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酒窖,已是午後申時時分,邵坤平領著顧休承,徑直來灶房。房內一老者正忙著給鍋子起水,他年紀與邵坤平相仿,長須白發,體態略胖,袖口泛起一層淡淡的油汙。邵坤平喚道:“師兄,師兄少忙。”待到走到麵前,邵坤平領著顧休承,給他們引薦道:“師兄,這是我新納的弟子,小名休子。休子,這便是你喬師伯,掌管穀內大小事宜,有甚麽問題可多與他相待。”顧休承伏地往老者拜道:“晚輩拜見師伯。”“快請起,請起。”喬伯扶將過來,捏住他的臂膀,顧休承隻覺手肘發麻,膝下生出一股勁力,不覺騰地下子,立起身來。喬伯故作詫異:“嗯!骨絡精活,是塊材料!看來老夫多此一舉了。”顧休承自知方才是他通暗力的緣故,臉一紅:“師伯謬讚了。”喬伯哈哈大笑,道:“趕了半日路程,該是餓了,來,與老夫嚐嚐手藝。”

    闊手啟開鍋子,裏邊是撕成條的雞塊,約莫斤半大小,麵上撒滿一層薄薄的安息茴香,碟子底下以香菜托承,蔥蔥綠蔬包裹著嫩黃的雞肉,油光可鑒,醬香四溢。循著桌子坐下,顧休抬起頭,卻見喬伯正樂嗬嗬地看著他,心下生出幾分拘謹,隻慢慢小口小口地咬食。喬伯眉頭一皺:“怎麽?莫不是嫌老夫這手藝難以下咽?”顧休承慌忙吞下口中食,連連擺手:“師伯誤會了,晚輩未曾吃過這麽入口的雞肉,故而慢慢品嚐,不敢一口咽下。”喬伯落落道:“這話雖是虛了些,卻還算中聽。哈,要是方洛那小子有你一半會講話就好了,他總是嘲笑我這個糟老頭子,為什麽這山喚作燕返山呢,原來是喬師兄在做飯,氣味飄上去,鳥兒便隻能轉身迴去了。”顧休承撲哧一聲,被他逗笑了。喬伯卻又搖搖頭:“嗯!這麽客套可不好,你也該與你方師叔多學學才是。他便是朝廷堂官入席,吃起雞來也隻管大嚼,懶得理會其他。”顧休承點點頭,大口啃下肉塊,不再顧忌。

    吃過飯,邵坤平領著顧休承來到後山平原處,山野水塘,前麵立者一座瓦房。房子外壁很舊,裏麵卻煥然一新,看起來是剛收拾出來的,靠門的圓桌上放著一盤茶具,窗前櫃子處燃著的幾根熏香隻剩下短短的一截,整個屋子散發出一種淡淡的木炭香味。邵坤平將半掩的窗戶打開:“這個屋子我曾經住過兩年,裏麵剛剛收拾出來,外邊牆壁就有大半年沒清理了,你取水再過一遍。”顧休承點點頭,給邵坤平倒了杯茶水,師徒倆圍著桌子坐下。邵坤平從懷裏掏出一個卷軸,顧休承雙手接過了,於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展開。邵坤平道:“本門心法,需洞悉自身穴脈經絡之根本,這張經脈圖與你,閑暇時可多多研習。”顧休承點點頭:“師父教誨,徒兒謹記。”

    送走師父,顧休承無心留戀門外山原風色,往床上一倒,閉目養神,連續幾日馬上顛簸,實是很疲憊。休息上半刻,顧休承依照吩咐,起身去水塘邊提上滿滿一桶清水來。

    忙和了半個多時辰,房壁才算是換上了一層鮮亮的顏色。此時已是黃昏時分,風沙漸起,顧休承合上房門,取火石點上煤燈,展開卷軸,認真研習。穴脈名字大多生僻難識,而他不過三兩年私塾,自然不曾認得通全,遇上讀不下來的,隻得暗暗拆字偏旁,取右邊或下半部分。就這般默上大半個時辰,顧休承已是有些頭昏腦脹。

    門外傳來一陣步子,未及門前,隻聽到幾聲洪鍾般的召喚:“休子,休子。”顧休承辨得是喬伯的聲音,忙將穴絡書軸整理卷折,起身開門。此時天已入夜,喬伯腆著微胖的身子走進來,將一籃食盒疊上桌子。

    一層一層揭開,底下是一大碗羊臊子湯,正徐徐冒著熱氣,喬伯小心地取出羊湯,將顧休承招唿過來。顧休承受寵若驚:“侄兒怎消受得起,勞煩師伯大駕!”喬伯教他安坐下來,道:“穀內自你太師傅起,早晚便隻飲湯鮮,不吃實物。你新來,又是南方人,不比我們兩個糟老頭子,難免長夜難熬,我就多取了幾塊肉片,入了些胡椒與你驅寒,來!”“顧休承伸手往衣服上抹了抹,捧過肉湯:“那侄兒便多謝師伯了。”

    喝過半碗,喬伯便將穀中早晚作息時辰一一與他交代,顧休承點點頭,心中全盤記下了。

    幾日過後,顧休承對血脈經絡已然能通熟全身。吃過午飯,邵坤平起身迴屋去了,方洛卻如人間蒸發一般,幾天下來不見蹤影,留下顧休承與喬伯一道收拾碗筷。正燒水間,隻聽得門外一陣胡鈴聲響,不時,一個著胡商打扮的馬販將新進的大米與白麵馱進門來,還有幾囊香料和一盒粉狀食材。喬伯趕忙請他入座,寒暄幾句,用的卻是胡語。那胡商淡笑示意,卸身坐下,隻管自己飲茶,也不管外邊夥計歇息。喬伯往外擺擺手,又用胡語招唿了一句,那夥計頓時麵露喜色,大步跨進門來,就著顧休承吃過的飯碗,舀上一碗肉湯,一口灌下,湯水順著嘴角流入胸口。顧休承眉頭一皺,心想著胡夷到底是不通禮儀,嘴巴上卻也不說什麽,說了隻怕他也聽不懂。那胡商與喬伯放聲闊談,時而嬉笑,時而竊竊耳語,看起來像是老朋友敘舊。爾後,喬伯掏出整銀散碎與胡商結算,那胡商點了點銀子,將散碎撒入袖口,錠子收入貼身縫兜,與喬伯客套一句,往那夥計踢了一腳,起身告辭了。

    喬伯將大米收拾了,邀顧休承一道迴屋幫忙舂米,期間將一囊香袋送給顧休承,顧休承接過香袋,解手掛在腰間。越過山坳,顧休承將米袋背入喬伯房間,一邊歇氣,一邊打量窗外風景,一迴身,腰腹頂在木桌上,下意識俯首望去,卻見桌子上正擺著一盤棋局,旁邊一杯茶盞,已然喝盡,棋子卻似未動一招,整齊置於格子交叉處,顧休承粗通棋法,好奇地俯下頭。這是一雙楚漢殘局,紅子主帥被黑子雙馬一卒逼在角落,雙士破一,看起來隻勻三步便可將死,而自身車馬大多處於對麵,迴援不及。喬伯見他看得入神,饒有興致走過來,請道:“可有破解?”顧休承被他問得呆了呆,匆忙擺手道:“侄兒怎敢在師伯麵前班門弄斧!”喬伯捋了捋胡須:“棋藝不拘長幼,若有招數,隻管落子便是。”顧休承又仔細觀了觀棋局,凝神搖頭:“侄兒隻是粗略懂些,看不出來。”喬伯俯首望著棋局,神色清漠,放佛要將它看穿一般:“此局可是講究,乃‘老馬識途’項雲沙所遺,休子,你可知他來曆?”話到最後,言語中卻透著一股肅然之氣。

    “四十年前,項雲沙為複徒弟之仇,獨闖當時第一邪教烏翼,強殺‘五方護法’之中的南吟、北放,被烏翼教主付當陽率眾困於錯風嶺。江湖傳言,項雲沙於巔峰之際,縱山為盤,滾石為子,天地間布一棋局,以黑子強攻,紅子固守,自與自決。烏翼教眾每衝殺一次,項雲沙便起劍劃得一子,擲於棋盤之上,頑石迸裂,飛礫漫天,衝山者被亂石嗜頸而死。付當陽大喝一聲,劈岩而上,項雲沙隨即黑紅子齊下,礪石於付當陽耳邊、顱頂擦過,唿嘯生風。付當陽膽怯,不再衝山,隻將項雲沙困於嶺上,而此時棋盤間正為此殘局。”顧休承聽得生奇,不覺湊近了去。喬伯續道:“風餐露宿,項雲沙於山中冥想一日,終得一解法。相傳項雲沙反殺之時,心中思念其唯一的弟子,悲憫萬分,悟出嗔技——‘一粟滄海’,擎天之力聚於指間,棋石深擲山體之內,隻聽得雷霆巨響,棋盤斷裂,整座山峰從中化為兩截,磐岩如泰山崩臨,將付當陽與烏翼教眾埋於巨石之下。”喬伯續道:“相傳項雲沙複仇之後,心灰意冷,再無心授徒,遠出東海,於一荒島之中,將自己的畢生絕學融於一本棋譜之上,從此隱居長白山,於中原銷聲匿跡。傳言但凡能破此殘局者,隻要依循其中紅子馬、炮雙位行法,出海時以每交叉點為四十裏的距離和方向行駛,便可找到孤島,修得棋譜神功。”喬伯眯著眼睛,神色怡然自得:“自殘局傳出江湖,確有不少中原俠客、探奇之士,尋覓四方博弈高手,或想覓得棋譜,或想探明虛實,更有甚者直接出海找尋,幾十年來,探訪者達數萬之眾,不過最後皆是杳無音信,不了了之。”。顧休承凝神頷首,若有所思,少頃,抬起頭,詢道:“這世間真有這棋譜麽?”喬伯哈哈大笑,道:“且不論是否真有棋譜神功,隻說這大海茫茫,無邊無際,即便解得殘局,誰能識得東西南北,誰又能不差毫厘地辨得,四十裏水路之長遠!”顧休承心生敬佩,由衷地點了點頭:“師伯英明!”

    又過了一日,邵坤平將顧休承招過來,考量他脈絡之事,於‘迎香’、‘風府’、‘肩貞’、‘陰穀’等處試探,顧休承雖不能對答如流,尋思一刻,卻也全都能說上了名字。邵昆平點頭示意,囑咐道:“不錯不錯,以後多加熟習才好。”說罷,起身自書櫃中取出一本書卷,撫了撫書頁,遞給顧休承,道:“習武無捷徑,須循序漸進,方可有所大成。你本無根基,有時難免力不從心,日後更要勤加補習來休承接過書卷,道:“是,師父。”邵坤平頷首道:“你既已通曉全身,為師現與你貫通經脈,你多參照這本心法修習,倆月之內,便有所得。”顧休承伏身拜了下去:“多謝師父。”邵昆平扶起他,道:“你根基尚淺,愈往後則愈難,這點須有準備。”邵坤平從懷中拿出一本書卷,道:“內氣施展得需一招半式,為師斟酌再三,這套‘棲雲拳’便傳授於你。此招式乃你師祖晚年所創,不以奇巧製勝,講究內勁深厚。修此拳術者,初能折樹,後可裂石,高手則能於數丈之外,以勁氣抑敵,破勢禦之。你入門雖晚,隻要習用潛心,亦能成大器!”顧休承將兩本書卷整齊地疊在一起,拜道:“徒兒定不負師父重望!”

    師徒倆背身而坐,邵坤平自顧休承脊頸處推下,內氣卻由頂門而入,經‘印堂’往‘百會’而去,緩緩下行。進至頸中,化為數支,往雙臂、腹下充盈。不多時,幾支返行重聚入膻中,顧休承閉氣一沉,繼而全身鬆弛,說不出的暢快。

    翌日清晨,顧休承起了個早,說來也怪,驚蟄時節,卻是連著十多日晴朗,山原間好一派春光暖意。顧休承想起師父給他的拳譜招式,心中起念,從枕頭下取出書卷,出門比劃起來。

    一口氣奔出山穀,翻過燕盤山,來到初時經過的溪河,顧休承展了展腰身,將書卷鋪在地上,用石子壓住,對照一招一式操練起來,這套拳譜雖講究以內禦外,卻也適得輕重緩急,入門不甚太難,隻是顧休承不懂收氣迴力,全然對著拳譜蠻練,過上小半個時辰,已是步履蹣跚,身手不濟。噓噓喘息一陣,索性攤坐在地上,手枕著腦袋,閉眼躺了下去。

    風漸漸大了起來,也不知躺了多久,顧休承突覺臉上點點滴滴,涼颼颼的,好不痛快。也懶得睜眼,順手一拂,不想抹出滿臉水來。顧休承倏地坐起身來,隻聽得背後幾聲銅鈴般嬉笑,不由一驚,轉過頭去,但見一少女牽著馬兒,捂嘴竊笑不止,正是幾日前在樹林間遇到的那個姑娘。顧休承臉一紅,道:“你幹嘛?”那少女停住笑,往他伸量一番,打趣道:“小兄弟好自在呀!”顧休承見她言語戲弄自己,心下微怒,隻是她是女兒身,卻也不好發作,隻悶悶不啃聲。那少女睜著水汪汪的眼睛:“喲,生氣了?男子漢大丈夫,卻是這般小氣。”說罷,返身自包袱中摸出幾顆栗子,隔著丟了過來。顧休承下意識接過栗子,被她尊為‘大丈夫’,卻也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麽。那姑娘莞爾一笑:“好了,本姑娘先行一步,不打擾你老人家歇息。”說罷,牽過馬,返身往山穀中走去。

    “咦?”那姑娘突地停住步子,直直地盯著草地。不待顧休承迴應,已然飛身過來,自他身旁奪過拳譜,不及落地,質問道:“這書卷哪兒來的?”顧休承一驚,趕忙伸手過去,喝道:“拿來!這又不是你的。”那姑娘飄然向後,喝道:“你這是從哪裏偷來的,再不實話別怪本姑娘不客氣!”顧休承心下動了真怒,嗔道:“這是我師傅給我的,關你甚事!”那姑娘怔了怔,又往他打量一番:“你是我爹的徒弟?原來。。。原來!”說道一半,突地又滿臉怒氣:“好啊!該死的老三,這麽大的事也不與我招唿一聲,將我蒙在鼓裏!”顧休承暗自思忖,想起幾日前樹林間言語,這才明白原來她便是邵坤平的女兒,當下釋然開來。隻是不知她所說的‘老三’是何人物,詢道:“老三是誰?我似乎不曾見過。”那姑娘白了他一眼,道:“便是幾日前同你迴來的那個。” 顧休承呆了呆:“三師叔呀。。。”“錯!大錯特錯!”那姑娘直直打斷他的話,負氣般地將書卷還給他,伸出一根手指:“其一,那老三成日在外遊手好閑,不務正業,不配為師:其二,他與我爹雖是同輩,卻比我爹小近三十歲,大我也不過十歲,不可為叔。三個字去掉一對,喚他做老三,算是抬舉他了。”“哎呀!”話音剛落,隻聽得‘咚’的一聲,那姑娘已然捂住頭,臉上一陣痛楚。她揉了揉腦勺,猛地轉過身去,喝道:“誰呀,找死麽!”言語生猛倒教顧休承吃了一驚。

    “我阿,老三。”方洛赫然躺坐在馬背上,左腿晃上右腿上,悠然自得,那白馬自顧低頭吃草,卻不知他何時近來。那少女撿起一塊石頭,憤憤砸過去,罵道:“混蛋!你不知道女子的頭是不能打的。”方洛一把接住石子,玩意般往天上拋了拋:“承蒙於我師侄跟前,這般抬舉。再不招唿招唿你,我怕連老三的位置都保不住了。”那姑娘忿忿道:“你等著,你等著,我與爹講理去。”方洛不屑一笑:“又把你爹撒出來,我都膩了。”那少女屏住氣息,掐嘴‘噓’的一聲,馬兒突地嘶叫著奔了起來,一上一下,橫的一抽身,直直將方洛甩了出去。方洛空中一挺身,平衡住肩臂,身子緩落,橫躺在草地上,欣然道:“有趣有趣!再來一次如何。”那少女自知討不著好處,赫然轉身,憤憤直往山穀去了,更不迴頭。

    “喂,休子!”方洛抬手往顧休承眼前晃了晃:“看什麽呢?那丫頭走遠了。”顧休承緩過神來,見方洛正看著自己,慌忙陪上笑臉,揖手拜道:“三。。。三師叔。”方洛點頭嗯聲,麵色平了下來,他抬頭望了望天,往顧休承招唿道:“時候不早了,你且先迴吧,明日得空再來指點你一番。”顧休承詢道:“三師叔哪去?”方洛歎氣道:“那丫頭向她爹一吹風,中午我怕是連粥都沒得喝了。趁早,去鎮子上打點野食。怎樣,一道麽?”顧休承暗想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懼怕他那白胡子師兄,倒是一物降一物,嘴上隻說:“侄兒根基尚淺,師父叫我勤加練習,不敢怠慢。”方洛眉頭一皺,岔笑道:“想來那老頭也是有些道行,才來幾日,便將你調教成這般德行,罷了罷了,若是心情好些,與你捎些吃食迴來。”

    時值正午,少女忍著燙,將喬伯剛盛好的熱湯端上木桌,見顧休承迴來,走來往他左右身後一探,質問道:“老三呢?怎的不見他?”顧休承支支吾吾道:“三師叔出去了,得晚些才迴來。”少女憤憤道:“呸,敢做不敢認,充甚麽好漢!”“哦?”喬伯正將牛肉入料,迴過身,悅道:“那小子居然這麽大膽,又得罪我家女菩薩了?來來來,與師伯說說,我定不饒他。”少女不屑道:“哼!我才不予你說,你們倆臭味相投,定然包庇與他,我才懶得白費唇舌。”喬伯哈哈大笑,笑畢,往顧休承道:“休子,去請你師父來吃飯。”

    四人團團圍坐,邵坤平一把按下姑娘手中的筷子,責道:“愈來愈不通規矩了,幾日沒吃飯了,與你師伯搶先。”姑娘撇著嘴,不情願般放下碗筷。喬伯將勺子遞給她,埋汰道:“你呀,就是太當真。”邵坤平歎了口氣,轉向顧休承,推介道:“休子,這是小女邵萱晨,為師疏於管教,這丫頭從小便野慣了,看在我的份子上,你多管管他。”顧休承見邵萱晨正挑釁般地看著自己,心知她斷不會服氣,敷衍般哦了一聲,自顧埋頭吃飯。邵萱晨卻夾起薄餅,笑盈盈地送到顧休承碗中:“師——兄好!”她故意將‘師’字拖得綿長,後麵兩字就很急促,整個語調很是怪異。顧休承尷尬接過薄餅,邵坤平無奈道:“吃飯吧,吃飯吧。”

    “我吃飽了。”碗中饅頭還剩半個,邵萱晨撇下筷子,起身匆匆往門外而去。邵坤平喝道:“哪去?”言語頗為嚴峻。邵萱晨愣道:“迴屋歇息呀!”“果真迴屋麽?給我坐下!”邵萱晨撅著嘴巴,靠著桌子緩緩坐下。邵坤平將一杯酒送下肚去:“拿來。”“什麽?”邵萱晨言語閃爍,佯裝不解。邵坤平神情陡然肅嚴起來:“與我繞彎子麽?”邵萱晨咬著嘴唇,扭扭捏捏自腰兜間取出一錠銀子,極不情願地遞了過去。邵坤平一手撥過銀子,斥道:“女兒家的,整日在外瘋鬧,成何體統,你與我收收心,家中安穩幾日。”邵萱晨負氣哼了一聲,忿忿迴屋去了。邵坤平歎了一氣,往喬伯道:“師兄,晨兒這次迴來,上次那十兩銀子該是又花光了,這些可供普通人家一年的生計,與她花銷還不到半月,你又使她揮霍。長此以往,假若成性,以後教師弟我如何管得了她。”喬伯見他往自己開責,匆匆端起飯碗,敷衍道:“食勿言,寢勿語。吃飯吃飯。”“哎!你就慣著吧。”邵坤平就著杯酒喝下,不再說話。

    吃過午飯,天空稍稍陰沉了些。‘噗通!’一顆石子點入水中,泛起幾道漣漪。顧休承返屋而來,見邵萱晨正坐在水塘邊,想與她招唿一番,卻又不知怎麽稱唿,躊躇片刻,喚道:“邵姑娘。”邵萱晨漫不經心地望了他一眼,繼續往水裏落著石子:“有事?”顧休承走來,勸解道:“邵姑娘莫與師父生氣,他也是為你好,邵姑娘出手大方,若是稍稍節製些便更好了。”邵萱晨雙手托著臉頰:“這位師兄,莫不是見我罪孽深重,還不夠慘,卻要來幫村下。”顧休承連忙擺手:“姑娘誤會了,我隻是多嘴提醒一番,沒有惡意的。”“沒有惡意,卻有幾分善意?”邵萱晨扭頭過去,背對著他:“好了,我知道了,師兄若有事便忙去吧。”顧休承被下了逐客令,自知無趣,默然返身迴屋而去。

    “師兄。”剛下幾步,卻聽得邵萱晨一聲恬悅的召喚。顧休承不由精氣一振,強作鎮靜,迴問道:“姑娘有事?”邵萱晨笑盈盈地走來,直至湊到麵前,低聲問道:“師兄,有銀子沒?”顧休承不由心神蕩漾,當下不假思索道:“有。。。有。”手伸入懷中,卻又想起師父的話,他自是明白,若是給她銀子便是逆了師父的意思,遲疑片刻,黯然道:“沒有。”“哼,小氣鬼,謊都不會撒,你道我硬求你不成!”邵萱晨嘟著嘴,返身往水塘邊走去。

    “哎哎!”顧休承下意識喚住邵萱晨,懷中十兩銀子是杜掌櫃臨行前供他做零用之資,顧休不敢違背師父的意願,此刻猶豫躊躇不定。邵萱晨微一思量,知他是怕爹爹責罵,當下又湊了過來,低聲許諾:“師兄,師兄不必顧忌,這樣吧,我每日黃昏酉時之前便迴,早晚與我爹問安,在家中吃飯,保管他不會發現。”顧休承依舊躊躇不定。邵萱晨便隻當他吝嗇,負氣般轉身往山下而去。顧休承不及多想,匆忙追了出來:“說話算數,你可不得騙我。”邵萱晨轉怒為笑,朗聲道:“那是自然。”顧休承沉頭默思,自懷中摸出十兩銀子,臨了,卻又擔心她貪玩失了分寸,放下一半,隻掏出五兩銀子,道:“我就這麽些了,夠麽?”顧休承是客棧夥計出生,心中雖有盤算,麵上卻不露聲色。邵萱晨心思精細,此刻卻又未看出他的打算,一把接過銀子:“如此多謝師兄了。”顧休承見她不急待往山下而去,大聲道:“記得你說過的話。”邵萱晨俏皮擺擺手,悠然遠去。

    日落時分,遠山處現出兩個身影,方洛正與邵萱晨交頭而來,他們一前一後,有說有笑,全然無上午那般對峙。顧休承亦不禁感慨:女兒家的心思,真的來得快,去得更快。

    此後幾月,邵萱晨卻不知哪裏來的耗費,每每早出晚歸,不亦樂乎,而方洛倒是收斂了許多,整日都呆在穀內,修習刀法,功力卻是也益漸精湛。刀不出鞘,直直洞天而旋,所掠之處,亂舞紛飛。縱刀指上,倏地反身盤旋而下,數道銀光浮動,落絮齊齊歸於一線。一陣清風越過,野草平齊如水蕩漾。顧休承不由目瞪口呆,驚異之餘,心中也有了無數遐想,修習亦愈加勤奮。閑暇時分,邵萱晨和方洛也使些要領教與顧休承,不過邵萱晨每日外出,難見蹤影;方洛雖在穀中,卻不喜好他人攪擾,每每晝伏夜出修習,如此能跟他們對上的‘閑暇時分’實在是少之又少。

    半年後,顧休承的心法拳術已然入門,可自行平心修煉,書卷上已無需邵昆平再行指點。而方洛又散漫起來,和邵萱晨一樣,成日在外,難覓蹤跡。邵昆平和喬伯早已習慣,每日品茶灌竹,聽之任之,懶得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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