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子驚駭狂奔,唐剪緊追不舍,片刻之間,小毛子已經引著唐剪跑出曉眠齋,竄入誅心鎮縱橫交錯的青石街巷。


    這一次,極度驚恐中的小毛子的速度似乎更甚唐剪初歸那個雨夜,唐剪已經使出全力,竟還是幾次差點追丟了他。


    也不知轉了幾條街巷,已經到了什麽地方,前麵出現一座宅院的後牆,眼看小毛子已經跑到牆邊,似乎縱身就要躍入,唐剪焦急不過,正要出聲喝止,小毛子卻突然猛地收住腳步,一下子停了下來。


    然後,小毛子竟然開始一步步後退了,那後退的腳步宣告著他的恐懼,就像他麵對的不是一座宅院,而竟是地獄的城牆。


    他這一停一退,也便給了唐剪時間,唐剪疾疾追到,疾步上前,探手去抓,還未抓到,小毛子已經猛地轉迴身來,一下子重新撞進了他的懷裏。


    “這裏……這裏……這裏不能進,這裏……是地獄!”


    撞進唐剪懷中之後,小毛子驚恐地大叫起來。他劇烈地顫抖著,已經嚇得連腿似乎都軟了,叫完這句話,竟然嚇的再次暈了過去。


    唐剪蹙眉去看,夜色中,他也看不出那宅院的具體,隻是黑壓壓靜悄悄,既無半點人聲,也沒有一絲燈光,簡直像一座空宅,卻不知小毛子為什麽會對它如此恐懼。


    心中一動,唐剪猛然又想到一個點,眉峰不由猛然挑起。


    但此時此刻並不是驗證唐剪心中所想的時候,小毛子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當下,唐剪將小毛子托身抱起,一邊退去,一邊記下了那宅子的所在位置。


    唐剪將小毛子抱迴曉眠齋時,巫朗仍未迴來。唐剪既擔心小毛子,又擔心巫朗,好在這一次小毛子並沒有又長久昏迷,隻過了一會兒,他就總算醒了過來。


    唐剪再不敢離開小毛子身邊,悉心寬撫著他,使他的恐懼漸漸淡了下來。好在,小毛子既沒有在恐懼被唐剪帶去地獄,也沒有再指著唐剪眼中的空無大喊有鬼。


    “小傲,”看小毛子情況穩定了,唐剪才提出心中疑問,“那宅院是什麽地方?為什麽你會說那裏是地獄?”


    卻不想小毛子眼神疑惑,神情愕然,竟似乎完全不知道唐剪在問什麽。


    “宅院?”他甚至疑惑地反問。


    唐剪的眉頭又蹙緊了——小毛子在那宅院前表現出那般巨大的恐懼,現在不在那宅院之前了,卻竟然就忘了那宅院……這情況實在詭異,唐剪越發覺得,在那宅院前,自己心中的那一動的感覺是對的了。


    於是,唐剪接著問了他一直想知道答案,但小毛子一直昏迷不醒,所以他也無從去問的問題:“小傲,那晚在杜老爺家,你是被誰擄走的?可是……殺了杜老爺的人?”


    問這個問題時,唐剪是異常小心的,他知道,不管當時是什麽人擄走了小毛子,對他都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一幕,他實在不想通過自己的詢問,再一次將小毛子置於恐懼之中。


    唐剪的擔心並非多餘,聽了他這個問題,小毛子的臉色果然立刻就是一變。他麵露驚恐地迴想著,給出的卻是一個唐剪不敢置信的答案:“杜老爺……杜老爺不是被人殺的,他……他的頭是自己掉的!當時我在大哥身後站著,看到杜老爺的頭突然掉了,我一害怕,就大聲叫你,可是你不理我……就自己跑了。”


    小毛子的迴答可謂驚人,但他說出來的時候猶猶豫豫,似乎是努力迴想,才能想起當時情形。


    唐剪不知道小毛子的迴答是否真實準確,但小毛子已經顯得非常恐懼,他也便不再多問,隻繼續安撫著小毛子,過了好長時間,小毛子終於徹底卸下恐懼和緊張,沉沉睡去。


    巫朗仍未迴來,唐剪心中焦慮擔憂。


    雖然當時那笛聲並沒有帶給唐剪什麽異樣的感覺,但現在迴想起來,他忽然體會到了笛聲裏的詭異。


    ——顯然,正是那笛聲導致了巫朗的離開,笛聲不簡單,它代表著的,是吉是兇?


    除了擔憂巫朗,唐剪還心懸那間宅院。無論如何,他肯定是要再去那宅院一次,但現在巫朗未歸,他也是絕對不敢離開小毛子了。


    夜色流逝恍若有聲,那是鬼祟而危險的聲響。在這樣的聲響中,天光漸起,不安的一夜總算過去了。


    天亮了,危險似乎也便遠了些。唐剪叫來兩個曉眠齋的下人,請他們幫忙看護著小毛子,正欲去尋巫朗,巫朗卻總算迴來了。


    迴來的巫朗一身疲憊之態,麵色晦暗,不知這一晚他經曆了什麽。


    唐剪自然是關心詢問,但巫朗竟少見地搖頭不答,似是心中積滿憂慮。


    唐剪也便沒有對巫朗說出昨夜小毛子之事,一來是他不想再增加巫朗心中煩惱,二來,也終究是他到底還沒有完全把巫朗當成一個該分擔自己所有心事的朋友。


    浪跡江湖已久,他畢竟已經習慣了凡事能一個人的時候,就一個人。


    早飯也沒吃,巫朗就去休息了。唐剪把小毛子交給曉眠齋的下人照顧,獨自離開了曉眠齋。


    唐剪並沒有去尋昨夜被小毛子稱為地獄的宅院,他不認為那該是白天就去做的事,卻去找了一個人。


    李冰鱘新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早上,他都會自己和自己在小院裏拆一盤棋。


    他的這個習慣之所以新近才養成,是因為之前不久,他還有個棋友,使得他不需要每天獨自拆棋。


    如今,他的那個棋友已經不再每天早上來他的小院和他對弈,這並不是兩個人“棋情”破裂了,而是他的那個棋友死了。


    他的棋友不是善終,死的很慘,在土地廟中,被人零碎分屍——不錯,他的棋友就是半錢堂的坐堂先生,顧行途。


    顧行途的死,李冰鱘是震驚的,而且還居然有一絲憂傷,但他並沒有絲毫去替顧行途尋一個公道的打算——從來到誅心鎮那天起,他就發過誓,絕不多管任何自身之外的事情,這個誓言,他恪守的很好。


    所以,他一沒有去調查顧行途的死因,二也沒有設法通知顧行途那離了誅心鎮多年的侄兒。


    後來,他倒是聽說半錢堂的掌櫃張明望傳了消息出去,尋迴了顧行途的侄兒,但他也並沒有產生絲毫去見一見顧行途的侄兒的意願,


    這些天來,誅心鎮到處都在傳顧行途等人的死是惡鬼所為,而且還接連又死了幾個人,李冰鱘越發告訴自己,不管聽到了什麽都要當作沒有聽到。


    既然如今是非多,誅心鎮裏不太平,李冰鱘也便不再出門,隻把自己隔絕在家中,算是另一種形式地“脫離”了誅心鎮。


    他想,自己不去招惹是非,是非最好也不要來打擾自己的太平,可惜,他失望了。


    這個早上,他剛在石桌上擺上棋盤,還不及落下一子,就有來客敲響了他的院門。


    李冰鱘心尖驀地一顫,顫出了兩個字——不好。


    他沒有出聲,沒有迴應,目光卻不由自主轉向了院門。


    敲門聲很有分寸,等待了片刻,才又不輕不重地響起,這讓李冰鱘總算稍感安心——至少,聽起來來得人不像懷著惡意。


    但李冰鱘依舊沒有出聲,反而小心地站起來,輕手輕腳走迴了屋中。


    “李叔叔可在家嗎?”


    李冰鱘的一隻腳剛剛跨進門檻,有詢問聲替代了敲門聲。


    那是個很陌生的聲音,李冰鱘可以一耳確定,這語聲絕不屬於誅心鎮活著或者死了的任何一個人。


    他於是立刻想到了顧行途那個久離初歸的侄子,斷定了來的人一定是他。他猶記得,“李叔叔”原本就是顧行途那個侄兒小剪子小時候還在誅心鎮時對自己的稱唿。


    “不要多事,不要多事。”一個聲音在心裏提醒著李冰鱘。他的腳步在詢問聲響起時略停了一停,然後終於還是走進了屋中。


    卻不想,雖然敲門聲和詢問聲都很有分寸,十分客氣,但兩個聲音的主人卻偏偏接著做了一件很沒有分寸的事——李冰鱘進了屋子,正要轉身輕輕關門,就看到那兩個聲音的主人已經翻身進了自己的院中。


    李冰鱘登時便愣住在原地。


    唐剪竟然翻牆強入,李冰鱘沒有拒絕之力,隻好和唐剪在下棋的石桌邊坐了下來。


    十幾年前,李冰鱘看著跟著顧行途來自己這裏,一口一個李叔叔的小剪子,眼睛裏總是帶著慈祥的笑意的。


    如今,看著這個硬闖到自己家裏來的陌生年輕人,盡管已經不能在他臉上找到當年那個孩子多少痕跡,盡管他嚴重冒犯了自己的清靜,但李冰鱘的眼睛裏,依然盈滿了笑意。


    在唐剪的印象中,自己從來沒有看過李冰鱘不笑時候的樣子。


    就算是有時他連續被三叔贏了很多局棋,就算有時三叔輸棋輸到悔棋不認賬,他也一直在笑,不怨不嗔,不急不惱,就好像在他的心裏,沒有任何事情是不美好的,同時也沒有任何事情是值得在意的。


    以前,唐剪看著李冰鱘的笑,總會覺得親切熨慰,覺得他是個大大的好人,但如今再看到他的笑,唐剪卻隻覺得僵硬虛假,就像他的臉本來就是一張死皮雕刻成了微笑的樣子,他的神經,根本不能夠指揮他的臉做出任何其他表情。


    十幾年了,李冰鱘臉上增多了皺紋,鬢角更添了銀絲,可他的笑卻絲毫沒有改變,連弧度,都保持著令人心驚的穩定和精準。


    那是一種逃避之笑,也是一種拒絕之笑,唐剪知道,擁有這樣笑容的人,絕對不可交心。


    但是唐剪來找李冰鱘,當然不是為了研究他的笑是真是假的問題,他來找李冰鱘,是想讓李冰鱘幫自己迴憶一件事。


    按道理說,李冰鱘看到唐剪,即使出於客氣,也總該問一問他為什麽迴來,總該提一提顧行途的慘死,但李冰鱘笑意盈盈的,偏是半個字也不提。


    本來唐剪是準備借李冰鱘對三叔之死的提起發問的,但李冰鱘既然不提,他也隻好自己主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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