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已過,初春悄然而至。

    長安城東,一排排簡易房子連綿數裏,一眼望不到盡頭,這些房子雖簡易,木質結構,但總歸遮風擋雨,對於顛沛流離已久的災民來說,已是理想的安樂窩。

    再往東,是一大片仍在搭建的工地,工匠們忙忙碌碌,日夜趕工。

    李昀遠遠看著那片涇渭分明的房屋,劍眉緊鎖。受涼州戰事影響,逃到長安避難的災民不斷增加,朝廷不得不繼續搭建這種簡易房屋安置災民。眼看災民越來越多,除了提供這種臨時庇護所,朝廷還得解決他們一日三餐,每日都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可是沒有辦法,戰事一日不結束,這種狀況就一直延續。李昀一陣煩悶,這件差事吃力不討好,當初是越王提出這個法子,皇帝覺得可行,可具體做事的卻是他,盡管已盡量節省,可每月龐大的開支仍被言官咬著不放。

    為了降低物料成本,他命人用價格相對低的木材代替原來的杉木,結果前幾天連著幾天暴雨,有幾間房子塌了,壓死了幾個人,又被人彈劾他以次充好,罔顧人命。

    他今天過來這裏,就是查看善後的事情處理得如何。西邊戰事如火如荼,可他卻要留守長安,每日處理這種雞毛蒜皮的事,簡直窩囊。

    天氣將晚,手下牽了馬過來,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翻身上馬,用力揚鞭疾馳,似要把胸口那股鬱結之氣發泄出來。跑了一段,遠遠見到小路上停了一輛馬車,車的四壁被簾子遮得嚴嚴實實,沒有車夫,連馬都不知去向,隻孤零零的一輛車。

    已是黃昏時分,什麽人會把一輛馬車遺棄在這裏?有點詭異。

    他撥馬轉向那馬車,手下的人大為緊張,“殿下小心,等我們先上去看看。”

    幾名禁衛軍下了馬,手執大刀悄悄把馬車圍了起來,其中一人用刀尖輕輕挑起簾子,往裏頭瞄了一眼,隨即神色古怪地望向李昀,“殿下,裏頭是位姑娘,不醒人事。”

    李昀大感疑惑,下了馬大步走過去。

    車廂昏暗,一女子蜷縮在車裏,臉側著看不清楚,有微弱的唿吸,不知是暈了還是睡著了,看那衣著打扮,應是位年輕女子。

    他試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拍了幾下,女子終於動了動,揉著眼睛坐了起來,“娘的,餓死姑奶奶了,快把吃的拿上來!”

    這聲音……李昀一怔,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直到那女子把手放

    下,他終於看清她的臉,“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聲音……淼淼也是一怔,一抬頭,便見到晉王那張冠絕長安的臉,以及那雙幽冷深邃的眸子,“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為了防止她逃跑,這一路以來,她的飯食都被放了蒙汗藥,雖量不大,卻足以把她困在馬車裏。也不知是不是出門時太倉促,蒙汗藥沒帶夠,最近這幾日那些人幹脆不給她吃飯了,直接把她餓了個頭暈眼花。

    在李昀詫異的注視下,淼淼腦子一個激靈,“莫非已到長安了?”

    李昀命人把馬車所有簾子掀開,一邊打量一邊問:“這是長安城東的郊外,你不是在涼州嗎?為何孤身一人在此?與你同行的人呢?”

    “哎,此事說來話長,快扶我下來,連著這麽多天都被困在馬車裏,我手腳都快伸不直了。哎喲,頭暈……對了,今天是哪一天了?”

    李昀眉頭一皺,既然她已經很多天沒下過馬車,那她肯定很多天沒洗過澡咯?再看她那身衣裙,皺巴巴的,有幾處還沾了些汙跡,他一陣嫌棄,內心掙紮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把她扶了下車,“今天是三月十二。”

    淼淼揉著胳膊,又問:“涼州那邊的戰事如何了?我爹爹呢,還沒越王,他們可平安?”

    越王被找到的消息早已傳迴長安,消息傳來的那一日,皇帝還拖著病軀親自到祖廟祭天。知道越王平安,李昀也鬆了一口氣,但她一見麵就關心越王安危,他心裏略有不爽,微一沉吟,決定長話短說,“戰事還在繼續,兩人都無事。”

    淼淼又問:“我之前聽說高昌被攻陷了,那是怎麽迴事?當初高昌孤立無援的時候尚且守得住,我爹爹的一萬兵馬到了高昌,還有越王的長……”她本想說越王的長翎軍,忽然想起這事得保密,馬上改口,“越王也到了高昌,應該士氣大漲啊,為何還會被突厥人打了進城?那高昌現在如何了?”

    李昀不答反問:“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何會在這裏?什麽人送你迴來的?”

    淼淼想了想,決定照實說,“是林庭風的人把我從高昌擄走的,關了半個月,不知為何忽然又把我送到長安來了。”

    李昀沉默片刻後,莫名其妙地說了句,“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看來永寧侯這迴惹□□煩了。”

    淼淼大急,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問:“殿下何出此話?我爹爹怎麽了?”

    李昀嫌棄地抽迴袖子,總感覺她渾身

    上下髒兮兮的,又不動聲色地退迴一步,“此事說來話長,我先送你迴去,邊走邊說吧。”

    “那……有吃的嗎?我邊吃邊聽你說好了。”她的肚子早餓得呱呱叫了。

    李昀皺著眉頭看她,似看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物,“這麽髒,你能吃得下東西?我先送你迴府,你梳洗後再吃不遲。”說罷又扔下一個不容反對的眼神,率先上了馬。

    淼淼天天在馬車裏昏天暗地的,除了一天兩次讓她下車解決生理問題,她吃喝睡都是在車上,都快坐吐了,她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坐馬車了。李昀命手下讓出一匹馬給她,一同往長安方向走。

    “原本阿蘇爾打高昌,據說隻是為了搶一個男人迴去做駙馬,結果被越王的人偷襲,以小勝多,把阿蘇爾惹毛了,阿蘇爾這個人脾氣古怪,輸了一仗,反而激起她的鬥誌來,又增派了三萬兵馬,非要攻下高昌不可。說起來,這個女人天縱奇才,天生就是將才,比她的幾個兄長利害多了,她吸取了之前的教訓,幾天下來,便攻破了高昌的大門。”

    他語氣悠悠的,帶著點漫不經心,仿佛在說什麽不相幹的事,淼淼有點著急,“可是,當時越王和我爹都有派人去龜茲調兵,就算龜茲的安西兵趕不及救援,我爹帶去的一萬兵馬,就那麽不中用?”何況還有三千長翎軍?

    李昀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本王說話的時候,你插什麽嘴?

    淼淼識趣地閉了嘴,又等了片刻,這才聽晉王繼續道:“所以,這就是我剛才說永寧侯惹上□□煩的原因了。守城容易攻城難,高昌在守將五千的情況下,還能堅守了兩個月,可多了永寧侯的一萬兵馬,反而守不住,這不奇怪麽,連你這樣的人都覺得不可能了。”

    淼淼:“……!”

    雖是以事論事,但最後那句,怎麽聽怎麽刺耳,潛台詞就是,連你這麽蠢的人都覺得不可能,何況其它人?但小不忍則亂大謀,淼淼決定不和他計較,隻用眼神問然後呢。

    李昀又道:“阿蘇爾攻下高昌後,大肆搶掠,隻一個晚上,整個高昌被洗劫一空,所幸她還有點人性,沒有屠城,隻嚷著要找一個什麽人,後來翻遍全城沒找到,大哭一場就出了城,集結大軍又往武威去了。如今你爹和越王,正率著安西兵和突厥人在武威一帶對峙,形勢暫時對安西兵有利……”

    淼淼方舒了口氣,卻聽李昀加了句,“但對你爹爹不利。”

    “為、為何?”

    “就是方才說的那個問題,有人告密,說永寧候和突厥人勾結,故意兵敗,放突厥人進城搶掠,所得財物會分一半給他,所以高昌才會在守兵增加的情況下,依然失守。也人有說,永寧候放突厥人進城是真,但不是為了分贓,而是救女心切,因為他的女兒被突厥奸細擄走了,突厥人威脅他,如果不放他們進城,就殺了他女兒,但如果他合作,保證他女兒平安無事。這幾日,朝上因此事彈劾永寧候的折子多如雪花。”

    就知道林庭風不會輕易放過爹爹,她如今被人平安送迴長安,相當於佐證了爹爹詐敗引賊一事。淼淼的心一沉,爹爹當了皇帝身邊的紅人十多年,暗地裏不知多少人嫉妒他,等著揪他的錯,又怎會放過這麽好的機會?

    “我爹爹不會出賣高昌的,你方才也說了,阿蘇爾天縱奇才,她又增派了兵馬,攻下高昌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怎麽能怪到我爹爹頭上呢?”

    李昀不以為然,“我是那麽說了,但也得別人信啊,最重要的,是要皇上相信。越王也替你爹說話了,說可以作證你爹爹是清白的,現在就看皇上怎麽想了。”

    淼淼一時心情低落,沉默不語。

    待行至一條林蔭小道,驀然間,破空聲四起,兩旁的樹上忽然竄出十多個黑夜人來。

    “小心暗箭!”禁衛軍一邊大喊,一邊拔刀迎敵。

    三名手持利劍的黑衣已朝兩人攻來,李昀和淼淼同時翻身下馬,許是餓得太久了,淼淼下地時腿一軟,差點跪倒。李昀一把將她拉到身後,並塞了一柄短劍給她,大聲道:“小心!跟在我身後!”

    淼淼起身,和衝到麵前的一名黑衣人打了個照麵。

    咦?這不是押送她到長安的菩提閣殺手之一嗎?這不才完成了押送她的任務,轉頭又來刺殺晉王了?怪可憐的,奔波多日,連歇一下的功夫都沒有,看來那晚外敵闖入菩提閣,讓菩提閣實力大減,不然為何人手短缺得如此利害?

    那名黑衣人看到淼淼,也是一愣,兩人默默打了個招唿,隨即黑衣人轉而攻向李昀了。菩提閣的人不會傷自己,淼淼當即把手中的短劍塞迴給李昀,大聲道:“護好你自己,不必管我!”

    世間所有的孽緣,往往始於一個美麗又**的誤會,淼淼並不知道,她這無心的一喊,喊出了一股暖流,如涓涓細流,瞬間在李昀幹枯了十九年的心裏柔柔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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