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死寂,隻有樹葉的沙沙聲和時起時伏的蟲鳴。

    燕飛盯著淼淼的臉看了很久,她貓兒一般的眸子微微眯起,有久違的殺氣一閃而過,他終於意識到,她不是在開玩笑。

    “你、你、你……你居然是講真的?”不知是不是在公主寢宮太久沒說話的緣故,燕飛覺得自己的舌頭直打顫,“我、我、我說姑奶奶,你是不是磕著腦袋了?刺殺史那賀,你說得跟去吃碗餺飥似的,左突厥可汗啊,你以為是杜二娘家?說去就去?”

    “我自己當然不行啊,我這說的不是咱們嗎?你見過史那賀,他知道你是林庭風的人,突厥人又不知道菩提閣對你下了格殺令,到時我們就打著林庭風的名頭,大大方方去見他,趁其不備……”她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燕飛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妥不妥,我正是因為見過史那賀,所以知道這法子行不通,史那賀的父親當年就是被他親叔叔派人暗殺的,所以史那賀這些年特別小心謹慎,身邊無論何時都有十來個高手護衛,就算我們成功見到他,也下不了手。再說,你方才不是說要借阿蘇爾的刀扳倒林庭風嗎?咋又變成刺殺她老子了?”

    “如今阿蘇爾的八萬大軍聲勢浩大,安西兵節節敗退,反敗為勝的可能極小,除非此時阿蘇爾撤兵,但以目前的形勢來看,要她主動撤兵自是不可能的,除非史那賀死了,她的兄弟們必定趁她不在,不擇手段爭當可汗。阿蘇爾如今正得寵,又重兵在握,以她的性子,必不甘心居於幾個廢柴兄弟之下,她一定會馬上撤兵,趕迴突厥和她那幾個兄弟鬥個你死我活。

    阿蘇爾跑了,涼州之亂可平,林庭風再也不能,或者說近期內再不能興風作浪,而菩提閣總舵和長安分舵已被朝廷搗毀,他連個落腳點也沒有,成了喪家之犬。這個時候,我們隻要告訴阿蘇爾,她老子是林庭風殺的,林庭風還有活路?”淼淼頓了頓,臉上現出一絲興奮之色,“所以,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重操舊業,殺了史那賀,也算為涼州百姓除害了。”

    “還玩起嫁禍來了,好一招借刀殺人。”燕飛愣怔了好一會,心有餘悸地看了淼淼一眼,“嘖嘖,果然最毒婦人心,我以前咋沒發覺你這人滿肚子壞水?”

    淼淼聳聳肩,“請記住,姑奶奶又名六水。怎麽樣飛哥兒?我這招是不是很絕?”

    “是。”燕飛點點頭,卻道:“不過六水,老子不幹。我要是死在突厥,我娘親怎麽辦?再說,我

    如今天天在宮中好吃好住,為啥要跑去那鬼地方冒險?我看,還是等林庭風那病癆鬼自己掛掉好了。”

    淼淼怒其不爭,“飛哥兒,你難道就不想恢複身份?你明明是何禦史的嫡長子,根正苗紅的世家子,就算你不為自己想,你怎麽就不替你娘親想想?她吃齋念佛這麽多年,為的什麽?還不是希望你好好活著,早日與她團圓?如今你們明明近在咫尺,卻連相認都不敢,這都是因為什麽?都是因為林庭風這個罪魁禍首啊,他一日不死,你永遠隻能閃閃躲躲,你想一輩子這樣嗎?”

    燕飛有點動容,但仍高傲地仰著腦袋不看她,淼淼哀歎一聲,無限惋惜,“得,人各有誌,飛哥兒你既然甘願當籠子裏的金絲雀,我也不好勉強你。我懂的,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燕飛莫名其妙地斜了她一眼,“打住,說啥呢你?”

    淼淼陰惻惻一笑,“飛哥兒好福氣,天生駙馬命。我言盡於此,你既不願跟我去突厥,就安心做人家的入幕之賓吧,我看得出,人家是真心愛慕你的。”

    燕飛怔了怔,繼而驚惶地看著她,“你、你、你說丹陽那個大頭鬼?”

    “丹陽公主多好啊,除了腦子簡單點,話多了點,對小動物過分親近了點,長得漂亮不說,對朋友夠義氣,又善解人意,實在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燕飛眨眨眼,腦中浮現出丹陽公主那個搖搖欲墜的大腦袋,朝自己甜甜一笑,露出兩顆可愛的兔子牙……他打了個冷顫,天知道他從小就特別怕兔子,每次丹陽朝他笑時,他都兩腳發軟渾身雞皮疙瘩。

    他翹起蘭花指拭了拭額角的汗,以一種壯士斷臂的決絕問道:“什麽時候出發?”

    四月初八,晴,宜出行。

    淼淼獨自騎馬到了東城,約的是辰時,眼看快到巳時了,燕飛還沒見人。她有些著急,牽著馬不停朝來路張望。

    “柳大俠,早啊!”冷不丁耳邊響起餘天賜那破銅鑼似的聲音,“這一大早的,你出城上哪兒去?”

    淼淼唬了一跳,她今天明明一身男子打扮,這小子咋變得火眼金睛,居然認得出她來了?她咧嘴笑笑,“餘校尉早啊,我這是要去五台山呐。遇見你也是巧了,我正有事拜托呢,我這趟出門得好些時日,我們家鶯歌,還請餘校衛多照拂。”

    柳鶯歌自上迴淼淼和田氏去涼州時便迴了自家住,她的繼母流年不利,酒樓開不成,又有好幾筆賬收不迴來,一腔怨氣便發在柳鶯

    歌身上,淼淼本想接她迴侯府住,但她覺得總麻煩她不好,死活不肯。

    餘天賜一聽,挺起腰杆猛拍幾下胸前精瘦的排骨,“鶯歌的事就是我的事,沒說的!就算是她親媽給她氣受也得先過我這關,你放心好了!”

    淼淼凝眉看他,“餘校尉對咱家鶯歌的事很上心啊,比我這個當姐姐的還緊張。”

    餘天賜黧黑的臉十分可疑地一紅,成了醬菜色,硬生生轉了話題,“柳大俠方才說要到五台山?長安到五台山要好幾天腳程,你上五台山做什麽?”

    忽然離開,總得找個理由。淼淼留了一封信給西府老夫人,說她做了個夢,夢中得菩薩指點,隻要她到五台山誠心禮佛兩個月,永寧侯可大勝突厥人凱旋而歸,所以她要到五台山住上一段時日,為爹爹祈福。不過,為防多生事端,她特意吩咐月娘,要到晚上才“發現”這封信。

    所以,眼下她根本不想引人注意,打哈哈說想效法安貴妃,到五台山為大祈和永寧侯祈福,說罷還特意叮囑他,“我這趟出門要低調行事,你別告訴別人哈。”

    “得咧,我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嗎?嘴巴特嚴實。柳大俠忠孝節義,真真讓人佩服。”餘天賜說著忽然眼睛一亮,攏起手朝她身後就是一吼:“柳姑娘要到五台山祈福了喂!大表兄你知道嗎?”

    淼淼:“……”

    迴頭一看,晉王一身黑綢勁裝,就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

    “之前不知,現在知道了。”他緩緩踱步過來,目光清冷,似有不快,淡淡看了淼淼一眼,那語氣和眼神,仿佛在控訴,這麽大的事情你居然不和我說一聲?

    淼淼被他看得心虛,抬頭看了一下天,“喲,天色不早了,你們忙哈,我該上路了。”

    “慢著。”李昀冷著臉道:“此去五台山,少說得五六天,你就孤身一人上路?成何體統?永寧侯府的下人都死光了嗎?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是去五台山?”

    “不、不是,呃……是、是,我是說,侯府的人沒死光,呃不對,唉……我是真的去五台山啊。”淼淼心裏相當鬱悶,不明白自己每次見了晉王,都像做了錯事被捉個正著似的,總有種作賊心虛的錯覺,連說個話都結結巴巴,“我的意思是,菩、菩薩說……咱是去修行的,不是去遊玩的,要低調,要隱忍,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那菩薩有沒有告訴你,你今天出不了城?”

    “啊?為、為什麽?”

    “因為我不允許。”李昀臉色陰沉,語氣不容置疑,“柳千錦,你聽好了,你現在有兩個選擇,要麽我派人送你去五台山,要麽你馬上迴永寧侯府,老老實實呆著。心誠則靈,你在侯府祈福也是一樣的,再大不了,我送你到靈覺庵,你和貴妃娘娘一起修行,你自己選一個。”

    娘的,這語氣……爹爹都沒這麽嚴厲過呢,你算老幾?還管上老子了?淼淼一時氣極,“那你也給我聽好了,我這就出城,愛去五台山就五台山,愛一個人去就一個人去,我的事,不用你管!”

    李昀的臉驀然一冷,渾身散發一陣凜冽寒氣,一旁的餘天賜隻覺連空氣都忽然冷了下來,悄悄往後退了一步,離兩人遠點,“那啥……有話好好說哈。”

    李昀沉聲道:“來人……”

    他本想命人直接把淼淼押迴永寧侯府的,恰在此時,有人策馬朝這邊跑來,大聲道:“殿下,殿下,不好了……”

    李昀心情本就不好,這下更是惱火,一個眼風掃過去,罵道:“狗奴才!大唿小叫的找死嗎?滾過來說話!”

    那人嚇得屁滾尿流,果然從馬上滾了下來,跪在地上道:“小的該死!小的死罪,殿下恕罪……”

    李昀認得他是安貴妃的人,安貴妃雖身在靈覺庵,可她的人卻遍布宮中。他不耐煩地問何事,那人膝行幾步,壓低聲音道:“殿下,方才皇上咯血了,娘娘請您馬上進宮……”

    李昀大吃一驚,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抬腳要走,忽想起要先安置了柳千錦,可迴頭再看,她不知何時早已溜了,隻剩餘天賜愣頭愣腦地站在一旁。

    李昀氣得直咬牙,但也知道宮中的事耽誤不得。手下已牽了馬過來,他才翻身上馬,又聽前頭一陣喧鬧。

    “燕公子,等等我啊,你別走……你別扔下我不管……你快迴來……”

    “嘿,那不是丹陽嗎?”

    餘天賜也上了馬,一眼看到丹陽公主懷中抱著隻野山雞,鬢歪釵斜地策馬追著一名年輕男子,一邊哭一邊喊,引得街上人人駐足觀望,議論紛紛。

    “喲,這是哪家的當紅頭牌啊?滿大街的追漢子,還送野雞呀,這是買一送一?”

    “可憐見的,一定是哪個富戶家的千金,被負心漢騙了,人財兩空。”

    李昀簡直要氣暈了,今天這一個兩個的都不讓人省心,“丹陽!你是不是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你瞧瞧你現在的樣子,

    還像個公……”本想說還像個公主嗎?想到這可是大街上,傳出去了有失皇家體麵,改口道:“像個瘋子一樣,成什麽樣子?!跟我迴去!”

    原本哭得抽抽搭搭的丹陽,被這一聲厲喝嚇得一噎,差點沒從馬上滾下來,打著嗝道:“大大大哥嗝……我我我嗝……”她一邊打著嗝,一邊指著那個越跑越遠的身影,嗝了半天沒嗝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她懷裏那隻雞,見主人沒了聲音,咯咯咯咯地接過話茬。

    李昀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從牙縫中擠出話來,“再不迴去,把雞宰了!”

    丹陽頓時蔫了,摟緊懷中的雞,眼睜睜看著那人一溜煙出了城,肝腸寸斷。

    燕飛一出城,一路狂奔。

    早知這樣,他應該來個不告而別的,說到底,都怪自己心太軟。身後總算沒人追來,他鬆了口氣,遠遠見到前頭官道上,淼淼牽著馬在路邊的樹蔭下伸長了脖子。

    “我說六水啊,我連駙馬都不當,陪著你出生入死,你要是始亂終棄,可是要遭雷劈的。”

    淼淼翻身上馬,揚鞭一甩衝上官道,與燕飛並肩急馳,一路往西而去。

    “放心,我不會忘了飛哥兒你的,天打雷劈,我也會拉著你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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