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第一次睡上鋪。睡上去才知道,像我這樣的身材,根本伸不直腿,而且,車頂有一個弧度,因而靠近車窗的那邊是逐漸低下去的,有一種特別的壓抑感。我對狹小的空間天生有一種恐懼。我閉上眼睛,試圖盡快睡去,往事排山倒海般洶湧而至,一下子把我淹沒無遺。

    那年我七八歲吧,記得是一個幹旱的夏天,舅姥爺去找人幫忙澆田了,我百無聊賴,沿著田間發白的小路來到公路邊。我看到一個淺淺的池子,靠田的一邊還有一個開口,就順著開口慢慢滑到池底。我看到有一個僅能容我鑽入的小小洞口,在遠如天邊的地方,另一邊的洞口微微發著亮光。

    一種強烈已極的好奇心吸引我鑽進去。我查看了一下這個小洞,發現洞壁十分光滑,幹幹淨淨,隻在洞底有一點點細沙。我高高興興地鑽了進去,光線一下子幽暗下來,幹爽清涼的風從遠處無聲地湧入,極為細小而嘈雜得說不出的聲音湧入耳鼓。這些聲音隻有一個主題:“快來吧,快過來呀!”

    我想那也許是天堂的聲音。

    我忍不住一下子退了出來。真想從此爬出這個池子,迴到瓜棚裏,再也不迴到這個地方。臨走前忍不住又朝洞口望了一眼。這個美妙的洞也許就是人間與天堂的界限。我決定去冒險。喜歡冒險的天性一次次捉弄了我,但我至今依然不悔。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冒險。

    我鑽了進去。光線從背後和遙遠的前方兩個方向鑽進來。背後來的光線大部分被我身體擋住了,遠處的光就像一盞飄忽不定的燈,因此洞內一下子暗了下來。我小小腦袋想的是:隻要往前爬,就會亮起來。這個原本也沒錯,但並不這麽簡單。

    我繼續往前爬。光線繼續幽暗下去。整個洞就像一個長長的管子,我剛剛進入這個管子而已,前麵還有長長的路在等著我呢。好在還有細微的風從前麵徐徐吹來。我睜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前麵的那一點光,拚命向前。

    最可怕的是,無論我怎麽努力,前麵的那點光亮好像總也遠在天邊,爬了半天,絲毫也沒有接近的意思。我的冷汗冒了出來。我大叫了一聲:“舅姥爺!”聲音響亮得我這輩子從沒有聽到過,它在我的耳邊炸響,之後在洞裏被一遍遍反射,好長時間過後,我依然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假如地下有什麽東西,也一定會被我的叫聲驚醒了吧。我嚇得屏住唿吸,再也不敢發出聲音。我試著打算從原路返迴,這才發現洞壁狹小得根本容不得我翻身。我撐起雙膝,從襠部往後望去,原先的入口如今看起來也有如一盞發著白光的燈。

    我有些絕望。唿吸也變得沉重起來。我盤算了一下,決定還是往前。往前的速度要快得多。而且,我似乎看到了一種不妙的結果,隻要前後兩盞燈全滅了,我就得悶死在這個洞裏。就這樣趴著,姿勢怪異地死去,所有的親人他們都找不到我。我再也見不到媽媽和舅姥爺了。這樣的後果讓我拚命向前爬去,一刻也不敢停留。我漸漸覺得憋悶起來,唿吸困難,很想瘋狂地大叫。長時間的匍匐爬行,也讓我很不舒服。膝蓋也許磨破了。肘部也被堅硬的洞壁磨得生疼。我跪在地上,努力使自己舒服些,但這樣頭就已經頂著洞頂,活動的空間就這麽大。假如就這麽死了,做鬼也不心甘。

    我無力地趴在洞底的細沙上,幹燥而冰涼的洞底讓我漸漸安靜下來。其實也是累壞了。靜下來才知道,我此刻能清楚地聽到血流過我額頭的血管的聲音。心跳的聲音好像打鼓,耳朵裏潮水般的聲音起起伏伏。腸鳴聲尖銳而怪異。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唿吸也這麽聲響巨大。我此前不知道人身上有這麽多發出聲音的地方。我覺得異常煩惱。人太吵了,就算不用嗓子,也還是太吵了。

    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此刻,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洞裏的光線,眼前的細沙上有一行細細的幾乎看不清的花紋,我懷疑是蛇的腳印,頭“嗡”的一聲大了。我不會爬到蛇的老窩裏來了吧?事實上那時我無知,蛇是不會留下腳印的,它們扭動身體前進,隻會留下一段段身體壓下的曲線。但我的腦子裏一下子湧現出蛇吐著信子的形象,它三角形的腦袋上兩隻綠豆般的眼睛冷漠無情。我毛骨悚然,猛然撅起了屁股,彎下腦袋拚命向後看去。不是蛇,感覺應該是老鼠。我放下心來,但同時覺得非常無奈,因為在這狹小的空間內,我根本對付不了它們。

    我大喊了幾聲,試圖讓老鼠們改道,不要從我身邊路過。老鼠們吱吱喳喳叫了一陣,並沒有衝過來,我放下了心,疲勞一掃而光,又迅速往前爬去。在我手下,滅鼠無數,我還是有點擔心它們報複我。不過,我覺得這些老鼠應該是田鼠,跟家鼠隻是遠親,犯不著為城裏的遠親赴湯蹈火。

    不管怎麽說,眼前是越來越亮了。我已經能看清對麵圓圓的洞口。越到脫離險境的關鍵時刻,越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我不由得加快了爬行速度,拚命朝洞口爬去。忽然,我看到一條閃閃發亮的大蛇鑽入了洞口,一直向我遊來,身後的老鼠一陣急促的怪叫。我感覺到它們正拚命向另一個洞口奔去。我前進不得,後退不及,急得大叫了一聲。

    我醒過來,渾身是汗。用手擦了一下額頭,驚覺手中多了一物。我張開手,發覺是煙殼的硬紙卷成的一個紙團。我慢慢把紙團打開,借著手機的光亮,看到上麵有兩行歪歪扭扭的字:藍依梵,13877xxxxxx。

    我看了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多。想了想,把她的號碼存到手機上,同時發了一條短信:“收到。謝謝!”迅速把自己的手機設置為無聲狀態。我感覺到她的手機在震動,她翻了個身,嘴巴裏咕咕噥噥不知道說了什麽,接著是按鍵的聲音,很快,我的手機屏幕亮了,我打開短信:“半夜吵人!好啦,以後遇到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古怪或者為難的事情可以找我。”

    這短信簡直讓我莫明其妙。連用了四個特別,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我迴了:“謝謝!早安!”

    她的迴信也非常簡捷:“全是廢話。睡吧。”

    我不敢再迴她,但睡意也已全消。此刻的她就在我下麵不到兩尺的地方,但我們就是伸伸手輕輕握一下都不敢。而且,她算我什麽人呢?我又算她什麽人呢?何況,再往下兩尺,就是微微打著鼾聲的黎雅芳。

    想到黎雅芳,我又想笑了。幾個月以前,我跟她也是陌路人,隻是因為萌萌的關係我們才認識的。人生的際遇,有時就是這麽捉弄人。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向左側側臥,右手自然地垂下來。我輕輕地晃著手臂,裝作是無意識地隨著列車的震動而搖擺。我似乎聽到了一聲輕笑,接著中指被某種尖銳的東西紮了一下,我閃電般抽迴手臂,喉嚨裏好容易才壓下一聲驚唿。我左手打開手機,同時右手拇指用力壓著中指指尖,一個渾圓的血珠慢慢在指尖凸起。我不知道她用什麽紮的我,而且我也沒有把傷口放在嘴巴裏吸吮的習慣,所以還是小心地翻出紙巾,輕輕把血珠拭去了。我反複幾次,血終於不再流出,就用這隻受過傷的手,發了一條短信:“太狠了,我手出血了。”

    迴信依然簡捷到無以複加:“活該!”

    還有必要再談下去嗎?我苦笑了下,朝天老老實實躺好。那東西慢慢膨脹起來,把內褲連同短褲都慢慢支起。我想著她,維持著這種揚帆遠航的姿勢,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醒來天已經大亮了。一宵再無夢。我跳下床,看都不看藍小姐一眼。其實她還在睡,睡得蠻嫵媚,一綹細發垂在她臉上,隨唿吸起起伏伏,看得我手直癢,恨不得替她把頭發撩開。

    中國鐵路完全考慮到了國內乘客的素質,因而洗漱用水老早就沒有了,乘客們也就不會因為在盥洗池耽擱太久而遺棄下什麽東西而把下水管道堵住了。廁所是直接朝向鐵軌的,用一個圓圓的鐵蓋子把出口堵住,完事隻要用力一踩某個機關,排泄物就會嘩啦一下流到鐵軌上。也有個別頑固之輩停留在馬桶壁或者蓋子上,那就多踩幾腳,或者就留在那裏惡心下一位上廁所的人。

    我想沿線的莊稼一定會因此而獲益的,即使不能直接澆灌在莊稼身上,就是聞聞味兒也會讓附近的莊稼光合作用大盛,對於增產肯定是大有裨益。隻是苦了那些巡道工,等於天天沿著廁所前進。以後看見在鐵軌上浪漫的情侶,一定非常同情他們先。反正我是看到有鐵軌的鏡頭,鼻子裏先有了一種異味。

    刷不了牙,非常痛苦,一屁股坐到黎雅芳的身旁,肚子鼓鼓的。黎雅芳遞過一瓶礦泉水,我想了想,還是接過來,到盥洗處準備刷牙。用礦泉水刷牙夠奢侈了吧,不過偶一為之,還是不傷節儉之道的。這時候已經有兩個女人霸在那裏,反複梳頭,修臉,對著鏡子化妝。火車上的水用完八成是因為這些女人。她們像在自己家一樣用水,水龍頭嘩嘩流著,她們慢條斯理地洗漱,幾十分鍾都搞不定。她們還把纏成一團的頭發扔進盥洗池,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很可憐那些列車員。

    我耐住性子,從鏡子裏盯著她們,滿臉不悅,相信總能把她們嚇走。想想看!沒有水她們還這麽耗,要有水那還得了!隻要有鏡子,她們就不肯走開,生物學上把雌性的標誌設計為一把鏡子,發明這個符號的生物學家不笨!

    好容易空出地兒,我匆匆把牙刷了,這才覺得敢跟人說話。又去廁所看看有人沒有,發現早晨等廁所還真有點難度。幸虧這是臥鋪車廂!要是硬座車,還不知道多慘呢。

    黎雅芳比我起的早,她洗漱的時候,大家還都在睡著,所以她痛痛快快地行使了女人的權利,就是說,費水不少。直到此刻,她還在慶幸自己起得早,下手快。不然,依她的生活習慣,非瘋了不可。藍依梵還在睡。這人真能睡,周圍這麽吵對她簡直沒什麽影響。高老師也解決了私人問題迴來了,樂嗬嗬地跟我聊天。我要了三份早餐,高老師也不推辭,大大方方的喝著自己的小米粥,就著涪陵榨菜吃光了幾個包子。“嗨,”他說道,“南方人的包子就是味道不夠。天津狗不理的包子那才叫味兒。”

    我說道:“是啊,不知道他們幹嗎把包子皮做得這麽厚,餡兒調的這麽淡,也根本沒有什麽湯汁。咬一口狗不理,鮮香濃熱的餡兒就把美死了,皮兒還那麽薄,餡兒那麽多,味道那麽好。”

    高老師一拍大腿:“要是再來上幾瓣大蒜,那可就美死了。”

    黎雅芳聽了,可愛地皺了下眉,我直笑,但其實是同意高老師的說法的。藍依梵吸了吸鼻子:“哪兒有狗不理呀?”

    我們全都笑了。藍依梵下床,也用礦泉水洗漱了一下,也不吃東西,就提議打牌。高老師倒頭便睡。我們繼續鬥地主。中午藍依梵跑去餐車吃飯。我還是請高老師吃盒飯。本來也想請他去餐車吃的,高老師死活不去。

    黃昏時,我們到了,高老師跟我互留了電話,藍依梵卻不理黎雅芳,黎雅芳也懶得理她。火車上多麽熱絡的旅伴,下了車,就像離開了枝頭的秋葉,各奔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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