在院子裏走了一走。她的腳未傷及筋骨,丁師傅的醫術又十分高明,康複速度出乎預料,丁師傅說再休養幾日應該就能行走自如了。

    天兒漸漸暖和起來,日頭暖融融的,懶懶便不愛在屋子裏待了,一會兒沒留神就竄沒了影。

    薑艾與靜荷相處投機,偶爾聽她講起那個做廚子的相公。薑艾從未見過,卻能從靜荷的言談與神態間看出來,夫妻二人極為恩愛。靜荷當初被主母強灌了藥效猛烈的避子湯藥,虧損了身子無法再生育,她相公卻並未因此輕視她,反而極風趣地寬慰她:他既非王侯伯爵又非巨賈豪紳,家裏又沒有爵位和金財需要繼承,不需子嗣。

    “你們感情真好。”薑艾不免羨

    慕道。

    靜荷羞赧一笑,轉而道:“大當家對姑娘也很上心呢,這幾日姑娘的吃食都是膳堂單獨做的,寨子裏一直吃的粳米,今日大當家還親自下山去買糯米了,粳米口感不如糯米,怕您吃不慣。”

    那個土匪頭子?薑艾卻很難相信他會專為自己跑這一趟,若真有心,直接放她迴家豈不更好。她心中不忿,麵上卻不顯,隻是沒再說話。

    草堂狹小,不大一會兒便走了個來迴,薑艾往門外望了一眼,眼中流露出一絲企盼。她迴眸祈求地問:“我可以去外麵走走嗎?”

    靜荷有幾分為難。段大當家將人安置在這裏時雖沒明說,不許離開的意思她卻是知道的,但身為女子設身處地一想,靜荷總會對她生出幾分同情。這薑姑娘跟自己不同,她是無家可歸,薑姑娘卻是有家歸不得,一個良家女子被囚禁在這裏,委實可憐。

    想著總歸她現在腿腳不便,自己又陪在左右,出去走一走也無大礙,靜荷便攙著她走出了草堂。“我陪您轉一轉,咱們早些迴去,不讓大當家知道便是。”

    哪料一句悄悄話剛落地,便聽馬蹄聲踏踏而來,薑艾正想對靜荷道謝,臉上尚帶著感激的笑意,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到,詫異迴頭,便見那土匪頭子騎著一匹十分精神的黑馬,直直向著她們衝來,到了跟前才勒緊韁繩,馬兒嘹亮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繼而落地。

    黑熊坐在馬上,視線落在似乎被嚇到的女人臉上。“怎麽出來了?”他問了一句,嗓音聽不出喜怒。

    靜荷忙忐忑解釋:“屋裏太悶,我陪姑娘出來走走……”

    黑熊看也未看她一眼,聞言從身側抽出一樣東西丟向她,接著傾下身,大手一抄將薑艾懶腰抱起,擱在身前馬上,調轉方向一夾馬腹縱馬離去。

    靜荷慌手慌腳接住兜頭砸下來的大物件,懵了一會兒才迴神,低頭一瞧,竟是一匹名貴的花羅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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