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家裏,我正式對家中之人公開了身份。我的三個親衛頗為驚訝,但最驚訝的,莫若瞪圓眼睛、微張嘴巴的媛兒。她愣愣地看了我半天,才訥訥道:“大……小姐?”

    “跟以前那麽叫我吧,”我微笑道,“你們也一樣。”

    傍晚我們吃過晚飯,來到了許都城樓的最高處,那裏有蜀軍護衛著。據說這裏曾經是曹操爪牙登高守望魏王府之地,現在卻成了依風追雲的好去處。曹操已死,曹丕、曹植等剩餘的爪牙定於明日處斬,由年近四十的漢獻帝親自監斬,以雪多年來被曹操監視、折磨之苦;那繼任皇後的曹貴人也被監在宮外,由關羽的人親自看守。

    望著漫天鮮紅的晚霞,我慢慢陷入沉思。

    那麽,我又是誰呢?

    “外麵冷吧?你加一個火爐又何妨!”那日晚間,我幫著趙雲在外間鋪床,摸著冰冷的被褥問道。趙雲笑笑不言,隻是把那個溫暖的小爐遞在我手裏,說道:“拿著,不要著了涼。好好休息,明日覲見萬歲。”

    想到這一點,我倒有些激動了,想知道那傳說中的漢獻帝是什麽模樣。

    漢獻帝是我能想起的曆史上最窩囊的皇帝之首,先是被董卓控製,又被郭李控製,接下來是曹操,據說要不是他在破城那日被張飛等人從瘋狂的曹仁手裏拚死救出,說不定早就被曹仁歇斯底裏一劍砍了。漢獻帝奪權後,立刻進封劉備為漢中王、張飛為河內侯。

    隻是不知,劉備可曾像曹操那樣操縱劉協。

    鋪好床,我仍然端著手爐走進內室,安睡一夜。

    “宣虎威將軍趙雲、副將靈烈上殿哪!”太監扯著尖細的嗓子高聲喊道。

    我隨即整理衣冠,與趙雲一同步入,隻見滿眼金碧,地麵光滑如鏡,殿內兩排高聳的廊柱一直排到前麵金座邊;座上端坐一人,身著明黃龍袍,一雙眼隻定定看著我們。

    我抬頭打量著他,發現這位漢獻帝眉清目秀,頗為白皙,與劉備的確有幾分相似,隻是那雙眼睛,和劉備的完全不同。劉備的眼睛雖然看似溫和,但裏麵蘊著淡淡的王霸之氣,經年不散;這雙眼睛雖然積累了常年的陰沉和怨毒,但裏麵的喜悅卻根本隱藏不住。

    “臣趙雲、靈烈參見陛下!”我與趙雲雙雙一跪。

    “兩位愛卿平身,”漢獻帝答道,聲音清細。

    “謝陛下恩典!”我們起身,垂頭佇立。

    隻聽漢獻帝笑道:“朕聞得當年在綿城一役,二位賢卿曾大破曹賊,且當時二位不過弱冠?”

    趙雲恭敬答道:“靈烈當年確實不足弱冠,而臣已過。”漢獻帝笑道:“年輕俊才!卿等雖未於許都征戰,卻守荊州有功,朕便賜封趙將軍為東川侯、靈將軍為綿城侯,何如?”

    “臣不才,深謝陛下恩典!”我們再次叩首。

    漢獻帝走下禦座,對我們道:“今日下午處斬曹賊餘黨,卿等與我一同觀看。”

    “諾!”

    處斬曹操餘黨在午門場進行,這裏正是在金煒、二吉於宮中放火後曹操處決官員之地。據說這地方是漢獻帝親自選定的,我們到場後方才發現,廣場高處立著伏後、伏完、董貴妃、董承四人靈牌,而那批穿著黑色囚衣、捆綁牢固、神色慘淡的曹操餘黨,則不約而同地望著漢獻帝及文武所在的方向。

    我們本是跟著劉備站在左側,朝廷中寥寥無幾的廷臣站在右側。沒想漢獻帝看見了我們,便對身邊一名太監說了句話,那太監隨即來到劉備麵前,對劉備說了幾句話。劉備現出十分恭敬地神色,做出了請的手勢;太監對我們道:“二位將軍,萬歲請二位近前。”

    我與趙雲對視一眼,便走上前去參見漢獻帝。

    獻帝道:“二位將軍,請站在我身側。”

    我微微一愣。作為外臣,能離皇帝三丈開外、得見尊顏就已經是榮幸;現在獻帝要我們站在他身側,這簡直是殊榮了……我們依言,站在漢獻帝身旁。這時,戰鼓擂響,處決儀式開始了。

    先押上來的,是曹丕、曹植二人。我分不清他們,隻見一人臉色慘白、頹然無力,另一人則臉色青灰、立而不跪。二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

    獻帝見到他們大怒,恨恨道:“曹操逆賊,不想你子也有今日!斬訖報來!”

    劊子手立刻走上來,將二人按倒在地。那個臉色青灰之人大罵道:“劉協小兒!當年要不是我父王把你從爛泥潭裏救出來,你如何坐得穩皇位!如今卻來助外人暗算我們,毫不羞恥!”

    漢獻帝大怒道:“曹操逆賊,將我捏於鼓掌之中,妄殺大臣,欺滅後妃,殺吾愛子,乃萬惡不赦之反賊也!不必多言,速速斬首!”曹丕到死大罵不絕,而曹植則一直垂頭不言,隻見一道紅光閃過,二人都倒在血泊裏。

    之後是曹操的族人,曹仁、曹休等人,皆是大罵後身首異處,最小的曹睿不過十歲,也被慘殺。

    我迴顧獻帝,隻見他咬著嘴唇,眼睛裏卻泛著解恨冷色。他袖邊的拳頭緊緊握著,嘴唇不經意地翹著,眼睛隻看著午門場上那深深淺淺的一灘灘血泊,看得入神而癡迷。

    一撥撥的犯人在場上被處決。

    又一批文官被押解著上來了,漢獻帝毫不猶豫地說出一個字,一個擲地有聲、冰冷狠絕的命令:“殺!”

    忽然,場邊突然跑進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撲到一個人身上,放聲痛哭。隻見那女人衣衫破爛、麵容肮髒,卻死死抱住了一個人不放手。劊子手立刻把那女人拖開,拉到獻帝麵前。

    漢獻帝不悅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女子叩頭泣血道:“賤妾蔡琰,望陛下開恩!”

    蔡琰?

    我一時愣住。

    ——“天是爹,地是娘,大漠草原是兄長……”一群群匈奴孩子的歡笑聲在我耳邊掠過。我艱難地趴在地上,一點點靠近了東漢使臣的帳篷,卻被三人立刻擒住,押到帳內。

    帳內有一個使者模樣的人,審問我道:“你是何人?為何到此?”

    我瑟縮不能答,隻是此時進來一名女子,身著匈奴服飾,卻儼然漢人相貌,十分清秀。她低頭溫和地看著我,問使者道:“陳大人,這小姑娘是誰?瞧瞧這小臉花的,都快趕上我以前的小貓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下擺,哭求道:“夫人,快走啊!匈奴人要害你們!”——

    “夫人,令尊曾是朕手下侍郎,朕不願為難你,”漢獻帝道,“不過這董祀乃是曹操之臣,放虎歸山遺禍無窮。朕今日隻能駁了夫人的麵子了,改日朕與夫人尋一門好親就是。”

    就在此時,劉協看見本來站在自己身側的靈烈將軍忽然慢慢地走了過去,一直走到蔡琰身邊停住。劉協心道難道這年少的靈烈竟看中了四十多歲的蔡琰,所以想趁火打劫不成?這家夥也真夠損的,怪不得從曹操營裏都能脫身出來,況且現在董祀還沒死呢……

    眾人見靈烈撫開了蔡琰臉上的亂發,蔡琰十分驚恐,居然不能言語,也傻傻迴瞪著她。片刻之後,蔡琰又哭又笑,伏地而拜:“靈鳶!鳶兒姑娘!求姑娘救我夫君一命!”

    隨後,靈烈手扶蔡琰,毫不猶豫,一屈膝跪倒在漢獻帝麵前的血泊之中。

    “靈將軍這是為何?”劉協問道。

    我磕頭道:“臣請陛下開恩,放過董祀先生吧!”

    董祀失驚過度,居然倒在了地上;蔡琰依然伏地痛泣不止。

    我再次叩頭求道:“臣請陛下開恩!”

    這時,獻帝道:“先扶靈將軍起身。”他身邊太監立刻扶了我起來,我才發覺自己膝下全是血跡。獻帝先命人扶起蔡琰,把董祀拖到一邊等著,這才問我道:“將軍何出此言?難道蔡夫人是將軍舊日相識?蔡夫人為何又稱將軍為什麽‘鳶兒姑娘’?”

    我求告道:“臣本是劉皇叔手下孔明軍師姊諸葛靜之女,因母親幼年時被拐到匈奴,嫁與匈奴左賢王手下北將軍為妾。後來我長成,母親病亡之後,將軍欲將我進獻於左賢王為妾室。我不從,正巧當年夫人歸漢,便將我夾帶在奴仆之間混了過去。夫人大恩大德,靈鳶至今不忘,隻是久居西蜀無從聯絡。今見夫人大禍,靈鳶不可不救,請陛下開恩!”

    蔡琰泣道:“陛下,賤妾本衛道玠之妻,被胡人虜去強娶為妻,後配與董祀。雖是曹操之言,賤妾與夫君相處經年,琴瑟和諧。今賤妾二子在匈奴難迴,家中親友凋零,隻有夫君可以為伴,求陛下開恩,憐賤妾苦楚,賤妾與夫君萬死不能報!”

    此時,劉備也說道:“陛下,臣劉備請陛下將董祀暫且監住。”

    漢獻帝笑道:“既然皇叔都發話,朕如何不聽?”

    劉備惶恐道:“臣不敢!”

    漢獻帝搖手道:“無妨,先把董祀下獄,改日再說。”

    一聲刀響,除董祀之外,其餘人等人頭落地。

    趙雲走了過來扶起我,施禮退到一邊;董祀也有人押送而去,蔡琰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涕泣追隨離開。一批批的人在我們麵前被處決,到了下午,午門場上血流成河,寂靜無聲。

    隨後漢獻帝召劉備、孔明、我與蔡琰入宮。

    我與蔡琰分別複述了我們經曆過的事情,孔明又將多年前諸葛家傳的玉佩取出作為證物。漢獻帝沉默片刻,笑道:“也罷,殺伐已經足夠了,不必添上董祀一介文人。蔡夫人,你隨王公公前去,傳朕旨意,放了你夫君。”

    蔡琰極其歡喜,即刻跟著那王公公去了。

    漢獻帝又對劉備道:“皇叔,靈鳶雖是女子,卻也隨皇叔征戰多年,皇叔為何不與靈姑娘尋一門好親?”

    劉備笑道:“啟奏陛下,靈鳶已經被我許了趙雲為妻,隻是這些年戰事紛紜,不好辦事。如今陛下四海方定,不知可願為這二人主持婚事?”言畢,獻帝大笑道:“如此甚好!朕便命卜易之人擇定了良辰吉日,與趙雲、靈鳶姑娘做成美事。不過,朕要先宣一事:靈鳶姑娘綿城侯封號不改,另封為平北郡主,加賜五千戶;趙將軍東川侯封號不改,另封為平北郡馬,加賜五千戶!”

    我們下拜道:“謝陛下隆恩!”

    漢獻帝留下劉備、孔明議東吳事,我便拜謝而出。

    我剛剛出宮門,就見趙雲正等在那裏,向宮門內望著;見我歸來,他笑道:“我知道了,蔡夫人剛才與我說過,陛下赦免他們無罪。你怎麽耽擱了這麽久?主公與軍師呢?”

    “主公與軍師被陛下留著商議東吳之事了,”我笑答道。

    趙雲一怔,道:“你先迴去,家中有人等你。”

    我知道趙雲這性子的,於是點點頭道:“好的,你小心些。”

    我迴到驛館,馮襲、媛兒接著我,說:“大人,董大人、蔡夫人到了。”

    我連忙入內,見董祀、蔡琰坐在下首;見我到來,蔡琰與董祀急起身道:“多謝姑娘今日大恩相救,我們夫妻永誌不忘!”我忙對董祀拱手,親手扶起蔡琰道:“大人、夫人不必多禮!這麽多年,我片刻不敢忘夫人大恩大德,今日不過是以滴水報夫人湧泉之恩罷了!”

    我們分別坐下,敘說多年離別之情。蔡琰說那年我隨她逃離匈奴,便在長城邊失蹤,她大感不安,不知我何處去了,誰知我竟輾轉來到了西蜀,還在軍旅之中不僅升為將軍且與趙雲結下良緣。

    我笑說當年我隻是想避戰亂、躲入深山而已,沒想到半路上錢花光了,隻好四處投親,誰想後來又有如此種種之事。董祀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我竟不知內子有這等恩深厚重的姐妹。”

    蔡琰笑道:“時光似水啊,當年的小姑娘現在也這麽大了。靈鳶,若是蒙你不棄,我願與你結為金蘭。你意下如何?”

    我詫異道:“夫人何須如此?靈鳶不過是夫人的奴婢,如何敢與夫人結為金蘭?夫人放心,但凡夫人有何事,靈鳶雖肝腦塗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蔡琰見我如此,笑道:“是我失言了,大人別怪。”

    傍晚時趙雲迴來,蔡琰與董祀方才施禮退去。

    我問趙雲,宮中如何,趙雲說主公、軍師都已迴府,又說獻帝雖然不忍再加殺戮,但明天還有二人必須淩遲而死。一是華歆,一是郗慮;這兩人在許都中無惡不作,華歆弑殺伏皇後,郗慮曾脅迫天子。且還有曹貴人不曾發落,都待明日午門場上。

    說罷,他低頭看著我的膝蓋,問道:“今天,有沒有跪疼?使那麽大勁。”

    我微笑道:“沒有,一點不疼。下午換了衣服了。”

    他淡淡一笑,喚了媛兒來:“看過傷了麽?”

    媛兒忙道:“膝蓋有點青了,不過已經上了藥。”

    “靈……鳶兒,”趙雲現在還是有點改不了口,說道:“你知道麽,主公已經與陛下定下了日子,就是下個月初八。主公和軍師都說,那是黃道吉日。”說罷他兀自微紅了麵,黑色的眼睛卻閃閃發光。

    我心下喜悅,又不知該怎麽說,隻是喜悅之中夾雜著一點疑慮,也許是我的錯覺吧?茫然而歡喜地想著,我把頭輕輕靠在他肩膀上,我們兩個人的唿吸漸漸交織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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