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華歆、郗慮碎剮於午門,獻帝則派符寶郎祖弼將曹後——曹貴人牽出宮外,賜白綾一條,吊死在午門口。曹操餘黨盡滅之期,馬超從西域長史府上奏,請求入許都親報父仇。獻帝與劉備商議過,吩咐令龐德、文鴦替守之,馬超與馬岱可星夜前來。

    時間飛逝,轉眼間一月已過。

    早在半月前,孔明便叫了我去,說此次是皇帝親主之婚,要我從現在就開始學習禮儀。我隻聽了從宮中來的老宮女講了半天就不耐煩了,千方百計求著她去折騰趙雲去;宮女微微一笑,說:“趙將軍自有人指導,郡主不必擔心。張公公正在那裏呢。”

    我栽倒在地。

    初八當天早晨,我被從蜀中來此的舅母黃月英喚醒(因為這一月我都是住在孔明府裏的),由媛兒和府內侍女服侍著開始了梳妝,而據黃月英說梳妝時間很長,現在還不是見賓客的時候,這時的新郎會在劉備府中或是宮中慶賀,新娘的任務就是繁冗地裝飾自己。黃月英給我挽上頭發(本來這是女兒出嫁時母親的工作),一邊挽一邊微笑道:“瞧瞧,多麽好看。”

    “是嗎?”我朝銅鏡裏看去,隻是覺得有些奇怪罷了。這麽多年我都如同男子般裝扮,這次一改迴到女孩裝束,真是不自在;黃月英許是看著我麵色古怪,問道:“怎麽了?出嫁怕羞?”

    我笑了笑說:“沒有,舅母,感覺怪怪的,不像是我呢。”

    在一邊幫忙的黃月瑤倒是笑了起來,她在這幾年中已經出嫁了:“你這新娘子,真是古怪。”黃月英笑道:“好了,隻顧說嘴,這金絲鳳冠還不到時候戴,後麵還沒梳好。”

    說著,黃月英將我後麵的頭發梳齊,把那頂華麗的鳳冠戴在我頭上,將金色的流穗輕巧地放了下來。二人都是一愣,月瑤笑著把我轉向銅鏡前,指著鏡子道:“看,漂亮極了!”

    我見到鏡子中的人後也是一愣:那是我嗎?

    這些年沒有太多時間關心自己的相貌,在匈奴醒來之後對著河水看過一次,被左賢王垂涎時曾恨恨地瞪著銅鏡中的人,來到中原之時我發過誓,為了不讓人知道自己是女子,三天之內不能照兩次鏡子,有時不免形容不整。到了中原後又四處奔波,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看自己了。

    鏡子裏的人睜著一雙紫色的眼睛,在金絲垂蘇的掩映下靜靜地迴望著我。銅鏡雖然泛黃,但仍然映出了白皙的肌膚和鮮豔的唇色,和臉上那兩片薄薄的——不對!這是什麽東西!

    我伸手就要扯,卻被黃月英拉住了:“這是花黃,不能拿下來的。”

    “舅母,我不管,”我執意道,“我又不是門框,貼這麽個東西幹嘛?”說罷我把那兩片薄薄的花黃摘了下來,露出自己的臉頰,這才滿意地微微一笑。黃月英歎了口氣:“這丫頭,隨便你。要是在外麵被客人笑話,可不許哭!”

    “放心吧舅母,”我笑笑道,“隻有我笑別人,沒有別人笑我的。”

    黃月英氣得笑了,對我說:“起來,穿喜服。”

    我連忙從媛兒手裏接了喜服,喜服上金絲銀線繡的是並蒂牡丹,栩栩如生,似要隨風起舞,花蕊及花瓣上的露珠繡得流光溢彩,與金銀絲線的光芒相互輝映,竟是燦爛非常。我不由吃驚道:“這……這喜服……”

    黃月英笑道:“別這個那個了,這是陛下特地從許都找了能工巧匠製成的,僅僅一個月呢。”我輕輕地用手捧著,由府內侍女把喜服展開了,仔細地穿了上去;媛兒給我整理胸前的衣襟,整理完後站起身來,舒了口氣:“全都——”

    然後她愣在那裏,盯著我看。我揚了揚袖子,笑道:“怎麽啦?”

    媛兒吃吃笑起來:“趙將軍平日見了大人就目不轉睛,這下眼睛會掉出來的。”

    我迴頭看著鏡子裏麵。鏡中人一身豔麗的紅衣,越發襯托得身材修長,眉目如畫。我笑了,於是鏡中人也笑了,我們一同笑得燦若春花,額頭上的金絲流蘇也在微微晃動著。

    鼓樂聲適時地響起,月瑤道:“吉時到了,走吧。”

    我向媛兒一點頭,媛兒來托起我喜服的下擺;黃月英把紅綾的一頭放進我手中,另一頭拿在了自己手中,等著行禮時遞到新郎官趙雲手裏。我們緩緩地走了出來,一路上穿過以紅綢裝點的蜿蜒迴廊、精致亭台,向喜堂走去。

    “新人到!”隨著禮儀的一聲通報,大紅的門簾被挑開,黃月英牽著我走了進去。門口不遠處,孔明身著華服與一眾人賀喜,此時他們紛紛轉過頭來,吃驚地看著我,一時人群寂靜,所有人似乎都停在了那一刻,不言不動。

    我不過含羞一笑而已,心下想趙雲何在,倒是我先來。

    隻聽一人淡淡笑道:“你們都這麽起勁地看著新娘做什麽?這可是子龍的夫人!”說話的,是滿麵微笑的孔明;他這麽一出聲,眾人又恢複了知覺,紛紛走過來與我賀喜。劉備文雅如舊,笑道:“郡主大喜!”

    我迴禮道:“多謝主公。”

    蔡琰早就到了,喜悅道:“當年姑娘還小,沒想現在竟要出嫁了!大喜啊!”

    我笑道:“多謝夫人!”

    張飛聲音最大,隻聽他大笑道:“子龍倒是厲害,不聲不響就得了這麽個漂亮夫人!”關羽的臉比什麽時候都紅,他連忙一拉張飛道:“你低聲些,滿屋子便聽你一人喊叫。”

    魏延笑道:“將軍原來身為女子,我們真是有眼無珠!”

    一旁徐庶笑道:“別說是你們,隻怕孔明以前也不知道!”

    張飛便追問:“軍師,瞞得好緊哪!軍師何時知道了這事?”

    孔明笑而不語,旁邊薑維笑道:“軍師,我鬥膽一猜。”

    孔明笑道:“伯約請說。”

    “是當年子龍將軍那次唐突與郡主分宅而居之時,”薑維道。

    孔明大笑道:“知我者,伯約也!我正是當日得知!”

    張飛不解道:“分宅而居?那有什麽?”

    劉備溫言笑道:“益德不解。子龍乃忠義高潔之人,知道靈姑娘是女兒身,哪還有住在一處的道理?”張飛似懂非懂,關羽則撚須一笑道:“知子龍者,非大哥莫屬。”

    黃敘問道:“主公,不知為何不見趙將軍?”

    劉備笑道:“此次是陛下主婚,前日子龍又被陛下召入宮中親自詢問成親事宜,這時候應該是在陛下那裏。”就在此時,禮儀又大聲通報:“萬歲駕到!東川侯到!”

    門戶大開,漢獻帝當先走了進來,身邊跟著董祀等人。

    他仍然身著明黃龍袍,對在場文武笑道:“各位卿家來得早!”

    劉備率文武跪下,三唿萬歲。漢獻帝笑道:“眾卿平身!”

    “謝萬歲!”

    “新人何在?”漢獻帝又問,我走上前去,施禮道:“臣妾靈鳶。萬歲駕到,臣妾有失遠迎。”漢獻帝道:“郡主平身。”我抬起頭,正看到漢獻帝身後趙雲身著極精美的喜服,微笑著站在那裏。

    我愣了一下。

    控製,控製,再控製。省得自己像惡狼般撲過去。

    趙雲相貌本就十分清秀,如今頭戴金絲束發冠,身穿紅錦袍,越發襯得身材高挺,麵容俊朗。漢獻帝笑道:“如何,朕沒讓眾位卿家失望吧?新娘子,覺得你夫君怎樣?”

    我與趙雲同時說道:“臣妾(臣)謝陛下恩典。”

    獻帝笑道:“好了,開始吧。”

    在歡天的鼓樂聲中,黃月英牽著我,將我手中的紅綾一頭交到趙雲手中。趙雲伸雙手接了過來,臉上蘊著淡淡的笑意。禮儀高唿道:“禮成!”鼓樂震天,眾人複又前來賀喜。按照規矩(討厭的規矩!),我們先與獻帝敬酒,而後與劉備、孔明等人敬酒,敬過之後要在眾人的陪伴下出門到門外的鬆柏下對拜,以示百年之好。

    趙雲挽住了我的手,低聲微笑道:“累嗎?”

    我也低聲道:“還好!”

    這時,一名內監忽然急匆匆走來,稟報道:“啟奏陛下,馬超將軍求見!”

    “馬將軍?”漢獻帝一笑,“來得正是時候,請進!”

    “諾!”

    不久,我便見到一個銀白色人影從遠處走來,正是馬超。他先來到獻帝麵前,施禮下拜道:“外臣馬超,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獻帝讓馬超平身,笑道:“卿來的正是時候,共飲一杯喜酒。”

    馬超笑道:“臣正是聽說趙將軍娶親,才星夜趕來。隻是不知新人為何人?”

    “為卿之故人,”漢獻帝道,“朕新封之平北郡主,靈鳶姑娘。”

    馬超聞言一愣,看到我與趙雲並肩而立。

    我笑道:“多謝將軍趕來賀喜,今日請將軍滿飲。”

    馬超道:“這是自然。”

    飲宴到日暮,禮儀道:“吉時到,送新人迴房!”

    我與趙雲對獻帝、劉備、孔明深施一禮,便在眾人的簇擁下步入新房。喜娘為我們倒上茶便退下了,我坐在床邊,看著滿眼的鮮豔紅色,覺得有些恍惚。旁邊傳來關門的聲音,把歡笑聲漸漸止住。隨後趙雲帶著一身的酒香走到我麵前,微笑道:“總算可以休息了。”

    我把頭上多餘的裝飾先扯下幾件,揉著腦袋道:“真沉啊!”

    這時趙雲卻從床上取了一物走過來,笑道:“別動。”

    我連忙停住了,見他拿著的是喜鐮。他用喜鐮輕輕把鳳冠上的金絲流蘇分左右兩邊挑開,靜靜地注視了我片刻,輕聲笑道:“當年與你在磐河相見之時,從未想到我們會結為夫婦。”

    我微笑道:“我也不曾想過。”

    “喝些茶,今日你喝了不少酒,”趙雲倒了兩盞茶,遞與我一盞。我雖是接了,卻隻輕輕撇著茶葉,笑望著他沉默不語。他喝了茶,看見我定睛瞧他,本因為酒而微微發紅的臉變得更紅。

    我喝了一下午的酒,吃的卻少,現在倒是有點昏沉了。眼見著桌上有各色糕點水果,我先不客氣,填飽了肚子再說。然後我一口喝淨了茶,轉眼看了看天色,說道:“困了,睡了。”

    趙雲愛憐地一笑:“睡吧,忙了一天。”

    我隨即解衣而臥,剛躺下卻又跳起來:“天,這什麽東西!”床上也不知被哪個灑滿了花生、蓮子之類的堅果,硌得我渾身不舒服。他幫我一起把這些東西收拾了,我才安生躺下;趙雲卻坐在桌前,又喝下一杯茶。

    “新婚之夜,你坐在那裏幹嘛?”隔了一會我笑問道,“還是你不累?”他淡淡一笑:“隻是酒沉了,要醒一醒。”

    說罷,他慢慢脫去外衣,隻穿著中衣躺在床上,伸手環住了我。他的唇慢慢擦過我的臉頰,然後離開了;我抬頭,見他緩緩抱住了我,唿吸變得均勻。我隨即說道:“趙雲,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何事?”他睜眼問道。

    我對上他的視線,笑道:“等一會你就知道了。”說著話,我已經把語言與行動結合起來,伸手將他中衣的領口解開。他略顯驚愕,卻沒有阻止,看著我將他領口解開,然後我獰笑道:“你知道嗎,在荊州那天,我整整穿了三天的高領衣服。三天!”

    他顯然意識到了我在說什麽,臉色微微一紅。

    “現在雖是初夏,不過也足夠了,”我微微笑著,盯住了他的脖子。

    在荊襄巡江的習慣讓趙雲在辰時之前清醒過來,迷蒙了一會後他才想起這是許都,昨晚是他的新婚之夜,他也不必巡江去了。他與靈鳶二人合蓋在一張錦被下,靈鳶還是被他緊緊摟抱著,在他懷裏沉沉熟睡。他想起昨夜之事,臉上現出了欣喜的笑容。

    昨日應召入宮,獻帝言守荊襄辛苦,便下旨令他們二人在許都隨駕。劉備見是獻帝所言,亦難有不應;他見主公無言,自己也隻好應允,隻是這事還沒來得及與靈鳶說——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又開始不放心!趙雲笑著想到。

    懷中人動了一下,隨後睜開眼睛。

    我一睜眼,覺得不對,又覺身上隻穿著中衣還被人抱著,頓時大驚,條件反射般的去抓身邊短弩,卻抓了個空。我伸出的手卻被一把握住,趙雲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怎麽了?”

    我這才想起,昨日我們成親,而我身邊的是趙雲。

    我勉強笑笑,道:“沒什麽,睡毛了吧?”

    趙雲靜靜地凝視著我,問道:“鳶兒,又做惡夢了?”

    我默然片刻。沒有做噩夢,隻是剛醒來時——有些害怕。

    “沒有做夢,”過了一會,我答道,重新把頭靠在他懷裏,深吸一口氣:“你為什麽又醒得這麽早?”雖然這麽問,我卻已經知道了答案,問一句不過是想讓他轉移注意力。

    “在荊州的老習慣了,”趙雲淡淡笑道,“每日寅時不到便起身巡江。”

    “誒?你們怎麽才吃——這是早飯還是午飯?”幾天後我們正吃著飯,隻聽人通報張將軍到訪,隨即張飛就闖了進來,問個不休:“子龍,這麽熱的天,你怎麽還帶這麽高的領子?”

    我聞言一笑,趙雲則稍有些尷尬道:“是麽,我沒注意到。”

    張飛倒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了下來,吩咐人上酒,一邊笑著對我說:“弟妹,你可真厲害,那年在綿城把我都灌倒了,弄得我行軍時也不敢喝酒,昨天算是喝得半醉,今日還要喝。”

    我笑道:“現在又不行軍打仗,將軍但喝無妨。”

    張飛接了一觴酒,咕咚咚喝了下去,又道:“馬孟起近日可是報了大仇了。”

    趙雲問道:“他如何報仇?曹操後人早已被斬草除根。”

    張飛大笑道:“曹操死前建有七十二疑塚,馬超前日從你們婚宴上離去後便派了人去挖墳掘墓,已經連開了三座,把珠寶首飾全都收了,聽說把所有不值錢的東西都撇了外麵……曹操老賊,他必是沒想到,自己就算建了七十多座墳,也有馬超挨個掘開!”

    我聞言,默然無語。

    從來沒覺得挖墳掘墓是件好事。

    轉眼看向趙雲,他也沒說話,隻是沉思。

    現在沒什麽可緊張的時事,但手邊還是有事要做。

    寫信。

    因為我裝扮成男子的時間太長了,所以……在蜀中的龐統、張任,在漢中的文鴦,這些人慢慢會知道我與趙雲的親事,也會得知我的身份,到時候……還不如現在寫信。

    對著一堆竹簡,我發起了呆。

    “我來寫,”趙雲看我發愁,對我說道。

    我笑著搖搖頭。龐統和張任的信我必須親自寫,這樣一來,文鴦的信我也不可能找他人代勞了,盡管我現在恨不得把筆一扔,把竹簡燒了——還是寫吧。

    匆匆寫好了給龐統的信。在信中我仍然稱唿他為龐伯伯,隻是落款之時我的名頭換成了“趙夫人靈鳶”。給張任的信就好寫多了,我一口氣寫完剩下的,然後把竹簡交給了馮襲,讓他發向漢中、蜀中各處,這才鬆了口氣。

    又把媛兒叫了來。

    媛兒本家姓茗,茗媛的確是很好聽的名字。從今天開始她又是我的丫鬟了,等找到好人家把她嫁去,也省得她爹老想著賣女兒。我自然賞了她家裏一筆錢,作為她替我打掩護的酬謝。鶯歌倒是還在蜀中,把她留在那裏也好,不必跑來跑去。

    我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打個哈欠後,發覺他在看著我。我不覺一笑道:“怎麽這麽看著我?”

    他輕輕抬起手,拂過我的頭發:“覺得鳶兒好看。其實……我一早就想這麽對你說。”

    我吃了一驚,笑道:“一早?原來你早就對我心懷不軌了?”

    話音未落,趙雲一頓,隨即微笑道:“差不多。”

    我笑著叫道:“好啊,我這下可知道了!老實交代,什麽時候的事!”

    趙雲不答,慢慢吻住了我;隻是在愛吻的間歇,我模糊聽見了幾個字:“很久以前。”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太記得了,因為我再次睡醒之時已經日上中天,而他還在我身邊沉睡未醒。

    趙雲夢見了在磐河與靈鳶初遇的那一幕,那在火光下白皙俊俏的容顏。不知為何,靈鳶見到自己時竟是如此地慷慨尊敬,他至今也不明白這是怎麽迴事,難道她對自己,也是——一見鍾情?

    鳶兒雖然待人和善,但他深知她內心高傲剛硬,不願意的事情決然不做,否則——後背上也不會有如此多的鞭痕……不知在匈奴那些年月,鳶兒受過何種非人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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