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剛過,一場夜雨尾隨。清晨,幾葉秋黃隨風而逐,零零落落,小鎮陡增了幾分涼意。放眼望去,一條坑坑窪窪、被秋雨衝洗一新的石板路,自城南延伸而來,徒步前行,不過數裏,直貫北門而過。

    小鎮隸屬鄂西,地扼湖北、川陝之咽喉,長久以來,便是山野村民、販夫走卒糊口營生的聚集之地,此地雖無商賈大戶,亦通四路茶鹽買賣,維一方生計所係。

    當然,若論生計,不可單論良民百姓,自古錢生盜,貨通匪,各路寶山上的“梁山好漢”可不止一百零八位,賴之山高皇帝遠,各州府衙門也懶得搭理這窮鄉僻壤,錢貨盜匪,故而共存此間,一直相安無事。

    也許是天幹物燥,酒壯慫人膽;亦或是常年兵不血刃,隻消亮出旗號便可索得財物,以至於寂寞相逼。六年前,雲南國姓王獻貢、朝廷用以修繕武當玄武大帝金觀之‘九曲龍紋木’,行解至城郊岐樊山地界,竟被山匪頭子、道稱‘覆水泥鰍’陸勻廷迎進寨門,豎在了自家‘聚義堂’的大梁上。

    朝廷震怒,一旨敕令,縣太爺剛剛逃出衙門,即被層層圍困的巡撫親兵堵住去路,抄家斬首,流放三族。星夜兼程,新任縣台領持加急調令,翌日趕來,不落縣衙,親率重兵數百,直撲城郊岐樊山。

    陸勻廷引手下悍匪,自縱坡處列成一線,居高臨下,倚山而拒。白刃相交,一番血並廝殺,雙方互有死傷。縣太爺奉嚴旨清剿,幾次下來,見不得勢,竟不惜焚山而上。朗朗晴空,烏煙蔽日,山匪頓時方寸大失。混亂中,陸勻廷被斷箭封喉,赤血穿頸而出,立時斃命。群龍無首,座下弟兄更是死傷慘重,屍橫遍野,最後僅以十餘殘眾潰走於山崖處,亂刀之下,無一幸存。

    再有膽大者,眼見岐樊山烏籍一片,寸草不生,亦不敢再存半點抵抗之心。唇亡齒寒,趁官府尚未騰出手來,各路“諸侯”紛紛收拾細軟,遣散會眾,另謀生計,這般不消倆日,四方山頭已然人去寨空,豐繁不複。

    自此,為禍數十年的匪患被一舉肅清,四野城郊隻餘草木春秋,再無紛擾。

    除去了後顧之憂,常年行走於小鎮的商戶們亦肯多帶些銀兩來做買賣,加之鄉民質樸,所售貨物必定真材實料,價格上也比外麵集市便宜那麽一兩成。南來北往,如此不消兩年,小鎮的生意逐漸繁茂起來。

    “咚咚咚。。。”說話間,清澈的馬蹄踏擊著石板路,悠悠蕩蕩,自城南方向,由遠而近,不時,隻聽得‘籲’的一聲,大馬短嘶一息,轉過身子,緩緩停靠在路旁“雲廂客棧”的過道前。“小二,小二。”馬上下來一個白衣刀客,約莫二十七八年紀,體膚略黑,身形消瘦,單從下鞍的姿勢來看,顯然是常年在外的江湖人士。刀客麵色微顯疲憊,馬背上的鬥笠亦掛著水珠,看樣子該是趕了一宿夜路,隻是此時尚屬卯時時分,城門未開,倒不清楚他是如何入得城來。“小二!小二!”幾聲喚去,仍無迴應。刀客眉頭一皺,自行拉過韁繩,左右一顧,將馬胡亂栓在右邊柵欄上,繼而取下馬脖上的包袱,跨上台階,推開虛掩的大門。

    天未全開,屋色尤顯昏暗,窗台漏進的一星天光,一個十五六歲的夥計正倚靠在櫃台邊,他雙腿疊放在長凳上,渾身紋絲不動,抬頭仰望著窗外,卻似在思索著什麽。刀客無怪於小二未曾迎客引馬,見此情形,反心生趣意,並未打擾,緩步向前渡去。

    一照麵,刀客豁然發現,小二卻是手枕後腦,已然垂神閉目,睡熟了。“哼哼。”刀客淡然一笑,神色中頗帶幾分自嘲之意,他將整個客棧打量一番,繼而繞過櫃台,雙腿亦是往長凳上一搭,大喝一聲:“結賬!”小二倏地驚醒,屁股一挪,下盤不穩,整個身子便直往地上栽去。一柄刀鞘自腰際橫出,‘哐’的一聲,卻如金鱗擺尾,不偏不倚,穩穩截住小二墜下的脊背。刀客單手持住刀柄,存心戲弄不再發力,使得小二平躺在刀鞘上,雖不致摔落在地,亦不可輕易立直腰板。

    小二驚恐地左右一顧,這才緩過勁來,情急之下,雙手往後胡亂摸索,一齊往下反壓住平地,屏住氣息,蓄力一撐。便猶鯉魚打挺,隻“嗖”的下,驀地立直身子。

    “身手不錯!小二哥。”刀客有些意想不及,言語帶著兩分驚奇,卻又夾著八分玩笑,他將刀鞘收入腰際,打趣道:“一大早的打眯,莫不是夜裏耍猴去了?”小二受得如此折騰,倒是一臉平靜,隻是麵色有些冷落,道:“客官說笑了。”他解下肩上的粗布巾,將已經幹淨的長凳又擦上一遍,掛上陪笑:“請坐,客官。”

    兩句話不過十個字,略顯“精煉”,小二並非惱怨刀客擾了他的清夢,隻是這突的一下子,瞌睡還未全醒,言語神情自然簡漠了些。刀客卻當是他遷怒自己攪了他的好夢,不通情趣;加之趕了一宿的夜路,亦無意與他多言,一屁股跨上長凳,不等小二發問,搶道:“一碗羊雜麵,一壺陳墨。” 陳墨乃是即墨老酒,小二一聽,便知是鎮上熟客,稍稍打起精神:“好嘞,客官稍後,馬上就來。”

    刀客將微缺的茶嘴換到另一邊,口中的清茶抿到一半,那夥計卻又急匆匆地返了迴來,臉上滿是歉意:“不好意思客官,現下時辰尚早,湯水麵料的還未備齊,煩請客官通融一下。”說罷,不待喘氣,又補道:“小店的糯米粥已溫好,香濃潤口,客官要不要嚐嚐?”常年江湖,說話這般文縐縐的夥計倒是少見,刀客不禁好笑,當即也仿著搭上腔來:“無妨無妨,有哄肚皮的利索些便是。”“客官小候,這就來。”小二並未聽過異樣,討得同意,將刀客的茶盞續滿,一溜煙往內堂去了。

    盛粥的鬆木桶微微冒著熱氣,米香與鬆香交融,煙霧繚繞,整個灶屋籠於一片食色之中。常年忙碌,小二自是無心消受,掛在臉上的隻剩困倦,‘呃——!’一個長長的哈欠下來,腦子算是清醒了一些。他小走幾步,取出碗勺,不料揭開木蓋,瞥見桶中混沌之物,頓覺腦子發麻,一股氣息自胸口處衝湧上來。小二立時蹲下身子,捂住嘴巴,不時,隻覺一股稀流自指間溢出。再往下看,地上已盡是黃白之物。。。

    隻怪昨晚那倆個夜巡的衙差,例行霸王吃喝自是不說,倆三碗下肚,便吐得滿地狼籍,汙穢不堪。怎奈民不與官鬥,就算是這底下的跑腿衙役,隻要批上這身“烏皮”,便不可丁點得罪,倘若自身不長眼,惹了他們被尋上晦氣,日後包準吃不了兜著走。渾渾噩噩這般,便到了子時時分,兩個衙役吃飽喝足,仍不肯離去,兀自酒瘋,扯些不冷不熱的葷段子。掌櫃的幾次上前曲意催促,卻被噴得滿身酒臭,灰頭土臉。“梆梆梆。。。”直至三更鑼響,倆位差爺如中邪般爬起身子,捎帶著地上的“黃白”,醉醺醺地朝門外拖去,如夜遊神般搖搖晃晃消沒於黑幕。

    後半夜迴房,天不亮便要開門迎客。兩個時辰,自然不曾飽睡。加上秋涼之後,房客中不再有趕早出行的生意戶,掩開大門便無事可做,這才又昏昏打起盹來。

    掌勺的錢叔早早起來預備食料,正在裏屋小盹。小二不忍攪擾,自行取來抹地布,將草灰覆於濁物之上,仔細侍弄。如此小半會功夫,地上便隻剩下一團小小的漬跡。小二舒了口氣,心裏卻仍是發麻,這粥算是沒法取了,他稍一轉念,想起昨晚煨下的二個熟雞蛋,縮著手從蒸籠下麵一齊取了,忍著灼燙抖入瓷碗中。

    消磨了半天,隻弄來二個囫圇,小二自知免不了受奚落,又從櫃台下的醬壇裏稱上大半斤牛肉,取了老酒,一齊端了上去:“客官久等了,請慢用。”刀客早已饑餓難耐,見他取來了葷物,甚是欣喜:“有這等吃食,卻不早說。”說罷,不等小二放下碟筷,抓起幾片,撒入口中。嚼上幾道,卻又似想起什麽,隨手朝他擺了擺,嘴巴依舊不停:“小二,外邊再發些草料。”“外麵?客官。。。”小二一愣,正待相詢,卻見刀客口中已然塞滿了酒肉。

    “噅--!”大門外傳來一聲清脆的馬鳴,給冷寂的清晨劃上一絲生氣。看來馬兒常年與刀客伴跡,連主人與其賺食的話都聽得明白,見那客店夥計未曾注意自己,正迷迷糊糊地前後揣測張望,不失時機地嚎了一嗓子。由於韁繩未牢,白馬緩緩向右平了幾步,以便讓夥計看到它,卻無意間將身子橫在門口,擋住了客棧小半個過道。還好時辰尚早,不

    影響生計,小二趕忙走過去,把它牽開。

    鋪完草料,天色漸漸亮了,街道上走過零零散散、行色匆匆的過客,隻是客棧內依舊冷清,照平常來看,忙和起來還須小半個時辰。小二把長凳搬到大門邊,眯上一眼,以備一天的活計。頭剛剛靠到門上,心中卻又隱隱不安起來,偷眼朝刀客看望去。此時刀客又補要了一斤牛肉,有酒有菜,吃喝正歡。

    見他無暇顧及自己,小二這才放下心來,把手枕到後腦勺上,舒舒服服地靠了下去。之所以選在門邊,便是防著刀客不給錢便溜走,到底是店內生客,以前不曾見過,小二可保不準他。

    “結賬!”吃飽喝足,這次便是真的結賬了。小二給他牽來馬匹,依照吩咐用紙袋包上剛切好的羊肉,把酒袋灌滿,遞了過去。刀客把剛包上的紙包解開,嚼了一片,確認合了自己的味道,這才又封緊了,收入懷中。“小店招唿不周,還請包涵。”小二客套了一句,討道:“客官,共是一錢六文銀子。”刀客聽得價錢,麵色稍稍意外,喃喃了句:“噢?過了!”他跨上馬,繼而往腰際一拍,摸出一串銅錢來。

    刀客一把抓住那串銅錢,稍一用力,擰成拳頭的左手吱呀作響,不知裏邊是何乾坤。繼而指掌一搓,一陣哢哢聲過後,神色頓時馳然開來,他微微展開拳頭,示意小二來取。 小二並未聽清他念叨什麽,隻覺他行為怪異,不通常理,便想快些與他打發,順著把手伸了出去。

    “當當當。。。”手心叮咚幾下,再無動靜,小二眉頭擰上疑惑,低頭一撥,卻隻有寥寥六個銅板,不由一愣。再抬頭時,刀客卻突地縱馬而去,隻一迴神的功夫,便奔到岔口對街處,竄出三四丈距離。小二哪裏顧得多想,急忙追了過去:“差了,客官!差了!”刀客聽他叫喚,行了幾步,卻又迴過馬來,岔笑道:“方才我使你結賬,你晃東晃西,硬是不取,現下又要來作甚。”“客官,你。。。你。”小二本就被他驚了一跳,見他又說這般賴話,頓生一股厭惡。昨日伺候那兩‘烏皮’不說,今番又攤上這等無賴,當下便懶得與他口舌,發力直撲上去,定要將他扭下馬來。

    刀客見他來勢洶洶,落落咧開嘴角,眯著的眼睛微微上揚,,一提手,往小二擺了擺:“罷了罷了,莫要送了,餘錢與你存在桌子竹筷筒底下,快去取來,失了我可不管。”說罷,隻拍了拍馬脊,“噅!”白馬揚起前蹄,將追上來的小二生生嚇退數步。

    這般生話,換做誰都不會相信,小二本是不予理會,隻是他說的地處較為仔細,惱怒之餘,卻又不經意迴想了一下。當時大堂內已然起了些生計,小二忙著將老主顧迎進門,端茶遞水,客套幾句,不由耽擱了結賬的功夫。刀客卻是麵無表情,自顧拿起茶壺竹筒之類,也不知往裏麵擺弄著什麽。小二隻當他生性好動,等得百無聊奈,也沒多加在意。        莫非真是。。。,小二腦中生出幾分猶豫,又一轉念,這等生客,竹筒下邊若是隨便弄些個石子雜物糊弄於我,自己又如何知道,頓時一股蠻氣上來,也不管那馬何等輕快,兀自猛追上去,要討迴銅板。刀客麵露生趣,假意放慢步子,直等到小二靠近時,照著馬背又是一拍。一路清塵,飛馳而去,扭過頭,消沒於街道拐角處。

    “呸!騙吃騙喝的化娘賊。。。賊!”眼見實在是追不上了,小二這才壓下身子,不住的喘氣,伺候了半個早上竟是這般結果,小二心裏甚為惱怒。他喪氣地站起身來,忿忿一拍大腿,怪自己不早些討要酒食銀子,落得如此狼狽。

    一步一喘迴地到客棧,已是辰時時分,掌櫃的起身出房,正打水洗漱。一見小二,便把毛巾搭在鐵盆上,暗暗手勢,將他招唿了過來。小二隻當適才賴賬之事被某個多嘴的食客透給了掌櫃,垂著腦袋準備受訓斥。掌櫃的把他招到櫃台靠裏處,右手避著櫃板,從腰間裏掏出一錢銀子,低攤到小二麵前,竊道:“怎麽搞的!銀子也這般亂撒,你當那些嚼食的是木頭不成?”

    “嗯?”小二木然望著掌櫃,又低頭盯著那錢銀子,微一思量:一錢銀子附上六個銅板,正好一錢六文。

    小二這才迴過神來,驀地往刀客方才入座桌子望去。此時竹筒橫搭在桌子上,筷子也溢了幾根出來,看樣子銀子便是從這底下摸出來。不及多想,小二匆匆敷衍了下掌櫃,直奔到門外,此時石板路上早已塵埃落定,哪還有半點刀客的影子。小二麵容浮出一線苦笑,倏地又失落下來,把布斤搭在肩膀上,走進大堂,開始了一天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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