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勒來電話的第二天晚上,森原庫徹下雪了。

    白色的雪,輕柔地洗去了城市的喧囂,一點點地覆蓋了街道、樓頂……留下的,隻有令人陶醉的光影而已。整個城市都陷入了白色的迷茫中。光芒與歡笑,隨歌而擺的身體……遠遠看去,都變得模糊了。

    明治大道的一間酒吧裏,人聲鼎沸。

    “楊,你真的想清楚了?”伊藤宏次把楊劍銘拉到一邊,不敢相信地問。

    “這是上級的命令,我相信你可以的,”楊劍銘朝他點了點頭,“你少的隻是自信而已,別的,你一定行的!”他的話讓這個從北海道來的年輕人生出了自信。“是的,我一定做好!不辜負您和其他人的期望!”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楊劍銘拖著疲憊的身子出了酒吧,走在鋪滿了白雪的街道上。雪越下越大,人們開始有點受不住這從頭而降的禮物,街道上的行人漸少,路邊舞台上的宣傳海報還未撤下;酒吧、書店、茶室的顧客卻比往日更多了。人們來到這裏,想尋找一種不同於霓虹燈下、街頭巷尾的快樂。此番的森原庫徹,又是另一番景象。每一個人,都在感受著不同,他們或許第一次發現,靜下來與好友聊一下天,喝一會兒酒、看一會兒球賽,也是很有味道的。而那些坐在窗邊,手拿著報紙在細讀,又不時把不安的目光投向窗外的人,他們又在想什麽呢?

    楊劍銘進了門。看見克羅索一身大汗地在喝水。“怎麽,明天就走了你還去打球?明天可要早起了!”

    “我知道,”克羅索舉了舉水杯,“這是最後一場了!我說我就要去旅行了。”說完便靠在沙發上。似乎還在迴想剛才的激戰。他轉過頭,看見楊劍銘一臉的疲色:“你怎麽了?看起來那麽累?”

    “今天工作太忙了。”楊劍銘隻是簡單解釋了一句。事實上,他今天天剛亮就出了門,大戰當前,情報部要處理的工作堆得像山,然後又奔走了十多個地方,幾乎是他身體的極限負荷了。

    “就算是自己的工作,也要注意身體,”克羅索的眼睛看著他,忽然很鄭重地說,“我們要去馬爾科羅西,對不對?”

    楊劍銘一臉詫異地看著他,因為他並沒有和他提起過。“不用看我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們在幹什麽我都知道。你晚上迴來累得連連電腦也不關,如果是別人看到上麵的計劃書,可就完蛋了。”克羅索看著他說道。

    楊劍銘呆看了他很久,也不知該說他什麽。“誒,米什科爾和我們說過,不應該讓你知道這些的。”他搖了搖頭,歎氣道。

    “為什麽,”克羅索很不服氣,“為什麽我不能知道?我現在就知道了。而且我還想和你們一起,一起去衝鋒陷陣,還有……”

    “不行!絕對不行。”楊劍銘直接拒絕了他。

    “為什麽?”克羅索很驚愕:“就因為我是米什科爾的孩子?你們怕我受傷出事,沒有辦法交代?”

    “不是這樣的,”楊劍銘裝過身子來,坐到克羅索的麵前,“因為你還是個孩子,我們不能讓一個孩子為我們去冒險。”

    “孩子!?”克羅索大聲道:“什麽孩子?我都15歲了!已經是青年了!”

    “不,克羅索你不明白,”楊劍銘正色道,“這不是年齡的問題,是因為你還沒有長大……”他的話還沒說完,克羅索也打斷了他:“不是年齡?好,我也可以學你們一樣,我也可以工作一整天;我也可以去酒吧和酒保聊一晚上沒事;我也可以像你們一樣,教訓那些阿飛……你們能幹的我都能幹。為什麽說我還是孩子?”

    楊劍銘看到眼前的克羅索,腦海中不禁迴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一樣的衝動,一樣的不羈,什麽都要去嚐試,什麽都要衝最前麵,認為能做得和大人一樣好就是長大了。不,他苦笑了一下,因為在真正的成長中,這些都不是關鍵。

    “好吧,”楊劍銘看著克羅索,問,“你迴答一下這些問題,我再告訴你為什麽。”他看了看克羅索不以為然的表情,問道:

    “第一,你經曆過什麽?”這個問題,克羅索不假思索地就想會答,楊劍銘阻止了他:“聽我說完。然後,你從這些經曆感受到了什麽?”

    “第二,你付出過什麽?你從這些付出中又得到了什麽?”

    “第三,你承擔過什麽?在這個過程中,你看見了什麽?”

    “還有,你失去過什麽?失去之後,你又想到了什麽?”

    克羅索有點茫然了。這幾個問題一下子讓他難以啟齒。楊劍銘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著急,這幾個問題,等你真正想到了答案,再告訴我吧。”說玩便進了房間。客廳裏隻剩下克羅索,沉默著。

    整個晚上,他躺在床上都沒合眼。腦海中響起的總是那八個問題。照理說,這幾個問題都不是什麽難題。克羅索一下子也有了成百上千的答案,但是真正要答起來,每一個答案卻總覺得不太對,總不得答得上來。克羅索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找著,然後又一點一點地否決掉……

    “克羅索,該走了。”楊劍銘的敲門聲響了起來。克羅索不情願地爬起來,朝窗外剛剛沉睡的城市望去,白色的一片,卻靜得像天堂。“知道了,馬上。”

    早晨的森原庫徹,都被一片大霧給淹沒了,就像浸滿了白色的櫻花瓣。兩個匆匆地身影,穿行其間。克羅索跟在楊劍銘的身後,他有點不舍地望著這座城市,朦朧中的一切,都將遠離了。他的生活也將再拐一個彎,彎道的那頭,誰也不知道有什麽,但卻必須去麵對。他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沒有了家庭的支持,他這才感覺到每一步的艱難,連眼前的路都看不清楚,就連穿過街道的勇氣也沒有了。他想成為斯坦勒、楊劍銘他們之間的一員,因為他希望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成長,讓自己在這個過程感覺不到孤獨,但楊劍銘的話讓他失望了。因為他還是一個孩子。為什麽?為什麽他說我還是個孩子?他昨晚曾無數次問自己,但卻找不到答案。

    “為什麽,為什麽孩子就不能加入你們呢?”他忍不住向走在前麵的楊劍銘問道。

    楊劍銘的腳步沒有停下來。“孩子如果要加入我們,他要承受的東西就太多了。這對他來說幾乎等於是摧殘,我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隻有真正長大了的人,才懂得自己之後的路,才會有能力去承受這一切。你明白嗎?”說完,他迴頭看了克羅索一眼。眼神讓克羅索為之一動。

    他開始迴想自己的經曆。從小到大,自己所經曆的、所感受的,才發覺,和楊劍銘說的似乎差得太遠太遠了。

    這大概就是原因了吧?他想,但是又生出了更多更多的疑惑。

    正想間,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車站,克羅索一直疑惑著,直到楊劍銘拉著他在候車大廳坐下。

    剛坐下,就有個人急匆匆地從另一邊跑過來,楊劍銘看見了他,卻覺得有點奇怪。那個人是他們在車站的聯絡員。。

    “楊先生,不好了。”他跑到楊劍銘一旁,低聲說。

    “怎麽了?”

    “今天可能有變。”聯絡員一臉不安。

    “發生什麽了?”他心中的不祥悄然而生。

    “2個小時前剛到站的列車出故障了,原因是電磁驅動係統被人為破壞了,這趟列車至少得在這裏待上一天。”

    “人為破壞?怎麽可能?”楊劍銘臉露疑色。

    “確實是人為破壞,警方剛剛趕了過來,他們剛剛展開調查。”話剛說完,對麵門口的一個胖子就朝他喊道:“巴庫,亂跑什麽?快迴來,警察要找你!”

    “沒什麽!有位先生問洗手間的位置。”他從容地應道,轉頭朝楊劍銘笑了笑,快步離開了。

    楊劍銘清楚,這次的列車故障很難說是偶然的。這種事故報紙上幾年也沒一起,他懷疑有人是預謀而為。既然如此,預謀者的預謀又是什麽?他讓這躺列車無法正常發車,乘客的計劃就被打亂了。如果真是這樣,又是怎麽樣的乘客值得他們用這種方法呢?

    楊劍銘首先想到了他們自己!

    他立刻警覺起來,如果這件事和他們有關,那毫無疑問就是eog的人幹的,但如果是這樣,就說明他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行蹤!這時,車站內響起了因為列車故障而推遲發車,對乘客說抱歉雲雲的通知。楊劍銘立刻乘著這個時機,眼睛橫掃四周,尋找可疑的家夥。他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楊,”那頭是伊藤宏次急切的聲音,“我們剛得到巴庫的通知。你和克羅索最好先離開那裏,換個方式走,我們和碼頭的納爾遜聯係了,你們坐船走!”

    “知道了。”楊劍銘放下電話,拉起還在為廣播而不解的克羅索,就朝門外走去。“怎麽迴事?”“沒時間解釋了,我們走別的地方。”克羅索不安起來,望了望四周:“怎麽,難道有人……”“別說那麽多了,快走!”楊劍銘頭也不迴,他知道如果有人跟上了他們,應該是從剛才到現在一定在附近盯著的。自己必須迅速轉移以甩開他們!無論如何,現在值得自己冒一次險!

    他拉著克羅索跑到車站外停著車的地方,環視四周,發現了一輛越野車!這時也顧不得那麽多了,衝到車旁,掏出他們情報部必備的百合磁卡,在那讀卡處(當時,這種卡片式的鑰匙已經代替了金屬鑰匙)一刷,直接打開了車門。“先上去。”

    克羅索還沒搞清楚怎麽迴事,但他知道一定是有什麽變故之類的,雖然問了大概也白問。上得車來,隻見楊劍銘很熟練地發動了車子,迴頭望了一眼,啐道:“還真的是。”克羅索循聲望去,卻見有兩個黑衣人正著急地從火車站那兒出來,著急地向四周張望。“就是那些人?”克羅索還沒坐穩,那車子迅速啟動了。像一匹無形的黑豹,猛衝上路。

    “就是他們,”楊劍銘神色不改地大聲說道,“坐好了!這車子特起勁!”風在兩旁猛刮過去,克羅索甚至連聽都聽不清楚了。

    黑豹子在狹窄的街道中飛馳,兩旁的一切都飛速向後掠去,街道上幾乎沒有車,便成了他們的修羅道。行人的矚目與驚唿隻得半秒,那瘋狂的影子就閃過了。幾分鍾內,它的身影不知淩掠了十幾條街道,引得警笛聲數鳴,但卻哪追得上這頭野獸?隻見它來勢如電,在車流間飛速穿行,時而碾上人行道,在夾縫中穿行,如履險崖……

    克羅索從未經曆過這種極速,他心中的刺激感甚至多於之前的恐懼。身後的警笛聲他恍若無聞,隻看到破碎的街道和楊劍銘一如既往的眼神。

    森原庫徹的清晨,風馳電掣。

    “後麵有多少人?”楊劍銘忽然問道,風聲讓他的聲音都變得模糊了。克羅索抓緊了,後頭一看,大聲說:“7輛警車,還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那轎車,車前蓋的標誌是什麽?”

    “是……好像是一隻鷹!銀色的鷹!”

    銀色的鷹!楊劍銘的想法被證實了。就是eog!他尋思著該怎麽樣擺脫追趕的車。後麵傳來了交通警的警告:

    “前麵的那輛美洲型越野車注意了,你的時速是248公裏,已經大大超過城市限速了,請立即在前邊靠邊停車,接受檢查!重複一次……”

    前麵就是一個向上的斜坡。楊劍銘通過後視鏡,那7輛車排做兩排,和他們還隔著一段距離。還有那輛黑色的轎車,緊跟在後。他看得清楚,心裏有了主意……

    “克羅索,抓穩!”

    車子剛駛上坡道,他突然加速,車子疾衝而上,一下子甩開下麵的8輛車,衝上坡來,卻聽前麵警笛聲起,又有4輛警車並排而來,而身後的那8輛車還在上著坡。他一咬牙,那越野車猛然調頭,加速衝向前去……

    就像跨越天塹一般的飛翔!那越野車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弧線,直接飛到斜坡的底部,落地一震,飛奔而去。隻留那8輛車卡在斜坡中間,進退兩難。

    克羅索的心快要掉出來了!“這比過山車還要刺激!”楊劍銘冷冷地迴了他一句:“這比過山車還要危險!”

    他們甩開了追車後已近碼頭,在一條沒人的路上,他們下車了。楊劍銘拍拍那車身,點點頭。“走吧。”克羅索咬著牙,一步一步地跟在後麵。

    碼頭的後門在一條小巷那裏,旁邊是個批發市場,喧鬧中自然沒有人去注意他們。楊劍銘敲了敲,又拍了拍,便有個人來開了門。“哈,真的是您哦!”那個人一身酒氣,穿著的水手裝也快褪完色了。臉上的胡子就像長久未修灌木一樣,眼睛就想被黃沙埋沒了一樣。“您可以叫我基度。”楊劍銘和他握了握手,基度看了看克羅索,問:“小子,你是哪來的?老子今天心情不好,沒時間講故事。”

    “誰會聽個酒鬼講什麽故事?在巷子裏給野貓追啊?”克羅索見他出言不遜,便頂了他一句。“他就是克羅索•伏蘭迪。”楊劍銘剛說完,基度就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才嘟噥著:“我就說嗎,怎麽阿裏一下子長那麽大個。還以為我喝多了呢……”

    “你哪時候不喝多?”克羅索又譏了他一句。基度白了他一眼:“小子你知道什麽叫喝多嗎?要不要試試?”克羅索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這小子真有趣嗬!”基度朝楊劍銘笑了笑,哼著歌,帶他們往碼頭那兒去了。

    “這人怎麽這樣?”克羅索低聲問楊劍銘。

    “自由聯盟裏什麽人都有,“楊劍銘的解釋讓克羅索無語,“隻要他們都熱愛自由與公平。”

    碼頭停的大多都是貨船,工人倒少了很多。因為裝配工作都不用動手了。基度指著一艘正在裝貨的船說:“就是那輛船了,巴庫船長在上麵。”基度不知從哪掏出個酒瓶子,邊走邊喝了起來。河的那邊,森原庫徹的天空變昏暗了。

    在船長室,他們見到了巴庫船長——一個黑眼珠的大胡子。但穿得很整齊,眼睛就像鷹一樣,令人生畏。他站起來,和楊劍銘握了握手:“我很榮幸能執行這次的任務。”楊劍銘笑了笑:“我還怕麻煩您了呢。”

    “克羅索先生,”巴庫船長的眼睛看著克羅索,讓他有點不自在,“很高興見到你。”“恩,我也是。”克羅索應了他一句。眼睛望向窗外。

    巴庫船長揚了揚嘴角。“楊先生,我們到外頭去談談吧?”楊劍銘點點頭,兩個人便出去了。

    “小子……”克羅索打斷了基度的話:“什麽小子不小子的,你沒刷牙嗎?”

    “酒鬼哪會刷牙的,你見過酒鬼刷牙啊?”基度笑著說:“行,克羅索,聽說你下這個很厲害,要不要試試?”克羅索見他在口袋中東掏西掏,掏出副圍棋來。“當然。”克羅索聽他的語氣輕佻,便來了氣。兩人在船長室的桌子上下了起來……

    船頭,兩個人站在風前。

    “我到這裏已經5年多了,”楊劍銘不舍地望著這個還在沉睡的城市,“終於還是要離開嗎?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和他道別。”

    “你不是常說,這裏的繁華,比不上卡薩布蘭卡的月光嗎?”

    “但畢竟也和他生活了5年,”楊劍銘的語氣很失落,“有很多東西留了下來,不是嗎?都好像還是昨天一樣。”

    “這不就是最好的留念嗎?”

    楊劍銘沒有說話,眼睛望向遠方。那裏有白色的房子,有海鹽味的空氣……

    “你就沒打算,等一切都結束了之後,去尋找你的故鄉嗎?中國,那兒很美,真的很美的,”巴庫船長也在迴憶著,“我隻去過一次,但至今難忘。”

    “一切都結束……”楊劍銘的眼中閃起異樣的光芒,像是遺憾與期待。

    “還沒有開始呢。”

    船開了,森原庫徹的鱗次櫛比都在遠去,就像是他們的舊日,被曆史的河流漸漸衝遠了。留下的,隻有他們腦海中的模糊迴憶,還有他們對故鄉氣息的追尋了。遠離了無限的夢幻,但是前路何嚐又不是讓人迷惑的呢?雖然那是他們期待已久的目標……當一切都結束時,他們的心又會承載了什麽?

    沒有人能迴答吧?

    longer than there’ve been fishes in the ocean

    higher than any bird ever fle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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