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雅芳道:“老實講,給他們這麽點錢,換來人家如此感激,我覺得很值了。”

    我笑道:“我不是說現在覺得不值,而是不料到你當時才跟這個冠先生一麵之緣,為什麽就能出手這麽大方。”

    “你沒看出這個冠先生是個恩怨分明的家夥嗎?而且,他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百折不撓屢敗屢戰的人,這樣的人,除非死了,否則總有一天他會冒出來的。我一眼就看穿了這一點。再說,他們的玩意兒也確實不錯啊。”

    “寧交慷慨悲歌之士。”

    黎雅芳道:“不錯。這些人也許百變機智,但對於真心幫過的人那真是衷心感激,這就是江湖人的長處,不像有些家夥,白眼狼,總也喂不熟。”

    雖然知道不是說我,可我總是有些臉熱心跳。黎雅芳接著笑道:“也許過一段時間,他們紅了,一張門票就要賣幾千塊呢。”

    我笑道:“那時候這位冠先生還不知道怎麽報複人呢。”

    我們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醒來我滿頭大汗,剛才被夢魘住了。我坐起來,黎雅芳還在沉睡,那女子又已經坐在窗邊了,她手中擺弄著一隻細細長長的白色卷煙,不時拿到鼻端嗅一下。高老師微張著嘴巴,低沉有力的鼾聲如戰鼓般有節奏地響著。

    女子看了我一眼,笑笑。我也笑笑。“醒了?”她輕聲問道。她的聲音微有點沙,有一種奇異的味道,讓人不知不覺間就被吸引住。我點點頭,不願意多跟她搭訕,唯恐驚醒了黎雅芳。我百無聊賴地在小桌子上,把幾個空啤酒罐一個接一個地摞起來,隨著列車的行駛,這幾個啤酒冠搖搖欲墜,我又在其上加了一個空的綠茶瓶子,笑嘻嘻地看著它們如何倒塌。我並沒有意識到當時高老師的唿嚕聲已經停了。列車一個較大的震動,最上層的綠茶瓶子唿一下倒了,我早有準備,一把扶住,同時驚訝地看到高老師的手一揮。那是一種下意識的揮動,一種本能,根本不是發出者的大腦所能控製得了的。高老師倏地睜開眼睛,我正微微皺著眉頭、滿懷憐憫地望著他。他笑了笑,說:“怎麽啦?”

    我歎道:“高老師,您睡覺還睜著眼睛啊?”

    高老師道:“不會吧,我又不是張飛。”

    我笑道:“可是您是白袍甘道夫。”

    “什麽人?”高老師坐起來,頭險些碰到了中鋪。

    我解釋道:“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巫師;是《指環王》三部曲的真正靈魂;據書上說,睡覺都不會閉上眼睛。《指環王》被稱為西方的《西遊記》。”

    說到《西遊記》,高老師顯然明白了許多。“還是《三國演義》好,”他說道,“在越南,最推崇的書不是別的,就是中國的《三國演義》。他們說這是世上最偉大的書。”

    我把話題收迴來:“高老師是練家子啊。我剛才注意到了,您別推托,像您這個年齡,有如此快的反應,可說非常了不起了。”

    高老師居然有點羞赧,道:“老了,不行了。”他的眼睛飛快地瞥了一眼靠窗而坐的女子,道:“以前我教他們練拳,都是在腳腕上綁上繩子,”他站起來擺了一個姿勢,兩腳交錯,後腳掌的腳尖不過在前腳掌的腳心部位,兩腳也隻是微微分開而已。

    我仔細觀看這個奇怪的姿勢。我覺得這樣的姿勢下人不摔倒已經是奇跡,如何去打人呢?老者看著我疑惑的眼光,笑道:“就是這個動作,使我培養的拳手無往而不勝。”話說完,他就在兩鋪之間狹小的空間內迅捷無論地擺了幾個姿勢。我一眼便看出,他雖然腳下的移動不過在小半步之間,但足以使對方無法傷及自己。高老師待我看清,又急速地朝幾個方向飛速出拳,我連連點頭,表示老者所言不虛。我問道:“你這個訓練方法,一開始肯定要傷人吧?”

    高老師笑道:“不錯,你很聰明。如果一個人從來沒有受過技擊訓練,那還好些。功夫越深,摔得越慘。人在下意識狀態下,從前受過的訓練就像潛水艇一樣必然要浮上來,跳躍,閃躲,出腿……這樣必然摔倒,重重地摔倒。有一個居然摔成了腦震蕩。要知道,我訓練的不是街頭霸王,我要訓練的是擂台散打王。”

    他向我眼前緩緩伸出一拳,待離我眼睛兩寸左右時,拳頭猛然內翻,一陣疾風射進我的眼睛,我強忍著睜大眼睛一動不動,老者的拳頭在離我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倏然而止。

    高老師道:“這就是寸勁。不到最後時刻,決不發力。幾乎碰到對方衣角,才盡全力一擊。這樣才會節省體力,把力氣集中於一點,盡最大可能擊傷對方。有時候,因為發力太猛,自己的手指都會折斷。”

    我把左手掌用力從額頭一抹而下,食指拇指用力捏住自己下巴:“高老師,您沒少跟人交過手吧?”

    高老師道:“也不算多啦。年輕時候靠這個混口飯吃。八十年代中期吧,西安出了一個高手,三個月之內沒人勝過他,我不服氣,派了徒弟出去,也都一一敗下陣來。我知道自己非出山不可,可是也沒把握贏他,連想了幾天幾夜,也想不出辦法。我就硬著頭皮去跟他幹,結果……”

    老者的眼神忽然黯淡下來。勝負不必再問。高老師緩緩道:“我那時候也是年輕啊,到山西礦上跑了一趟,背了一個包就去找他了。你知道包裏是什麽嗎?”

    “槍?”

    高老師搖搖頭:“我一到西安,包就被人偷了。我知道肯定是有人故意偷的。”

    “那包裏到底是什麽呢?”

    “炸藥,肥皂大小的炸藥十幾塊。這東西現在值了錢了。我就打算把那人一家子全炸死。”

    我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不知道多少年,但老者眼中的怨毒之色依然讓我心悸。不知道那位高手在擂台上如何傷到了高老師。我相信不光是傷到了老者的肉體,恐怕對他的精神也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才讓他對此人如此痛恨到骨。

    高老師緩緩撩起衣服,指著左肋一處長長的傷疤:“這裏肋骨斷了兩根,骨頭戳出來,穿透了皮肉。”又指指右腿:“腿也斷了。他就想整死我。這個人手太狠了,從來就是斬盡殺絕,希望你再也無法向他挑戰。”

    我心情沉重,頓覺江湖之險。

    那個明豔女子靜靜地看著我們,手指間靈活地擺弄著細長的香煙,煙絲紛紛從指間滑落。中鋪的另一位旅客也探出頭,蠻有興味地聽我們的談話。這是個穿著緊身牛仔褲的小夥子,他的同伴則躺在上鋪,輕巧地打著鼾。居然有這樣的鼾!相比老者的雷霆之鼾,這人的鼾聲柔弱得有如柳絮。

    車窗外忽然下起雨來,農田裏整整齊齊的玉米就在雨中靜默著,像一排排軍紀嚴明的古代士兵。天色漸漸暗下來,車已經到達中原。高老師望著車窗外的田野,輕輕歎了一口氣:“玉米長得不錯啊。”

    看起來前幾天這裏已經下過大雨了,車經過一片柳林,暮色中林間依然看得出明晃晃的一片又一片,一定是積下的雨水。老者指著柳林:“我年輕時候在西北載過柳樹。”

    “西北?是甘肅嗎?”

    “不,是新疆。”

    我默默不語。車到達鄭州站,窗外暴雨如注。有人下車,我跟著人流出去,打算到門口透透氣。站台上淒風冷雨,我打了一個寒戰。很想買點東西,但鄭州的東西提不起興趣。一陣好聞的煙味兒鑽進鼻孔。女子看著我,一言不發,隻是不停地彈著煙灰。我笑道:“你不叫吸煙,你這叫燃煙。”

    她點點頭:“我並不喜歡抽煙,就喜歡看一隻隻雪白的紙煙在我手中燃盡。有時候也聞一下。這煙味道不錯。”

    “您聽說過有人喜歡嚼煙嗎?”

    “我就嚼過。”

    “味道如何?”

    “你見過秋天的螞蚱嗎?秋天的螞蚱,你要是捉住它,它就會往你手指頭上吐汁水,那個顏色就跟嚼煙葉子吐的水一樣。”

    我愣愣地看著她。她嫣然一笑,聲音沙沙地道:“看什麽呢?”

    我拍拍自己的額頭:“看傻了,看傻了,你太像一個人了。”

    “像誰?”

    我笑道:“你也不認識。”我心裏知道,她有些像雷小笛,但身上的江湖氣使她大大不同於小笛。小笛就是手指上帶滿了不鏽鋼的骷髏頭戒指,腰間紮一條皮帶扣是骷髏的腰帶,那也一眼就看出是一個頹廢的大學生。她不同,一眼就看出不同。

    她笑笑:“像你的女朋友嗎?”

    我愕然,道:“不是。”

    她輕輕搖頭,說:“好啦,趕緊上車吧,開車鈴要響了。”

    黎雅芳依然在睡。我給了高老師一個微笑,輕輕坐在黎雅芳身邊。那女子依然坐在窗邊,一聲不響的擺弄她的香煙。車慢慢啟動,有節奏的響聲漸漸響起來,列車像黑色的獨眼巨獸,一頭撞進無邊的黑夜裏。

    火車上賣盒飯的過來,黎雅芳睡眼惺鬆地坐起來,叫道:“賣盒飯的……”

    我忙把推著小車的服務員叫住,她拖了幾步,車在我們鋪位前麵停下來,這胖姑娘甕聲甕氣道:“要幾份?”

    我也有點餓了,就說:“兩份吧,”忽然想起高老師,忙問道:“高老師,您要不要?要的話,我一並把錢付了。”

    高老師慌忙道:“那怎麽好意思?”

    我笑道:“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我買了三份,抬頭看了看那女子,很想也為她買一份,她此刻正扒住窗簾扭頭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我把盒飯先遞給高老師,然後小心地遞給黎雅芳,扶她坐好,這才把最後一份拿到手。

    此刻,那女子迴過頭來,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我們。我笑道:“你怎麽不吃飯啊?”

    女子搖搖頭:“我不餓。”

    黎雅芳狠狠地擰了我一下,我疼的差點叫出聲來,黎雅芳笑眯眯地道:“你怎麽啦?”轉頭對那女子:“過來一起坐吧。”她把我趕到高老師那邊去:“去那邊坐!”

    女子大大方方走過來,坐在黎雅芳身邊,道:“大姐,你好漂亮哦。”

    黎雅芳眉開眼笑,道:“小妹你才是美女呢。”女人能互相誇漂亮,應該是沒什麽敵意了吧。

    黎雅芳拿出我們的零食給女子吃,女子也不客氣,撕開包裝袋,像隻小貓一樣吃起來。吃完東西,我提議打牌。高老師道:“我不會打牌,你們玩,我睡覺。”倒下便睡,不久就響起了鼾聲。

    我叫道:“我們正好鬥地主。”我取出紙牌,三人鬥將起來。我不大叫地主,黎雅芳偶爾叫,而女子有機會必叫。我當地主的時候一般會贏,因為黎雅芳是內奸,她總是幫我;黎雅芳當地主也一般會贏,因為她除非有非常好的牌才叫;那女子卻不管牌好牌壞老是叫,這樣,那女子就總是輸,我們在紙上記分,很快那女子就輸了上百分了。那女子也不惱。

    看看到了十點多,女子道:“快關燈了,我們睡吧。”黎雅芳戀戀不舍的看我上了上鋪,女子身形極為敏捷的鑽進中鋪,倒叫我嚇了一跳。燈忽然就滅了,隻有通道下麵有綠色的地燈還閃著鬼火般的光。一陣困意襲來,我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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