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剩下的時間就是玩骨牌。結果到天黑,藍依梵終於出現,接走了楚湘。

    第四天。

    第四天居然一大早就被藍依梵的電話吵醒了。她衝我大發雷霆:“誰讓你出去的?”

    我知道肯定是小朋友的骨牌被她問出所從何來了。我理虧心虛道:“我是想……”

    “你被條子抓進去就什麽也不會想了。”

    我趕緊道歉。她聲音堅決道:“我好不容易親自打進他們家,我不可能親自監視你,我派我一個表妹來監視你。她是心理諮詢師,正好給你減減壓力,讓你不那麽變態。”

    我知道她真生氣了,也就不敢多說什麽。

    “但是你要注意,你不能告訴她我們的計劃,一定!你發誓。”我心想我怎麽這麽倒黴,老得發誓。但沒辦法,隻好發誓。

    上午九點。有人敲門。進來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女孩子,一頭短發,睫毛特別長,大眼睛一眨巴忽閃忽閃,看起來特別聰明。她非常美,但我有些抗拒她,因為她太聰明,而且是藍依梵派來監視我的。

    天很冷,她穿了一件深色的風衣,牛仔褲,深褐色的耐克跑鞋。進門她把上衣脫下,掛在衣架上。她上身是一件白色的毛衣,胸部豐滿,非常性感。我看得有點眼暈,不大敢看她。她拖過小凳,坐在小圓桌旁邊,示意我坐在她對麵,我像被牽著脖子的狗似的乖乖坐下來。她笑了,問我:“你有什麽問題嗎?”

    我搖搖頭:“我很好。”

    她也搖搖頭:“不可能。”

    我笑了,露出了九顆牙齒。

    她也笑,她臉色是健康的白裏透紅的顏色,白嫩水靈得讓人心痛。我心裏暗暗罵藍依梵,幹嘛找這麽個美女來呢?這讓我對生命的依戀多了好幾分,也就是說,有可能讓我對殺人產生動搖。

    其實我並不很恨肖方略,他畢竟還是萌萌的父親。他有那麽大的權勢,可並沒有對我怎麽樣。我想他還算得上一個慈愛的父親。各種機緣巧合,卻讓我不得不去殺他。可是殺了他之後呢?我得過一輩子逃亡的生活,或者幹脆被抓到,槍斃。我還有別的更好的結局嗎?再就是,萌萌會怎麽看我?她會以為是我得不到她,絕望而去刺殺她的父親。她會終生不肯原諒我。我忽然打了一個冷戰:也許這就是黎雅芳的大報複,既殺死了她的仇人,也報複了我,讓我一生不得安寧。

    我忽然有些怨恨她。可是她又是那麽的可憐,這讓我心軟下來。她的可憐讓我隻好硬起心腸去殺人。而藍依梵為什麽也這麽大力支持我去殺他呢?應該不僅僅是因為要幫我。她也應該知道,這樣的幫助是毀滅我。答案隻能是她也想殺掉肖方略。可是她為什麽這麽恨肖方略呢?這個我就想不明白了。

    她的安排並不高明。楚湘已經讓我留戀生命了,這個小心理諮詢師會更讓我珍惜生命。如果她的力量足夠強大,也許會改變我的宿命,這樣命運的天平又開始向相反的方向傾斜。

    眼下,這個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活力,散發著智慧光芒的女孩子就坐在我對麵,沉靜地望著我。我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隻好避開她光芒四射深不可測的眼睛。她的眼睛像兩泓深刻的清泉,似乎有清流在不停地暗暗湧出,這讓她的眸子散發著不可捉摸的光輝,既清澈透底又深不可測。

    她開口了:“幹嘛不敢看我。”

    我老實迴答:“你的眼睛太可怕,我不敢看。”

    “可怕?”

    “不是讓人恐懼的可怕,而是美得可怕。”

    她“咯咯咯咯”地笑起來,眼睛彎成了一鉤明月:“美也可怕嗎?”

    我這才敢再次正視她:“人心裏有杆旗,叫做心旌,心旌如果搖動不已,人就會靜不下心來了。”

    “你的心旌在搖動嗎?”

    我點頭承認。“為什麽呢?為我嗎?”

    在這樣的女孩子麵前,最好一切都老老實實承認。

    她若有所思。“我渴了,”她說。

    我打開冰箱:“可樂還是雪碧?”我問。

    “就要可樂吧。”

    我給她倒了一紙杯可樂。她慢慢啜飲,這是我喜歡的方式,我也料想到她會用這種方式來喝水。

    “人應該想喝就喝,”她說。

    我無語。

    等她慢慢把可樂喝完,她問我:“你有什麽問題嗎?”

    我說有。她等著我問。我看著她絞在一起的玉雕般的雙手:“請問愛是什麽?”

    “愛是自由。”

    “我說的是愛情的愛。”

    “沒錯,愛就是雙方的心靈的自由,越愛,雙方就會越自由。”

    “那麽怎麽會有那麽多情侶愛得糊裏糊塗,愛得糾纏不清,愛得令人生厭呢?”

    “他們不懂得愛,他們那叫索取。隻有你做到去愛而不求迴報,那就有點明白了。我來背一首詩,你聽吧: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裏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裏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裏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的手裏不舍不棄

    來我的懷裏

    或者,讓我住進你的心裏

    默然,相愛

    寂靜,歡喜”

    我惘然若失。她臉上閃動著神聖的光輝。我忽然害怕起來,覺得殺人,送命,是多麽可憐又可悲的行動。

    她望著我:“你可以靜靜地坐下來,不用打坐,就這麽閉上眼睛靜一靜嗎?什麽也別想。”

    我依言閉上眼睛,努力去做到什麽也不想,可我覺得到她在觀察我,我的眼皮不住跳動。似乎她輕笑了一聲,但也很可能是我的錯覺。

    中午到了。我睜開眼睛,陽光的腳變短,但是光線卻最明亮,我感知到了這一點,所以睜開了眼睛。她忽閃著長長的睫毛望著我。我笑一下,道:“給你做點吃的吧。”

    她說:“好啊,我看看冰箱裏有什麽,我們一起做。”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的因素,我覺得這次的午飯好吃異常。其實也沒有多少特別好吃的菜,隻是跟她在一起吃飯本身就是絕美的享受了。

    下午,我還是在她的指導下閉目。不知不覺間,天黑了。我睜開眼睛時,她已經不知去向。我惘然若失。之後我非常想知道她的消息,想知道明天她還來不來。她沒有給我留下任何聯係方式,所以這隻能問藍依梵。因為有約在先,我焦急地等著藍依梵的電話,卻不敢打過去。

    一夜無話,我坐立不安,竟然失眠。

    第五天。

    第五天依然是個很好的晴天。我一大早就起來,因為失眠的緣故,腦子昏昏沉沉的,可是我想到她會在九點來到,就熱切地盼著九點鍾。我不知道藍依梵的調查怎麽樣了,心裏隻盼著這種調查永遠也沒有個盡頭才好。

    我自己做了三明治早餐。我想象著她就坐在我對麵,我們一起吃早餐。我吃完早餐,發現才隻有七點多。我很鬱悶,不知道牆上的石英鍾能不能走到九點鍾。它走得太慢了。也許是沒電了?那怎麽辦?它也許永遠都走不到九點鍾。那我非急死不可。

    九點鍾看看到了,我忽然想到我們並沒有約定九點鍾她一定會來。我心涼了半截。忽然覺得藍依梵非常好笑。她說要派人來監視我,可是這監視的人現在還遲遲未到,而且昨天悄悄溜走,這算什麽監視啊?再說了,這種好像上下班一樣的監視有什麽用啊?他們走了我不照樣可以出門?也許在藍依梵看來,天黑以後,我再出門就沒事了。或者她料定我不敢出門了?因為警方肯定真的在找我。我從宿舍裏消失了,而喬峰我也很久不聯係他,他必定打不通我的電話,找不到我,因而也許秘密的通緝令已經發出。

    我很知道小心謹慎的好處,所以自從我打宿舍裏跑出來找藍依梵開始,我就絕對沒有跟以前的老師同學還有朋友有任何的聯係。哪怕一個電話也會暴露了我的行蹤。必須忍住。電影的情節裏往往忍不住,那是情節的需要,如果都忍住了,比如在終結者1裏,終結者也就找不到逃亡到小旅店的莎拉康納和來自未來的戰士了。

    現在我要謹慎小心,不要留下任何漏洞給人家。我必須學會耐心,既然要像一個真正的殺手一樣去殺人,就得像個真正的殺手那樣有耐心。我曾經決心給籠罩這個城市的巨手狠狠一擊,現在這個機會來啦。現在,我不是像個小蜜蜂一樣隻是蟄它一下了,而是要徹底斬斷這隻巨手。即使還有別的巨手繼續籠罩這個城市,繼續籠罩這個世界,可那已經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故事到此為止。至少在眼前的這個故事裏,我要小小地改變一下這個世界。

    九點鍾到了,可是人沒有來。我有些失望,但決定還是繼續等。我打開電腦,克製住登錄qq的衝動,打開了一個很久沒玩的遊戲。這是一款台球遊戲,對手是電腦。我曾經戰勝過電腦,但此次不行,我的水平爛到了不忍卒睹的程度。我瞪大眼睛,盯住屏幕,但是不行,手總是在不該鬆開的時候鬆開,即使近在洞口的球我也打不進去,我不由得大罵起來。

    門被敲響了。果然是她。她這次穿了一身遠足的衣服,笑吟吟地望著我:“這麽好的天氣,不去爬山可惜了。”

    我搖頭道:“我不敢去。因為你姐不會答應我去。”

    她笑道:“人生這麽短,別這麽婆婆媽媽的。”

    我一股英雄氣衝上頭頂:“管她呢,去了就去了。”我沒有專門登山的衣服,挑了件運動衣就跟她出去了。我從宿舍出來的時候,還是做了一些準備的,比如衣服我就拿了一些。我也學她背了一個雙肩背的包,裏麵放了些食物和水。

    她的藍色登山服使她看起來非常的帥。等進入山色蒼翠的山裏,才知道她真是爬山的好手,我很快就被她落得好遠。我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地追上她,問:“我們到底去哪裏啊,有手機信號嗎那裏?”

    她笑道:“不用急,耽誤不了你的事的。” 她臉上並沒有出多少汗,這讓我更加佩服不已。

    我隻好繼續遠遠地跟著她。好在她體諒我,看我落得遠了就會停下來等我。我們到一處小亭子,坐下來好好休息了下,吃了點東西。我帶的吃的比較多,她不客氣地伸手過來取,我竟然心底湧起一陣欣慰和感激。

    她也出了一點汗。可這隻是讓她瑩白如玉的臉色多了幾分紅暈,是她看起來更加美麗動人。我盯著她,看個不了。

    她笑道:“傻瓜。”

    我還是傻笑。

    我們吃完東西,麵對麵坐著,我還是傻笑。她被我看得發毛,隻好扭轉頭去。我就繼續看著她潔白的脖頸和美麗的側臉。我不想死。即使萌萌跟著那個大蜥蜴走了,我還是不想死。我承認我留戀這個世界了。因為這個世界上,美好的東西太多了。

    後來她開始盯住我看。我隻好投降,低下頭來,她說:“幹嘛露出這麽垃圾般的笑容?”

    我說:“沒有啊?有嗎?”但是並不敢抬頭看她。

    山下過來一群老太太,手裏都拿著塑料袋,不停在在山路旁找尋著什麽。待得她們走近,才知道她們在找一種植物的葉子,找到了就像小孩子一樣歡唿一聲,爭相采集。我們站起來走過去,好奇地看她們,其中一個老太太大聲道:“知道我們摘什麽嗎?長生草!我們天天來山裏摘新鮮的長生草,迴去當菜吃。效果好極了!你看我像多大年紀?六十了,可她們都說我才四十!”她留著短發,穿一身時尚的運動衣,腰身細溜,從後影還真看不出多大年紀。我哈哈笑道:“您看起來也就三十歲!”她大為驚喜:“是嗎?你這個小夥子還真會說話。”

    她們一路笑著遠去了,我悵然眺望良久,迴頭問她:“走嗎?”

    她臉上似笑非笑:“你可真會說話。好吧,走!”

    漸漸我們進入一條險峻的小路,有時候根本看不出路,隻是一些大石,一路都有溪水淙淙流下,在大石間跌宕,就像在我們腳邊彈奏著一隻古老的琴。我們看看走到山頂,她指著一條左拐的路:“從這兒下去。”

    不知經過了多少陡坡,我們終於下到穀底。在坡度非常陡而又有水漬的地方,我總是先下去,之後伸出手來接她。她總是非常大方地把手伸給我,我非常感激。她絕不是一個平常的女孩兒。她的手柔若無骨,可是在向我跳過來的一瞬間會變得非常有力。這就像她的內心,她是以包容萬物的心態來征服這個世界的,可在必要的時候,她的內心也會強大有力,遠遠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快到穀底的時候,我已經被穀裏的景色迷住了。裏麵有大片大片的草坪,草坪上有小屋,有秋千架,有各種好玩的東西,還有許多野鳥在散步,覓食。有曲曲折折的路,有小湖,有流水,有依然盛開的鮮花,更絕的是,明亮的陽光此刻竟能照徹大半個山穀。

    在這裏,任何煩心事都會被過濾幹淨。

    我們下到穀底,她領我走到一個秋千架,示意我坐上去。我們兩個一起坐上去,秋千輕輕地搖動起來。溫暖的陽光無遮攔地照在身上,我閉上眼睛,幾乎被陶醉了。

    就這樣坐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小手觸在我的手背上,我睜開眼睛,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此刻山穀裏多了很多人,我近旁就有一個腰身極細的婦女,展開一大塊野餐布,上麵放了好多吃的東西,她愜意地坐在上麵,一個小孩子在她左近跑來跑去,一刻也不安閑。

    我握住她的小手,心裏充滿喜悅,就覺得這樣的日子永遠也不要過去,太陽就這麽老是懸在頭頂多好。

    我們取出吃的,盡可能地多吃,因為不可能再帶下山去了。吃完,她說:“到草坪上躺一下吧,我有點困了。”

    我說:“好啊,隻是沒有鋪的東西。”

    她搖頭道:“不用的,你看我就行了。”她找了一塊平坦些,草比較密的地方,徑自躺了下去,閉上眼睛,讓太陽照著她薄得看得見青色血管的眼皮。我跟過來,把包拍拍好,輕輕托起她的頭,把包放在她頭下麵當枕頭。然後坐在她旁邊,盡量靠近她而又不觸碰到她的身體,斜斜地躺了下來,手肘支著地麵,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精美的臉。陽光似乎能穿透她薄薄的嬌嫩的皮膚,我癡癡地望著她的臉,一動也不敢動。

    她信賴地躺著,還把手抬起來放在腦後,露出了一小塊嫩白的肚皮和好看的肚臍兒,我幾乎崩潰。我閉上眼睛,克製自己的念頭。這個可惡的家夥,她肯定看出我已經投降了。希望她睡著!我睜眼看著她的眼睛,她似乎睡了,可是眼睛半開半閉,根本看不出到底怎樣。我望著她露出的一點點眸子,猜測著她的睡意。終於忍不住,俯身在她額頭上輕輕地,輕輕地,輕輕地印上了一個史上最最溫柔的吻。

    她動了一下。我幾乎窒息。她繼續睡去,發出均勻的唿吸。我笑了一下,是那種最神秘複雜的笑,接著我忍不住在她紅嘟嘟的嬰兒般嬌嫩的嘴巴上又輕輕印上了一個吻。我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哪怕此刻就是死了,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了。

    此後我再沒有吻她的臉,隻是把她的小手放在唇邊,一直等她醒來,此刻,太陽已經西斜。

    我們從穀底出來,租了個車直接迴到住處。我給她做了晚飯吃了,我拉著她的手送她到車站。她留下了電話號碼。

    第六天。

    第六天她依然在九點鍾到達。我不顧藍依梵的囑咐,也不管自己發的誓言,把我要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她。她先是一陣大笑,後來看我臉色不豫,這才收起笑容,正色道:“你們能有成功的希望嗎?”

    我問她:“你說呢?”

    她不住搖頭:“很像小孩子過家家。”

    我嚴肅道:“如果你見了那麽多死人,就不會有這種看法了。”

    我把為這件事而死的人和大致經過一一說出,她歎道:“不知道事情這麽複雜。不知道啊不知道。”

    我奇怪道:“什麽都不知道,就為藍依梵來做事?”

    她有些臉紅道:“我表姐把你這個人一說,我覺得你蠻有意思的。老實講,我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身上有好多很美好的東西還沒發掘出來,所以我才會留下來。”

    我茫然道:“像我這樣活得像個垃圾的人,還有美好的東西在?”

    她認真點頭道:“我沒有騙你。真的,你這種家夥,一眼就看到底了,還用第二眼嗎?”

    我有些著惱:“難道我這麽多年活得就隻是一灘淺水?”

    “嗯,差不多。”

    我扭頭就想摔門而去,可還是停下來,走到一邊去生悶氣。不懂如此說話怎麽還能當心理諮詢師。

    過了一會兒,她走過來,我以為她要向我道歉,不料卻是:“唉,你這個人怎麽這樣,這麽一句話就把你傷著了?傷著你脆弱的心靈了?”

    我一想自己還真是脆弱的心靈。我反嘴道:“就是你有強大的心靈!”

    “那還用說?”她過來撫摸著我腦後的毛紮紮的短發,“嗯,手感不錯。”

    我竟然沒有反抗,在我的心底裏,她真的就是內心強大,好比我嬰兒時對媽媽的感覺。我真想伏在她懷裏大哭一場。

    這一天就在我的感傷中慢慢過去了。我們很少說話,就在沉默中交流心靈。我已經承認她的境界高了。比我高的多。她有時說她的話我聽不懂,我一開始不服氣,後來覺得她說的非常有理。我要她解釋,她總是說,解釋不來的。要自己悟。於是——

    第七天。

    第七天她九點半才到。我告訴她我悟出來了,她忙捂住我的嘴巴道:“可不要亂說。我自己還離著悟還有好遠呢。”

    我氣急敗壞,道:“那怎麽樣才能悟呢?”

    她含笑不語。我這才猛然悟到,她幾乎從來不生氣,總是笑眯眯的,哪怕她的話非常傷人,她也是含笑說出來的;哪怕別人非常想惹她生氣,這目的也總是落空。我現在漸漸對她從真心裏佩服了。

    第八天。

    第八天我告訴她,我想把她說的話記下來,因為我覺得非常有智慧,對我的“悟”大有幫助。她告訴我:“我的話不要記,我的思想也不要記住。這些你都得自己走一遍才成。”

    我不服氣,道:“我覺得把你的話記下來,稍稍加工一下,就是語錄。可以成為一本很棒的書。”

    她笑道:“我覺得我的生活有一個最主要的目標,我在找我的真實生命。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你記下我的話有什麽用?那已經是我思考過的東西,已經是垃圾了。”

    我默然。

    她接著說:“你也在找,我覺得。但是我看得到方向,你看不到。”

    “那我可以把你當作我的方向嗎?”我虔誠地問道。

    “不行。”

    我臉上現出絕望狀。

    “你還是找,你找到一點,就會覺得生活更加光明一點。”

    “然後呢?”

    “如果你找到了,就會覺得我不那麽重要了。因為生活中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我隻是其中之一。”

    “不!”我大喊道,“你永遠是我心中最最重要的!不是‘之一’!”

    她寬容地看著我,臉上依然帶著那種美好的笑。我絕望地想咬她一口。

    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法術,我不知不覺間就睡了過去。一覺醒來,竟然已是半夜。我吃了一驚,這時才發現屋裏還有一個人影,我險些驚唿出聲,仔細一看,原來是她。我又驚又喜,讓她從小凳上起來,到床上來睡。她微笑著搖頭。我看看表,淩晨零點三十五分。

    第九天。

    我自己做到小凳上,示意自己可以這樣睡。然後請她上床上去睡。她微笑著堅決搖頭。我無奈,隻好陪她在小凳上坐,但是把小凳拉過去,緊挨她坐下。幾分鍾後,困意又上來。我這天已經睡了十多個小時了,怎麽還困呢?我不知不覺就把身體向她靠過去。

    後來我們還是一起到了床上,合衣共蓋一床被而眠。我摟住她,她並不反抗,迎著我的臉,我吻她,她也迴吻了我。我高興得流出了眼淚。後來還是沉沉睡去,緊緊摟在一起。

    淩晨三點多,電話鈴聲響起。我跟藍依梵早就約好,我的電話必須鈴聲振動全開。藍依梵不是不發短信,而是怕短信聽不見會耽誤事情。

    我趕緊分開她的手,趿拉著鞋子急急忙忙到桌子上拿起手機,藍依梵的聲音:“喂——”

    我急忙悄聲道:“幹嗎?”

    “趕緊打車過來,就到鷺江路15號門前下車。步行到十八號的大鐵門,我在門前等你。我搞到鑰匙了。”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望著她的臉,她睡得是那麽沉,那麽香,嘴角邊還露著她習慣性的笑。我知道,此去可能永訣。我舍不得她,可是諾言必須兌現,我別無選擇。我輕輕地吻了她,一顆大大的淚珠忽然掉下來,就掉在她的臉上,沿著臉頰一直流下去,消失在耳後。這是我的淚,為她流的淚。

    就算一切順利,我也不過是注定的一生的逃亡生涯而已;如果不順利,今天也許就把命扔在那裏了。我可以跟她有一個美好的未來的。但我必須踐諾,必須。

    我取過黑色的公文包,摸了下,刀鞘冷冷的,還在裏麵。我抓了一大把百元鈔放在公文包裏。剩下的百元鈔,我整整齊齊壘在桌上。我走到衛生間裏,開了燈,痛痛快快撒了一泡尿。走出來,找到一隻筆,一張紙,寫下這麽幾行字:“醒來看到我,也許我已經不在了。我所有的東西歸你,隨你處理。我愛你,真的愛。如果我迴來,我會永遠愛你,永遠愛你。鄭思雨。”

    我把這紙條用一本書壓在桌上,紙條的大部分露在外麵,她不會看不見。

    我換了件深色的外衣,想了想,換了一雙軟底鞋。我開開門,遲疑了一下,又進門來把鑰匙放在紙條旁邊,這才躡手躡腳走出房間,輕輕把門簧撞上。似乎她翻了一個身,我嚇得不敢唿吸。聽了聽,好半天沒有動靜,這才輕輕沿著走廊走過去,默默對所有的鄰居說著再見,一直到了電梯口。

    電梯停在四樓,我按了下行的紅色鍵,片刻之後,電梯門無聲地開了,我閃身進去,盯住電梯內的不鏽鋼壁看個不住。據說晚上不要看這個,也許能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但我此刻什麽也不怕。還怕什麽呢?幾十分鍾後,把蛇紋刀插進那個人的身體,再轉動幾下,拔出來,一切ok。

    我走出大廳,門外的空氣清新而冷冽。我深深地唿吸了幾口,然後大步向馬路對麵的出租車走過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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