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孫策、呂蒙揮師荊州,我出了城,向南陽而去。這一路我並未著急,隻是邊走邊看、遊山玩水,因此在半年之內隻是走到了長江邊,找船渡江,之後留在江對岸的一座小山之中,終日以打獵為生,剩下的金子被我保留了很久,一直放在山村小屋的床下。

    我在漢江邊的小屋裏住了下來。

    此地常下大雨,生活倒還是平靜。想過去找諸葛亮,但轉念一想諸葛瑾的為人,又想起劉備的三顧茅廬、諸葛亮後來的鞠躬盡瘁、西蜀之滅,心還是冷了幾分,便就此駐足。

    大約一年之後的一天夜裏,我突然聽見離此不遠的山路上有嘈雜的人聲。我連忙滅了燈,把廚房裏的灶火也熄滅了,細心聽著路上的動靜。有些人走近了小屋,一人道:“主公,就在這裏暫歇一刻吧。”

    這人聲音聽上去十分疲憊,仿佛趕了遠路似的。

    另一人道:“也好,就在這兒休息吧,不知此處是否有人。”

    第三人說:“主公,我願先進去瞧瞧。”

    我悄悄拔出長劍,架上短弩,立在門口;果然有人把門推開,不過他立刻就被長劍橫住了。他大叫一聲:“啊!有人!”

    我點起了燈,道:“廢話,這兩年大雨連綿,屋裏沒人住早就塌了……你們是誰?”

    門外站著零零落落五六個人,身上濕透,一個人還舉著個火把。那為首之人下拜道:“在下劉玄德,不知可否借宿一夜?”隻見這人態度十分溫雅恭謹,可最顯眼的倒是臉邊那副大耳和超長的雙手。

    我愣了愣:真是巧啊,連住在這偏野小地也能遇著劉備!扶住額頭,我無力地說:“都進來吧,這風都快吹死我了,快點。”幾個人迤邐而入,個個都像落水狗一般抖著雨水,隻有劉備先是警惕地四周望了一眼,看到了我佩著的長劍和手裏的短弩,未發一言,手卻悄悄地移動到了劍鞘旁。其餘人一看就知道是文官。

    隻聽他身側一個人不滿道:“你這是為何?”

    我放下家夥,笑道:“好讓你們知道,我是習武之人。”

    一個長著山羊胡子的說:“先生見笑了,不知可有東西——”

    “來一個人,幫我端吃的,”我對他們說,一人應聲而出,跟我走入廚房。一刻鍾後,這五個人個個手裏捧著碗或者盆,吃得不抬頭。看著此景,我突然想起了紅樓夢裏的劉姥姥進大觀園時那句笑話“老劉老劉,吃飯像頭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不由微微一笑:還正好是‘老劉’!

    隻見這位老劉剛好一抬頭,笑道:“多謝先生收留。”

    我淡淡道:“吃完了就在灶台邊睡吧,那裏夠暖和,不會讓你們得病。”

    “先生,我知道我這話不好說,隻是——”山羊胡子猶豫著,拿出一錠金子:“我家主公年紀不小,身體虛弱,不知可借床榻一用?”

    我放聲大笑。幾人被我笑得不知所措,隻有劉備溫和道:“孫乾,你多話了。先生,請不必理會。”

    我說道:“對不起,我實在不能把床榻借你,不過床上毯子你可以拿去。”說著,我走進裏屋,抱出一大摞氈毯,撂在地下;幾人大吃一驚,劉備正要道謝,隻見孫乾大驚而立,道:“你是匈奴人!”

    “我要是匈奴人,剛才早就宰了你們了,”我示意一下身邊的短弩,“你們不過幾個文人,能抵擋得住嗎?要睡就睡,不睡就走!”

    劉備道:“我們失禮了,先生。”他嚴厲地看了孫乾一眼,我知道他這一眼不是因為孫乾說錯話,而是怕孫乾說話得罪了我,而我會怒起殺心。於是我笑道:“劉使君,不知子龍為何不在?”

    “子龍?你識得子龍?”幾人大叫起來,我捂住耳朵:別看是文人,叫起來聲更大。

    我點點頭:“有過一麵之緣,你們放心,我不會趁黑害人的。”

    幾人點頭,我看劉備心裏還是不信,便笑道:“當然這隻是我的一麵之詞。若是不信,有一人守夜足以。我可要去睡了,打獵一天困死我了。”說罷,我打著哈欠迴到裏屋,就此睡下;隻聽外麵的響動漸漸變小,稍有些說話聲,然後歸於安謐。

    天亮時分,我被激烈的馬蹄聲驚醒了,外麵亂哄哄得滿是人聲,不知怎麽迴事。

    一邊嘟囔一邊往外走:“真是麻煩,怎麽……喂!凍死了!關門!”

    這時,在門口說話的那幾人一起迴頭看著我,我哈著氣一愣:倒是長短大小不等啊,有一個好像還挺眼熟。沒等我反應,那個眼熟的幾步走過來,把身上所披的鬥篷一扯,蓋在我身上,又拉我到身邊,動作十分親密。劉備等人都十分驚訝,劉備便問道:“子龍,你這是……?”

    那熟悉聲音笑道:“主公,此人是我舊識,早在磐河便認得,乃是北地人靈烈。為人純善,又極識人,頗有謀略……”

    我打斷他的話:“我說你以前就這麽嘮叨,現在怎麽一點沒改?”趙雲打住話頭,顯得有些尷尬。我看著他心想:怪不得眼熟呢,隻是比原先——長高了點?

    劉備感歎道:“果然不錯!靈烈先生昨日收留我們,又給我們飲食、住宿,真良善之人。不知靈烈先生可願與我們同行?”

    我笑道:“不敢,我是鄉野粗人,文不成文武不能武,隻怕不合。”

    劉備歎息一聲,點頭拜謝,就要離開。趙雲忽然一把抓住我,毅然對劉備道:“主公,此人大有裨益,雲帶定了。”

    我怒道:“趙雲,別讓我給你幾分麵子就開染坊!”

    趙雲笑道:“靈烈賢弟,你若是不走,恐為他人所害。”說罷他抓了我上馬,提在馬前。我大怒,一拳打過去,被他輕鬆化了。我取出隨身手槍,對準了他的胸口:“趙雲,別自己找死。”

    趙雲一時愣住了:“這是……”

    “噓!”不知誰喊了一聲,“看那邊!”

    “怎麽會是吳軍?”趙雲臉色一白,“不好,我們快走。”他把我手腕一握,我一時未反應過來,手槍走火,一發子彈斜射上天空,伴著一聲轟天巨響。所有人都愣在那裏,吳兵中一人大喝一聲:“何人在此?”

    我聽出了這聲音,歡快地看著那人。此時天光已明,我看見那人竟是呂蒙!

    他怎麽會在這裏?

    呂蒙看向這邊,忽然叫道:“那……是不是靈烈?”

    未及我答言,趙雲便彎弓搭箭,一箭射中呂蒙盔纓,呂蒙大驚。劉備等人策馬掉頭而走,不消多時奔入荊州城。入城之後,孫乾、簡雍去遊說劉表,我們則被留在驛館裏;我十分生氣,對趙雲毫不理睬。趙雲自覺慚愧,也不敢多言。

    沒過多時,孫乾歸來,說劉表已經同意聯合之事,皆大歡喜。

    趙雲走到我麵前,不好意思地說:“靈烈,趙雲慚愧,我……”

    “你什麽?”我一瞪眼,“我說我不來,你一定要拉我來!不對,不是拉,是綁架!綁架我來!”

    趙雲紅了臉道:“此事是我不對,隻是我想你料事極明,對主公一定大有裨益……”

    這種人,簡直無法與他溝通,我氣得掉過頭去。

    半晌,他才慢慢說道:“靈烈,你暫且休息,明日再說。”

    明日?我心裏微微冷笑,嘴上卻應了一聲:“嗯。”

    趙雲大喜,施禮離去。

    半夜三更,我走出屋門,果然無人看守。有幾匹馬養在槽內,我悄悄過去,剛牽起一條韁繩,就聽一人冷冷道:“先生何處去?”

    我一抬頭,一人身量極長,麵如重棗、身著綠袍,等在那裏。

    關羽冷冷道:“子龍讓吾看守,說他不忍攔你,不想先生果然出現了。”

    我冷笑道:“我就想走,那又怎樣?”

    “先迴了主公,再走無妨!”關羽把大刀一橫。我大怒,正要反駁,便聽到身邊幾人大叫:“什麽人?偷馬賊麽?”於是我和關羽不由分說便被人押了,押往劉表府邸。

    劉表與劉備都在座,身邊幕僚圍繞左右,趙雲也在,趙雲身邊一人十分粗魯、強壯,又是環眼,應該就是張飛了。押解我們的軍士道:“主公,偷馬賊已經落網!”

    劉表看到關羽,隻是大惑不解而已;而一看到我,則吃了一驚:“你不是那人?”

    舉座吃驚,蔡瑁道:“主公竟認得此人?”

    “故人蒯良曾言此人天賦異稟,具王佐之才,我本不信,可緣何又在此?”劉表問道。

    我淡淡道:“大人可好?年前蒙大人饋贈五十金,至今不敢忘。”

    劉表笑道:“快扶起來,這人抓錯了。”劉備和趙雲看著我,臉色陰晴不定,蔡瑁卻笑道:“先生既是王佐之才,如何不在陛下身邊隨侍?”

    “我本無才,蒯大人隻怕看走了眼,”我平淡道。

    劉表道:“把關將軍也放了。”蔡瑁等人頗為不忿。劉表又笑道:“先生,若能與我占卜一卦,我便不再追究。”

    “大人想占卜什麽?”我反問。

    “荊襄之前程,”劉表道。

    “不知,”我冷冷迴答。

    劉表不悅道:“先生欺我?”

    “何人欺你?小人可變大事,自古而今。人心又難測,一絲一毫之變念,難以預知,故荊襄之地亦難以預知,”我迴答道,“況且大人剛才也說,我們是抓錯了,又有何可追究的?”

    劉表微微低頭,沉吟一聲:“人心難測麽……這話倒是不假。好了,先生,請先迴去。”

    劉備謝過劉表,自領人迴去了。迴去之後,劉備召了我和趙雲、關羽近前,對趙雲、關羽溫言責備道:“你們二人為何如此無禮?靈烈先生之去留,不由你們,亦不由我。”

    趙雲拱手道:“主公所言雖是,隻是此人極聰明,留了對主公有益無害。”

    關羽一哼鼻子,道:“幼稚小兒而已,有何裨益!”

    “雲昔日磐河之時既與靈烈相識,此人未見公孫瓚便知其人非治世之人,雲尚不自知,後才知其為人,為時已晚;而今主公既與靈烈有幸相識,自然要留他在身邊,”趙雲說得理所當然,殊不見我已經氣紅了臉。

    劉備對我笑道:“先生不必理會此言,孫乾!”山羊胡子孫乾應聲而入,手持一盤,上蓋紅布。孫乾揭開了,裏麵盛著三十金。劉備笑道:“某身居他人簷下,財力衰微,以此贈先生,望先生笑納。”

    我答道:“多謝使君,既然如此,我有一言可說。”

    劉備笑道:“請先生說來,備洗耳恭聽。”

    “不日使君必遇一人,潁川單福,其實此人真名徐庶。使君遇到此人,若想久留他,就定要速速派人去許都把他老母接迴來,以保永久,否則必為曹操所得。此人先不提,南陽隆中有一人,名為諸葛亮,字孔明,此人曠世大才,若能細心求得則使君無可限量,”我答道,點點頭便要離去。

    趙雲急道:“不可!”他一手扯住了我。

    我氣道:“趙雲,你幾次三番阻我,什麽意思!”

    趙雲一拱手,懇切問道:“靈烈賢弟,你為何就不願留下?”

    我氣得說道:“趙雲,你要不要我告訴你你的死期?”

    趙雲一怔。此時關羽卻道:“靈烈先生,我聽說你曾經受劉表五十金大禮,為何不報答?”

    我笑道:“我已然報答過了,雖然晚了些。今夜那話可是肺腑之言,若是他聽懂了……他也不會聽懂的,否則……”我想起荊州後來的事,不由打住話頭,惋惜地搖搖頭,任由劉備、趙雲看著我疑惑不解,關羽則麵無表情。

    劉備說道:“多謝先生指教。”

    “靈烈,江南呂蒙與你有舊,為何不去投奔他,而是隱居漢江山上?”趙雲問道。

    我淡淡一笑。“若是投奔了他,我免不得與諸葛瑾那人打交道。”

    “諸葛瑾與賢弟有仇?”趙雲疑問。

    我搖搖頭:“那人,是我大舅舅!”接著,我把我如何在江南被諸葛瑾家人趕出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卻隻字不提呂蒙。幾人聽完,關羽笑道:“如此說來,那諸葛亮不就是先生二舅舅?”

    “正是,”我冷冷道。

    “怪不得,”關羽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笑道:“隨便關將軍怎麽想。”說罷,我沒接那盤金子,就要出門。趙雲走到我跟前,說道:“賢弟,我送你一程。”

    我擺手笑道:“不敢,不敢,你就好好呆著吧。”

    趙雲跟出門來。他替我拉了馬,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會。”

    我歎了口氣。“你這人……”

    他拉住我的手,說道:“再留一天,可好?你我結拜為兄弟,你可願意?”

    我一呆,隨即笑笑道:“好吧。”和趙雲結拜,自己是大大的不吃虧。

    “既然如此,先去休息吧,今晚我們抵足而眠!”趙雲笑道。

    我愣在那裏:“你說什麽?不……不行!”

    “這又是為何?那日在荒野之上,不也如此?”趙雲疑問道。

    我的臉早已紅了半邊,那一夜倒是我極力想遺忘的。那晚不知為何,我第二天早上起來才發覺:趙雲這人是不是缺乏安全感,所以睡覺就總想抱個東西?我居然被他緊緊抱著的,怪不得一點不冷……想到這裏,我瞬間又氣白了臉:要不是我當年從匈奴逃離之時有一副鎧甲穿在身上束住身子,恐怕早被人察覺我是女子了吧!

    趙雲看著我的臉又紅又白,十分疑惑。

    我咬咬牙,道:“結拜可以,分開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我與趙雲同跪在香爐的三炷香前,結拜為兄弟。趙雲大我一歲,因此我拜他為兄。在說那些誓詞“同年同月同日生死”之時,我悄悄在腿上畫了個叉,據說這能讓死誓變活,也就是說我根本不必什麽同年生死。偷眼瞥過趙雲,他倒是一臉虔誠,看得我咋舌不已。

    等我們結拜過,劉備笑道:“既然如此,靈烈先生不妨用了早飯再走。”

    我笑道:“多謝使君。不必麻煩了,靈烈拜別。”關羽一哼鼻子,扭過頭去;劉備起身相送。我請他留步,便與趙雲一起出門去。他牽了馬過來,笑道:“靈烈你看。”

    我一看,那匹馬通體白色,眼邊有淚槽、額上有白點,就也猜到幾分,笑道:“這馬我不騎。”

    趙雲疑惑道:“為何?”

    “隻請使君問伊籍罷了,”我笑迴道,裹緊身上衣服。十月荊州風冷雨大,陰氣遍布,吹得人通體生寒。我把馬韁仍然遞到趙雲手裏,對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便舉步離開。沒走幾步,他追上我,像兩年前一樣把我包在一件鬥篷裏,握緊了我的手:“後會有期。”

    我淡然一笑,再次謝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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