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但大包小包買完菜迴來的徐嬸卻是一臉的喜意,麵對董兵兵和徐馳時也一點都看不出之前心中的幽怨。

    她本是想著買點豬肉好做鹹臘肉能吃上些日子,沒想到李大刀那個賣肉的攤販竟半賣半送了許多,說是因為和董小姐認識,這才便宜的。

    “哎呀,董小姐快瞧瞧,這麽多的肉呢。”徐嬸笑顏如花地將籃子裏一大塊後豬腿肉拿了出來,“李大刀說是和董小姐你認識,嘻,這麽好的肉拿來送。”

    徐嬸開始將大籃子裏以及她和徐馳身後背著的麻袋裏的菜當著董兵兵的麵一一拿出來擺放好:“這些是水蘿卜,八分一斤,便宜著呢,買了好多。這些是大白菜……”

    徐嬸做事還是挺讓人放心的,董兵兵輕輕點了點頭,隻要不惡意欺騙糊弄她就行,至於別的,隨便揩點邊邊角角的油倒也無所謂,她的底線還是很低的,隻是事情總是不會如她想象的一般美好。

    寂靜的清早時分,黑舊脫漆的臨巷木門被敲響,門外響起了徐秀的聲音:“娘,快開開門。”

    “哎,來了來了。”這是徐秀頭一次登門,正在燒火準備煮粥的徐嬸怕有什麽要緊事,連忙跑去開門,“咋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哎呀能出什麽事,你就不能盼著點我好呀。”徐秀挎著滿籃子的菜進了門,滴溜著眼睛四下打量著,她剛剛在河灣口買完菜,順道便拐了過來。

    “哦。”徐嬸在腰上的圍兜處擦了擦自己剛淘完米濕漉漉的手,“那你這是……”

    “娘,上次你不是說家裏頭買了好些米嗎?勻我點兒唄。”徐秀轉過身舔著臉開口說道。

    “……”徐嬸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怎麽勻你,這家裏還有三個人要張嘴吃飯呢,給了你,我們哪夠?”

    “我這不是白要的。”徐秀從口袋裏掏出了幾塊錢遞給徐嬸,“問你們買就是咯。”

    徐嬸將她遞錢的手一把推開,“不行的,這些米都是我和你弟弟辛辛苦苦扛迴來的,你若想要,便自己去米鋪買去。”

    “娘。”徐秀聞言開始耷拉下臉,“我大著肚子呢,哪裏敢去那人擠人的地兒,你就可憐可憐我,幫幫忙吧。”

    “咋不讓王家的人去買呢,他們人多,有的是力氣。”見女兒這般低三下四,徐嬸也有些心軟。

    “唉……”未料徐秀歎了一口氣,“先生要忙著洋行的事,哪有空管

    家裏這些瑣碎,老夫人又是雙小腳,連走路都得人背著,太太和小姐們最是矜貴,哪裏能指望得上,也就隻有我給王家做牛做馬,任勞任怨了。”

    聽女兒這麽一說,徐嬸眼淚都快要出來了:“那你想要多少,也不能太多,隻能稍微給你勻一點,救救急。”

    見母親鬆口,徐秀立刻變得笑逐顏開起來,她大步走進灶間,探頭瞧著缸裏的米:“娘你上次不是說買了百來斤呢嘛,那就給我來個二三十斤吧。”

    “你這孩子……”見女兒如此獅子大開口,徐嬸立刻收了淚:“那麽重,你拎得動嗎?”

    她撿起一個空袋子,開始主動往裏麵盛米:“我看十斤就夠了,你自己也想想法子,不能總往我這揩,這也不是個事……”

    “知道了知道了。”徐秀不耐煩地連聲應道,眼睛卻半分沒有離開徐嬸手中的米勺子:“再多些,再多些。”

    “好了,夠多了。”徐嬸皺著眉停了手,她已經額外多舀了幾勺了。

    “哎呀娘,就這麽些米,你們一人少吃個幾口就有了。”徐秀伸手將米袋子紮緊,放進自己的菜籃中,隨後又將幾塊錢的紙幣硬塞入徐嬸的手中,“娘,這些錢你收著,我可沒白要啊。”

    “這……”徐嬸拿著幾塊錢,看女兒很快離開門去,越走越遠了。

    她低頭看著手裏幾張皺巴巴的紙幣,眉頭蹙了又鬆,鬆了又蹙,最後還是咬咬牙放進了自己的衣服口袋裏。

    這麽些個錢,想必董小姐也看不上,更何況,正如秀兒所說的,她少吃個幾口,那些米就能攢出來了。

    “娘,剛剛是誰來了?”這時徐馳揉著眼從房裏走了出來,他昨天大夜班,一直工作到淩晨才歸家,實在是辛苦極了。

    “沒誰沒誰。”徐嬸連忙心疼地將兒子又推進了房裏,“快再去睡會兒,飯好了會叫你的……”

    徐嬸以為自己是救了女兒的急,可她也不想想,一小袋十來斤的米才夠一個六口之家吃幾天,很快,嚐到甜頭的徐秀拎著菜籃子又來了。

    “娘……”敲開了後門的徐秀剛想向母親打聲招唿,卻被很快製止了。

    “噓。”徐嬸趕緊將徐秀拉進門裏,她指著前頭的小客廳小聲說道,“董小姐有客人在呢,別出聲。你這迴來又有什麽事啊?”

    徐秀了然地點了點頭,她脫下圍巾和帽子,瞧了眼掛在天井隔斷裏的一連串帶著白霜的臘肉條子,開口說道:

    “娘,家裏頭又沒米了……”

    小客廳裏氣氛倒是好,製止了突然朝後邊天井吠叫的一筒後,董兵兵給前來看望她的董漱雪倒了杯熱氣騰騰的花茶,兩人的腳底下燃著火盆,在這冰凍一般的十二月天裏,顯得無比愜意。

    “三姐,肚子好像又大了啊。”董漱雪好奇地看向董兵兵的腹部。

    董兵兵笑了笑,隨意開起玩笑來:“都五個多月了,現在一天比一天大,跟個吹氣球一樣,也不知哪天就炸了。”

    “呸呸呸,哪有這麽說自己的。”董漱雪皺起眉,眼裏閃過擔憂,“那你有沒有做好準備啊,是在醫院生,還是找接生婆在家裏生?若是在家裏的話,婆子可以請起來了,免得到時候來不及,若是在醫院……”

    聽董漱雪嘰嘰喳喳說了半晌,董兵兵心中閃過濃濃的暖意:“還沒呢,我身子重,也不好總是麻煩徐嬸陪我出去……所幸徐嬸她們心地很好,這些日子也多虧了她們,想來以後有她們照顧,我也不大會出事……”

    “唉,三姐……”董漱雪不讚同地低聲反駁道:“他們畢竟是外人,萬一存著什麽壞心眼,可夠你吃一壺的了。”

    “身邊總得有個自己人才好,更何況你還大著肚子。”董漱雪摸了摸下巴,“這樣吧,要不等過段時間,我把冬春給你送來,她雖然愚笨,但好歹聽話且受管教,有她照顧你,我也可以放心。”

    董兵兵微微斂下眼睫:“這怎麽行,你也需要她照顧啊。”

    “怎麽會?”董漱雪喝了一口花茶,掩住了自己陡然緋紅起來的臉色,“我馬上就要結婚了,結婚後還要出國一趟,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迴來,但我努力趕在你生孩子前……”

    “結婚?”董兵兵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董漱雪從包裏掏出來一封紅色的請帖遞給董兵兵,“我今天其實是特意來給你送請柬的。”

    董兵兵一邊接過翻開來看,一邊問道,“和誰呢?”

    “和威廉姆,那個獸醫,三姐你是見過他的。”董漱雪迴答道,“他追求了我快一年了,反正嫁誰不是嫁呢,我就同意了。”

    “原來是威廉姆醫生啊。”請柬上男方的名字確實是威廉姆,董兵兵見狀臉上滿是欣慰,“這倒是個不錯的對象……”

    董漱雪聞言點了點頭:“我娘也是這麽說的,他是外國人,在上海有特權,跟著他或許我們一家都可以過好日子。”

    這

    麽說就有些功利了,董兵兵神色複雜地安慰漱雪道:“至少他喜歡你。”

    “對,沒錯。”董漱雪俏皮地抬眼,與董兵兵相視一笑,心態倒是真好。

    “留下來吃飯吧,家裏頭有不少肉,徐嬸做的紅燒肉特別好吃,我讓她做給你吃啊。”說著,董兵兵便率先捧著肚子站了起來,想去吩咐徐嬸,旁邊的董漱雪攔之不及,隻得跟在了後麵。

    破舊的木門不隔音,天井隔斷裏的聲響被安靜下來的姐妹兩人聽的是清清楚楚。

    “娘,再給我割條肉唄,您外孫子想吃了。”打秋風的徐秀衝著徐嬸嬌磨著。

    “都給了你那麽多米了還不夠?”徐嬸斷然拒絕道,“這些肉我可不敢動,一條條的,董小姐心裏都是有數的。”

    見徐嬸拿董兵兵做由頭,徐秀眼睛轉了轉,心中又生一計:“您每條給我割上那麽一點,不就看不出來了?那董小姐沒那麽好的眼色……等我拿了肉迴去說是小舅子阿馳給的,先生吃得一高興,或許就會在洋行給阿馳找份體麵些的工作,可不比那什麽舞樂門好?”

    “好了好了,別吵了,真是上輩子作孽,生了你這麽個討債鬼……”

    “嘻嘻,謝謝娘……”

    董兵兵與董漱雪對視了一眼,猛地推開了木門。

    隻見天井裏徐嬸果真拿著刀作勢要割肉,而徐秀則挎著一隻裝了鼓鼓囊囊小米袋子的籃子等候在一旁,見被當場抓包,兩人都有些瑟縮無言。

    董兵兵冷哼了一聲質問道:“徐嬸,你這是做什麽呢?”

    “我……”徐嬸立馬將刀子別在身後,頗有些掩耳盜鈴的架勢。

    董兵兵並沒有給她逃避的機會:“你們說的話,我們剛剛可都聽見了,徐嬸你不該跟我解釋一下嗎?”

    見場麵變得不可控起來,徐秀挎著籃子偷偷摸摸想走,卻不妨被董兵兵叫住了:“那位小姐,不問自取是為偷,你籃子裏的米是我家的,請你放下!”

    “什麽偷,什麽你家的,你這人講話不要太難聽哦。”被人平白安了偷竊的罪名,徐秀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

    “我是付了錢的!”徐秀指著徐嬸口袋裏的錢說道:“還有,這米明明是我娘和我弟弟搬迴來的,他們也有份!”

    董兵兵不欲與強詞奪理的人爭辯,她側過身子說道:“那些米菜都是我付的錢,我有權處置它們,且不說我沒有看到你付來的錢,就算你真的拿錢

    要買,我也不賣!”

    “這裏不歡迎你,請你放下東西立刻離開!”董兵兵話音一落,一筒也順勢狂吠起來,它早看這個陌生人不順眼了。

    董漱雪觀望了這麽久也氣得不行,她大步向前,身上在紗廠做工練起來的好體格也格外唬人:“你趕緊放下東西走啊!我三姐脾氣好,可我不是,怒起來可是連女人也揍的!”

    “秀兒,你快走吧……”怕女兒吃虧,徐嬸也跟著勸道。

    見狀,徐秀忿忿地丟下籃子裏的那一小袋米,又自顧自狠狠掏出徐嬸口袋裏她新給的幾塊錢,氣鼓鼓地走了。

    在她走後,董兵兵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複心緒:“徐嬸,我不是什麽富貴人,沒有金山銀山,也養不起一窩又一窩的崽子。麻煩你把這段日子買的米、菜、肉以及多出來的油鹽醬醋等全部搬到樓上我的房間裏,一點都不能少,以後我親自保管!”

    徐嬸燥都燥死了,哪裏敢反駁,隻能低著頭拚命應道:“是是是,應該的,應該的……”

    幫著監視完徐嬸搬完東西,董漱雪怕董兵兵尷尬,連飯也沒吃就說要走,臨走前,她安慰道:“三姐你別氣了,氣壞身子可怎麽了得?再耐心等上一晚,明早我就將冬春給你送來。”

    董兵兵聞言抬頭去看漱雪,眼底滿是濕意,這可把董漱雪看得心疼壞了:“不哭,我的好日子也沒幾天了,還等著你歡歡喜喜來給我慶賀呢……”

    離開小築準備迴家的董漱雪路上又遇見了前來接她的未婚夫威廉姆,她濕著眼眶將今天發生的事都告訴給他聽:“……我三姐可真是可憐,孤身一人又大著肚子,還要被人在背地裏這樣腹誹欺負,隻怕心裏都要苦死了!”

    “我三姐人那樣好,可她的命怎麽這麽苦,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說完一切的董漱雪心中不免更加難過了,眼淚汪汪的。

    威廉姆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哦,不要哭了,我善良的女孩,或許等我們度完蜜月迴來後可以經常去探望她……”

    董漱雪一點也沒進聽威廉姆古怪的中國話,她自顧自地說道:“沒錯,我們可以早點迴來,我三姐生孩子的時候一定很害怕,我一定要陪在她身邊!”

    其實威廉姆原本定下的迴國時間是要到來年氣候宜人的五月底,然而那個時候隻怕孩子都滿月了,董漱雪自然等不及,而向來尊重她意願的威廉姆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與她發生不愉快,畢竟早迴來個一兩個月也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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